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~︺ 《春明门外》作者:芳瓶十一 文案 阶级比性别更难跨越?爱和欲望分得清? 民国好难写,所以本文是自暴自弃的写法。 背景史实还是模糊处理,人物事件请不要对号入座哦。 第1章 吴丽环铩羽而归。杨满一推门,就看到她已经踢掉高跟鞋,脱了丝袜,正翘着脚抽烟。一双长腿曼妙,从高开叉的旗袍下露出来,白花花的让人眼晕。 “怎么回事?”杨满走过去问道。 吴丽环猛吸口烟,然后掐灭,一脸的沮丧。“老娘失手了,拿不下他,换人吧。” 一听这话,杨满的头立马疼起来。吴丽环是他们这儿的人尖,她是有资质的,肤白貌美不说,人也聪明。当初没花多少精力,就把她捧出来,成了天津名流圈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。如今连她出马都不行,这实在是根难啃的骨头。 “算了,没事,你回去休息吧。”杨满草草安慰她一句,抬腿便要走。 “经理,就这么走了?”软软糯糯的声音出来,任是铁打的人也要听化了。然而杨满不为所动,脚下不停,出去后还没忘轻轻将门带上。 扑的一声,吴丽环踢掉脚边的烟缸。 杨满跑去报告。他的背景特殊,越过了刘罗新,直接找到乔正僧。 乔正僧是苏州人,书本网,祖上出过进士当过官。赶在败落前出了他这号人物,他父亲说家门不幸,在旁人看来却是家门幸事。 科举在大清倒台前就废了,要不是乔正僧早早钻出故纸堆去学新学,又出国又做生意,挣下这庞大的家业来撑门面。他们乔家,早就跟北平城那些破落户一般,在这乱世中四散飘零了。 乔家人知道这一点却羞于承认,守着耕读传家的祖训疏远乔正僧。 乔正僧也不在乎,他北上天津做生意,在这里置家置业,已经很久没回那个烟雨迷蒙的古城了。故乡的记忆慢慢淡去,也只有在看到杨满的时候,乔正僧才能想起那里的水土和人情。 明明是地道的苏州人,乔正僧却南人北相,肤色深个子高,鼻梁直挺。杨满就不一样了,他个子也不矮,但骨架子小,皮肤细白,眼睛不大但眉目清秀。刚来天津的时候,说话尚带吴音,后来慢慢改了,但听起来还是黏稠,与北方这边干脆爽利的口气不同。 杨满到底是哪里人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 乔正僧第一次看到杨满是在南京的妓馆里。适逢盛夏,他大爷似得四仰八叉倒在躺椅上午睡,被人叫醒后麻利儿的起来干活,倒茶递水相当殷勤,让乔正僧大感诧异。他以为他也是个客,一来杨满细皮嫩肉很像个公子哥儿;二来他刚刚睡觉时,头上盖了一本书。 “龟公也念书?”乔正僧觉得很稀奇。但一打听,马上被告知,杨满不是龟公,而是这里的红牌姑娘秋雁的干儿子。 乔正僧马上懂了,所谓干儿子不过是个幌子,其实就是妓女养的小白脸。不得不说,这个秋雁真是与众不同。古往今来,妓女动了真情,拿出私房倒贴的事情不是没有,但杨满是个孤儿,被她从街上捡来的时候才五岁,秋雁大了他一轮不止。妓馆里没这种先例,她好说歹说让老鸨留下这个孩子,不但自己出钱养他,后来还供他念书。 姑娘们对杨满赞不绝口,“小满儿可聪明了,要不是大清没了,他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来……” “可不是,那秋雁可就是状元夫人了。” “那我也能沾光了,我是小满儿的干姐姐。” “干姐姐还是干娘?你也不怕秋雁撕了你的皮……” 几句话下来,女人们便开始嬉笑打闹,但乔正僧还是听出来了,这个年轻人颇受欢迎。在这样的烟花之地,姑娘们笑脸相迎都是冲着钱,他们见多了男人,骨子里是很尖刻的。 杨满这个名字,乔正僧记下了。 第2章 早些年乔正僧做进口生意,在上海开洋行代理外国人的买卖,赚足了钱后,北上天津开始投钱办实业。他办实业不是出于爱国心,无非是看着洋人赚大头心有不甘。但他马上发现,在眼下的中国办实业太难了,难于上青天。 这不算个美好的时代,乔正僧曾经以为是。他不再嘲笑父辈们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的行径了。你可以不走仕途,但掀开天花板一看,还是那条孤径。要么黑要么白,单纯当个商人的话,只能止步于此了。 乔正僧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,他迅速以商会名义结交权贵,收买当地流氓培养自己势力。 北边一直很乱,这种乱是无序的。国会开了停停了开,真的就跟搭台唱戏似的。乔正僧看着觉得好笑,一边又很无奈,在这种局面下,他没法站队也无从下手。 商人就是要投机。乔正僧在南京活动了一番,顺便带走了杨满。他在天津开舞厅收集情报,需要人来帮他培养高级妓女。 乔正僧觉得杨满不错,但带走他却破费周折。一开始他找到老鸨商量,老鸨有点为难,因为杨满不算妓馆的人,他的食宿是秋雁负责,严格的说,他是秋雁的人。但秋雁啊,老鸨翻了白眼,表情夸张的说,“这小子就是她的命,你说她能把命卖了?” 预料之中的碰了钉子,乔正僧也就放下了。但他后来一直物色不到人,简直是曾经沧海了,不是太轻浮就是太愚笨。杨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,于是乔正僧第二次去了那个妓院。 黄昏,欢场还没真正热闹起来。进去后,楼里空空的,很多姑娘还没出来接客。乔正僧等得无聊,到后院子里随便走走,看到不远处的石井旁有人在梳洗。一名女子将头埋在木盆里,旁边的人舀水帮她冲洗头发。那个站着帮忙的人乔正僧觉得眼熟,换了个角度望过去,果然是杨满。 这次杨满穿了件浅色长衫,将前襟系在腰间,袖子也卷了起来。他干的相当细心,水流不急不缓,冲洗完了又抓了条毛巾帮忙吸干。女子抬起头来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,硬拉他坐下来。她紧挨着他,抬手给他擦汗。 夕阳耗尽了余晖,夜色浓了,但楼上的灯亮起来,却还是能照到这边。女人头发湿漉漉的尚在滴水,眼神亦在流淌。她的手在对方脸上滑落,转眼伸进后领子里。前面想必在解扣子,后面的衣服一寸寸下滑,露出了半个背。 不得不说,杨满的背很漂亮,特别是脖子和肩膀的曲线,有着玲珑的骨感却不显瘦。特别是他向后微仰的时候,因为此时,那个女子已经差不多半骑在他身上。乔正僧从未见过女人有如此汹涌的情欲,他看到她扑在他身上贪婪的亲吻,那差不多是撕咬了。 石凳子上的杨满双手向后,强撑着身体,直到对方一只手伸进他裤子才出言制止。“别在这里。” 女子抬眼看他,气喘吁吁的说,“那我们回屋?” 杨满为难,“马上来客人了。” 女子搂着杨满不肯放,手在他的腰侧揉捏,口气依然迫切,“你快点不就行了。” 杨满依了,站起来跟她一起回屋。一路上,女人像藤蔓一样攀附着这个男人,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。 乔正僧望着两人的背影,胸中翻腾着难言的不适。 后来确认了这个女人就是秋雁,乔正僧立即明白,带走杨满这件事到底有多难。他的确是她的命。 但乔正僧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,他先去单独找杨满,说自己在天津做生意,邀请他过去帮忙。杨满听完后马上拒绝了,他陪着笑说,“多谢乔先生抬爱,但我不能走。” 乔正僧倒也直白,“是舍不得秋雁姑娘?” “是啊,舍不得。” 乔正僧心里冷笑,一个半老徐娘,舍不得?但他同时又往好处想,这说明这孩子知恩图报。 “你打算一辈子留在这儿?” “那倒也不一定。” 然后乔正僧又找机会试探了下秋雁,他说,“杨满这孩子不错,有没有想过,让他出来做点事?” 秋雁很警觉,看了乔正僧一眼,马上道,“这孩子笨手笨脚的,在我身边打打杂还行,哪儿能出的去。再说了,我也还供得起他,不少吃不少穿,干嘛要到别处去受罪。” “那你也不能养他一辈子,要是你死了,他怎么办?” 这话近似威胁了,乔正僧出口便有点后悔。不是不能,而是不想用这么激烈的手段,如今的他到底还是个商人,商人都喜欢和气发财。 秋雁也马上有了反应,她再次打量乔正僧。乔正僧不是本地人,他的生意大都在上海,所以秋雁不熟悉他。但妓女都是会察言观色的,她从对方的衣着言行上看,觉得此人非富即贵,应该是得罪不起的。于是她放软了口气敷衍道,“看先生说的,我这都是为您着想,你还来咒我。那孩子真的不成器,一天到晚尽惹麻烦。您要是……有兴趣,大不了让他陪你几次,玩个新鲜就算了……” 秋雁的口气像极了老鸨,乔正僧一阵反胃,但他同时又放下心来。既然能让人陪客,就说明还是有价码的。接下来乔正僧不打算自己出面了,他准备了一大笔钱,交代给手下人去谈。 可惜万万没想到,这个老鸨是有底线的,给的价钱翻了又翻,就是不放人,几乎到了要人没有要命一条的地步。 乔正僧还是不了解女人。后来他问起过这件事,秋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,“你当我愿意,让小满儿去陪客,就跟挖了我的心一样的疼。可没法子,来这儿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,我得罪不起呀。这样子他总还在我身边,要是哪天他走了,那我就真的不活了。” 所以最后乔正僧帮秋雁也赎了身,把他们两人一块儿带到天津去了。 杨满进步很快,一开始打打杂,从跑腿的小厮做起,后来当乔正僧的司机。如今他是仙月林的经理。 乔正僧挑对了人。杨满很有头脑,会经营舞厅,也很会调教女人。 因为光有钱不行,硬邦邦的金银,需要有女人调剂,才能打开局面。杨满帮舞厅招募和训练舞女。经过他的调教,那些初来乍到的乡下丫头改头换面,一个个手里夹根女士烟,端着洋酒,在那些上流名仕间来回穿梭毫不露怯。 “先生你太有眼光了,就当初小春楼里那个小混混,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人模狗样的,干的还不坏。”刘罗新是乔正僧的老乡,早在上海跟着他了,一直很忠心很听话。 干的好不好另说,杨满教出来的人都对他死心塌地的,乔正僧要的就是这个。女人太善变太难把握,公事上,他从来都避免跟女人打交道。 可就因为这样也搞出了不少麻烦,秋雁姑娘就是一例。她以干娘的身份与杨满同居,行的却是夫妻之事。杨满做这份工,身边莺莺燕燕的,秋雁动辄吃醋。有时候看到杨满脸上带伤,乔正僧便亲自去交代那些佳丽,“别给你们经理找麻烦,他家里那只母老虎,谁也惹不起。” 舞女们帮杨满打不平,都跑过来撒娇,“什么呀乔先生,哪有你惹不起的人,你就帮帮他不行么?你看看那个母夜叉做的事……” 手里的雪茄一口差点吸到头,乔正僧指了指杨满,冷冷的说,“他一个大男人,未必就干不过一个女人。” 自从来了天津,乔正僧阴沉了很多,再不是上海那个和气求财的生意人了。他在天津的产业一半是日进斗金的赌场,剩下的是银行,曾经雄心勃勃的实业就此搁浅。他只是投了一部分钱到船运和煤矿公司,仅此而已。 女人们转头去看杨满,杨满淡淡一笑,打圆场说,“乔先生说得对,我自作自受。你们打抱不平的心我领了,下午我请客吃冰淇淋可好?” 众人欢呼。杨满又加了一句,“乔先生也赏个光?” 这是以德报怨了。乔正僧却不想就此下台,他还是不依不饶,“我可不是开玩笑,这么下去,你早晚死在她手上。” 杨满笑了,蛮不在乎的说,“反正我这条命也是她捡的,就当还给她了。” “那我的钱不是打水漂了。”乔正僧脱口而出。旁人啧啧,纷纷腹诽,不愧是商人,不肯做亏本生意。 杨满的笑了僵了一下,马上没正经的跟老板打商量,“下辈子还好不好?” 乔正僧丢下烟蒂,认真的说,“哪来的下辈子,我要的就是你这辈子。” 杨满的笑彻底没了,眸光闪烁,看不出眼底的情绪。乔正僧不得不承认,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手下。他在外面处处洞若观火,钱,女人,还有权力,这些东西就算不在明面上,暗处也能摸得切切实实。但杨满呢,他到底要什么,到底为什么,乔正僧完全琢磨不透。 也许他真爱他干娘,一想到这个,乔正僧无端的不忿。 也不知道为什么,秋雁到了北边后老的很快。也许是水土不服,不到四十的人头发枯萎,皮肤松弛,像一只脱了水的黄皮鸭梨。听说她最近在寻医问药,想给杨满生个孩子。 只要这女人在,杨满这小子就翻不了身。乔正僧凑近了看他脸上的伤,目光往下,一眼便扫到了领口的青紫。 杨满一动未动,浑然不觉的样子。 可乔正僧觉得他是装的。“去买点药给他。”他转身吩咐下人。 第3章 吴丽环拿不下廖枯人,他俩一碰面,乔正僧就料到了。像吴丽环这样光彩四射的美人,一露面就能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。廖枯人也在看她,但眼光是温的,有点隔岸观花的味道。 在那样的声色场合,男人很少掩饰自己的欲望,特别是对吴丽环这样的女人。乔正僧猜想这个廖枯人的口味,估计有点特别了。 “听说他喜欢小脚。”杨满提了一句。 乔正僧问,“哪儿来的消息?” “夫人就算了,姨太太也是小脚,是不是有点这个嗜好?” 廖枯人有两个姨太太,都是小脚女人。乔正僧觉得杨满的话不无道理。可眼下都民国了,缠脚的女人越来越少了,特别是像天津这样开放的港口城市。也许乡下地方,或者深宅大院里,还有这样的古董吧。 跟身体比例失常的小脚,可怖的形状,难以想象过去那些时代对女人的摧残,而如今,竟然还会有人欣赏这样的酷刑。吴丽环难掩心头的憎恶,做了个翻白眼的鄙夷表情。尽管廖枯人长得堪称英俊,身材高大,浓长的剑眉,刀削一样直挺的鼻梁,唯有时常紧抿的薄唇显出几分刻薄来,预示着此人的不好亲近。 看来只能另作打算了。乔正僧不想放弃廖枯人。廖枯人的父亲是袁世凯晚年的亲信,他们廖家独立于直皖两系之外,牢牢盘踞山东一带,在北平和天津也有着不小的势力。 乔正僧对杨满说,“先缓一缓吧,等了解清楚了再对症下药。” 两人出去后,乔正僧从窗口往下望,看到杨满与吴丽环同坐一车,郎才女貌,看上前相当般配。记得初见时,杨满都是穿中式褂子,或长或短,细胳膊细腿显得相当单薄。没想到来了天津后,穿起西服来如此的有款有型,这说明他虽然瘦,但肩宽腰细腿长,天生的衣服架子。 秋夜的风很冷,夹杂了地上的落叶,细碎的声音更添凉意。 杨满脱了自己的外套,帮身边的女士披上。吴丽环是他的爱徒,现在更像是朋友了。舞女的出身都苦,别看现在风光,不过是乱世中的无根之萍。这一点,聪明如吴丽环,她是明白的。而杨满与她,更怀了一份同病相怜的情谊。 下了车,杨满忍不住对她说,“听我说一句,你出来这么久,该想想后路了。乔先生那里我去说……” 吴丽环看上去兴致不高,“人太多了,我选不好,要不你帮我选一个?” “别胡闹,你自己回去想想,衣服明天还我。” 杨满要走,吴丽环拦着不让。“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,你还没上去过呢。” 黄包车夫等在路边,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。舞女拉客的戏码,就连路人见了也会这么想吧。 杨满立即付了车钱,跟着吴丽环上楼。 像吴丽环这样当红的交际花,除了在舞厅上班的红利,也有了其他来钱的路子。所以她自己租了一间屋在永明寺南街,里面布置得相当漂亮。 吴丽环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,兴冲冲的满脸红光,“教官是第一次来我这里,我知道你不爱喝咖啡,喝茶吧。” 杨满笑着说,“如果是红茶,我宁可喝咖啡。” 吴丽环翻腾了一阵,苦着脸过来,“真的只有红茶了。” “没关系,我开玩笑不要当真,就喝红茶吧。” “加牛奶煮奶茶好不好?” “奶茶我喜欢。” 厨房的煤气灶上小火莹莹,上面坐了一口小锅。牛奶加热后的香味飘来,扑在玻璃窗户上,结了淡淡的水汽。屋里灯光明媚,一窗之隔,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黑暗,让人觉得安全和温暖。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。以至于吴丽环随后的表白,除了让杨满失措外,竟然也了瞬间的沉溺。 奶茶香浓略带苦涩的芬芳里,吴丽环的言语让人感怀。“经理我……如果你嫌弃我的话,那就当我没说。但我真的看不下去了,凭什么她这么拖着你?你现在这样,什么恩都报了……” “丽环……” “你让我说完。”吴丽环蛮横的打断他,“我这里有钱,我把我所有钱都给你,你去给她……要不我去也行。” 杨满却一脸的无奈,“这不是钱的问题。” “骗人,那是什么?” 杨满说了一个字。 吴丽环僵住了。她的眼睛非常漂亮,即使失了神依然水汪汪的。还有双唇丰厚,无意识微张的时候,最为动人。 “我不信。”她说,语气倔强却难掩失落。然后她又问,“为什么?” 杨满摇摇头,他答不上来,也不想作答。 从吴丽环住所出来,夜已经很深。回到自己家里,周围差不多全黑。杨满住的地方是平民区,一个院子里的都是贫苦人家,晚上早点上床是为了节省灯油。 好在今天晚上的月色不错,眼睛习惯后,即使不点灯也能看清。屋里一如既往的乱,干娘已经睡着,枕边床边散落着烟具。 秋雁在南京的时候就有大烟瘾,但到了天津后越抽越凶,抽光了自己的积蓄不说,每个月还要从杨满那里要钱。他们的生活开销大部分就是这个,所以房子也只能捡便宜的租。 杨满帮忙收好了烟具,转身看见桌子上摆着的一碗药。过去伸手一摸,果然已经凉透,但他也不在意,拿起来就喝了。喝完了他出去打水,也不端进去,就在井边擦身。即使没有镜子杨满也清楚,自己身上到处有女人的唇膏印,就连那玩意儿上都是。 听吴丽环凄凄婉婉的倾诉衷肠,杨满不忍心。所以当对方流着泪凑上来的时候,他也就推不开。吴丽环抖着双手脱自己的衣服,同时也解开他的……最后她惊惶抬头,眼中满含伤心和费解。 杨满伸手,温柔的摸她耳边的碎发,“不是你的问题。” “怎么,怎么会……” “我在南京就这样了。不知不觉的,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。” 吴丽环说不出话来。她预想过很多种结果,很多种心情,但绝对没有料到这一个。她几乎是呆坐了一夜,就连杨满出去了也没有发觉。 第4章 越是乱世,越是醉生梦死。到处都在招兵买马了,这里还在搭台唱戏。从廖枯人的堂会回来,乔正僧不无揶揄的说。 可杨满觉得他有点言不由衷。 几天后,乔正僧穿了崭新的马褂长衫,就连雪茄都换成了烟斗。见到杨满,马上解释,“你说的没错,那个姓廖的真是个老古董。整天跟一帮遗老遗少混,搞得我也要改头换面。” 杨满心里好笑,何必解释。于是他也顺着回,“说明乔先生看重这个人。” 乔正僧确实看重一个人,但这个人不是廖枯人。他托船队下南洋采购珍珠,又派人去苏州定制苏绣,所以杨满一开始的猜想是哪位闺秀小姐,直到他亲眼见到岚熙贝子,心里咯噔一下:也相差不远了。 很奇怪的是,乔正僧从来没碰过男人,他的相好都是女人。 更让杨满意外的是廖枯人,他没想到,廖枯人曾是秋雁的恩客。更没想到,廖枯人对秋雁念念不忘,派人去南京打听了不算,又一路追查到了天津。 秋雁不擅料理家事,一直以来都是杨满买点东西,送到隔壁去,托那里寡居的一位阿婆过来帮忙。就这样,家里还是乱糟糟的。可那天晚上杨满回来,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。家里整洁如新,就连门帘子都换了。壁柜里塞得满满的,仔细一看有各色衣料,还有几大盒子吃食。 杨满还没开口问,秋雁就喜滋滋的递上一纸信笺,“就是这个廖先生,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,你说多不容易。” “秋雁姑娘敬启 十四年一别,分明如昨夕。薄礼不成敬意,聊表情思。” 因为没有落款,杨满觉得奇怪,“哪个廖先生,十年了你还记得?” 秋雁马上回答,“老娘记得个鬼,十几年前我正当红,那些公子爷排着队找我,就算他现在人站在我跟前,我也不一定记得起来。” “那会不会搞错了?” 秋雁挥起秀拳捶了下干儿子,她还是没改掉这卖俏的毛病。“你说的什么话!廖先生没来,可送礼的跟我说的清清楚楚,他们要找的是南京小春楼的秋雁姑娘。南京城可只有一个小春楼,小春楼也只有一个秋雁,不是你干娘是谁?” “当真如此,那真的不错。”杨满放下那张纸。讨好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,他想不出这里头能有什么诈。或许,真的只是个恩客在怀旧? 秋雁感觉对方有所思,马上整个人贴上去。眉目含情,手熟练的解扣子,蛇一样钻进衬衣里。“放心好了,就算他来找我,我也不会跟他走……” 杨满轻抚她手臂,转身,眼睛瞥到她残破的左耳,耳后的那道疤深可见骨,皮肉一路外翻,几乎延伸到了下颚处。 自添了那道疤起,秋雁就留了一束发在左边,半遮半掩,不细看倒也平添几分风情。 对方的唇在脖颈摩挲,一路往下。在最后关头杨满问了一句,“这人叫廖什么?” “很奇怪的名字,叫廖……木,廖枯人。” 又添一桩烦心事。 内阁又解散了,战争一触即发。 这种事情乔正僧一早就料到了。北京这么乱,迟早要打一仗,打完了局势才能明朗起来。所以他们的手脚也放不开,只能小打小闹的搞。 开矿加冶炼,投入大,风险也大。 乔正僧有一次问杨满,“你觉得失望么?” “我没有什么,关键是你……” “很多事情,明明很想,也可以去做……是我太懦弱了。” “你怕什么?” “我怕……应该是怕失败吧。” 从来没有失败过,却如此害怕失败,人生的枷锁未免太重。杨满不能同意乔正僧,但他理解他。 仗打起来了,就挨着天津。不过城里的人,至少有钱人还不慌,躲进租界里照样玩乐。倒是紫禁城里的皇帝让人放心不下,皇亲国戚和遗老们都在议论纷纷,怕新政府毁了优待条件。 “这样打来打去的真没意思,不如让皇上重新执政,你说呢廖先生?”成王府的贝子爷岚熙在上妆的间隙,对廖枯人发表政见。 这次算是回礼,乔正僧在他跑马场道的大宅子里宴请大家。天津城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,照旧还是要办堂会票友联唱。这就是满人八旗们,外面闹的再凶也挡不住他们一唱方休。 “说的对。”廖枯人认真的敷衍,随手递上一支笔供对方勾脸。 “可惜皇上现在手上没兵了。”岚熙不无遗憾的叹气。 廖枯人不想接这个茬,打个哈欠,拍拍屁股走了。乔正僧立刻凑上前,拿出刚做好的头面来献宝。头面的手工精细,顶上硕大的金珠更是价值不菲。但乔正僧却故意轻描淡写,“贝子爷今天用这个吧,换个新鲜。” 岚熙倒也矜持,淡淡的说,“谢谢乔先生,放哪儿吧。” 上流社会,拼的就是一个不动声色。 乔正僧明白,眼下他是比不过廖枯人的。廖枯人手上有兵,脚下有地盘,而他,不过是个生意人。可情场上这算什么呢,廖枯人疯了才会帮皇上复辟。 岚熙扮好了就候着,他的戏是好戏,要压轴。 乔正僧吩咐杨满,要他端碗茶给贝子爷润桑。杨满去了,碰了一鼻子灰回来。他们两个都是南方人,不爱京戏,也不懂这里头的规矩。 “原来唱戏的上台前不喝水,要留着台上饮场的。”杨满今天不太驯服,话里带了一丝丝不快。 可乔正僧听了心里一动。照理讲,杨满的官话说的很标准了,可就是去不了软糯的吴音底子。今天咿咿呀的腔调充斥耳边,听杨满说话简直是种享受。 “小满儿,我记得你也会唱曲子,能不能来一段?” “那我上台唱?” “别闹。” 岚熙贝子的白蛇传,博了个满堂彩。乔正僧亦大声叫好,可就连廖枯人也怀疑,他到底能不能听出这其中的好来。 岚熙在台上的时候,吴丽环凑到杨满身边。她今天是跟着江大少来的。江敬水是真正的棉纱大王,众所周知,他的大公子江何戈正在猛追津城名媛吴丽环。 吴丽环盯着台上的白素贞,又转过来看杨满,忽然说,“你有没有发现?你们俩有点像……” 这时乔正僧捧了个紫砂小壶上台,供贝子爷饮场。东道亲自出马,给足了岚熙面子。白娘子高兴起来,放下青衣端庄稳持的姿态,含情脉脉的看了乔正僧一眼。 杨满转身往外走,鼻子酸起来,措手不及打了个喷嚏。正眼泛泪花的时候,有人递上一块棉帕,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,拿过来就擦。擦完了才看到廖枯人,正似笑非笑的站在他跟前。 杨满有点不好意思,“这帕子,我洗了再还你吧……” 廖枯人不由分说,一把抓回来揣进裤兜里。“干嘛这么客气,杨经理。说起来,我跟你还是旧相识呢。” 杨满笑道,“廖先生真会开玩笑。” 廖枯人一脸认真,“你真的不记得了?” 杨满很无语,正要质问他。吴丽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,横插进来搭话,“廖先生也来了,我怎么才看见,该死该死。您没带女眷来呀?” 杨满看了吴丽环一眼。吴丽环在廖枯人那儿碰了壁,心里埋了根刺,再见面说话就有些放肆。 廖枯人笑笑,“今天我是来当许仙的。” “哦,那白娘子呢?” “在法海那儿。” 杨满回望过去,两人正在谢幕。 台上的白素贞很娇媚,娇媚中自有矜持与高贵,既仙又妖。旁边的男子一袭长衫也一样丰神俊朗。乔正僧解释过他的名字。他当然不是法海,如果他真是法海,那他有实力横刀夺爱,只要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。 第5章 戏落幕了,许仙还是接走了白娘子。杨满饱含歉意,“情报错了,没想到廖枯人好这个,怪不得吴丽环没机会。” 乔正僧毫不在意,他笑笑,“没关系,我们不是还有贝子爷么?” 杨满一脸诧异。乔正僧继续,“这仗快打完了,西华教堂的神父正在调停,廖枯人也要去。” “这是贝子爷说的?” 乔正僧点了一根烟,做了个不言而喻的表情。 “那我们的货可以出关了?” “我想应该快了。” 廖枯人果然走了。虽然北平并不遥远,但岚熙就有点失魂落魄。乔正僧拿出十二分的精神,变着法子去亲近他,倒真的慢慢见了成效。 贝子爷颇有点风流文采,偶尔填了词曲寄过来。乔正僧拿着又唱又念,南腔北调的,被杨满看到了,忍不住提个建议,“要不要找个正经师傅学一学?” 乔正僧马上说,“要什么师傅,你不就会么?来来来……” 杨满翻个白眼,冷冷的道,“我不会这个。” “那你会什么?” “我会十八摸。” 乔正僧笑了。他倒不介意学十八摸,可十八摸里面摸的是女人,唱出来不应景。“十八摸挺好,就是词要改改。” 杨满也被他逗笑了,忍不住想问问乔正僧,什么时候开始对男人感兴趣的。当然他最后也没开口。熟归熟,乔正僧到底是他的老板,他还不够格拿老板的私生活打趣。 没等廖枯人回来,战事已经停了。城内外传的风言风语,说原来的政府解散,就地成立了新的国会,正在拉大旗选举。这次铁板钉钉,英美两友邦监督,再不会变了。 岚熙兴致勃勃的来找乔正僧,说新国会请皇上参议,皇上招人去紫禁城开会,要商量这事儿呢。 乔正僧兴味索然,他恹恹的表示,这种家国大事轮不到他这等斗升小民参合,但如果贝子爷要去,他愿意出钱出力,车马相送。 杨满就站在旁边看他玩欲擒故纵。 其实杨满也猜不透乔正僧到底是不是在玩这招,因为此刻他有烦心事。刚刚杨满就在跟他说这个,因为时局太乱,海关码头也出了点乱子,新人换旧人,现在他们的船被百般刁难,货都卡在港口出不去了。 自古水陆两条道,都是井水不犯河水。区区几步路,乔正僧的手够不着了,为这事已经头疼好几天了。 岚熙被乔正僧忽冷忽热的态度惹恼了,他马上起身告辞,话里有话的说不用送了,他不缺钱不缺车不缺马更不缺人。 贝子爷生气的样子挺招人疼,脸白的没有血色,额角微微出汗,芊芊玉手捏紧了把手猛开猛关。门哐当一声,差点震落了旁边电话上的听筒。 杨满盯着乔正僧,乔正僧也抬头看他。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意思,最后还是乔正僧打了个哈哈,“没事,晾一晾也好。” “廖枯人快回来了。不对,说不定贝子爷要去北平。” “别管他了,说说码头。新当家的叫什么,项宝通?这名字怎么有点熟……” “你不记得他了?” 乔正僧仔细回想了下,摇摇头。 杨满只好帮他回忆,“去年他在仙月林闹事,打坏了我们大厅里的一盏水晶灯。后来盘爷带他来赔钱赔罪,你忘了?” “那他该是天字会的,怎么跑到青帮去了?” “青帮前阵子内杠,具体怎么回事,我得去问问盘爷……” “你别去。”乔正僧立刻打断他,然后又加了一句,“要去也是我去。” 赵金盘是天字会头目,常常光顾仙月林,杨满跟他很熟。可这次乔正僧决定不假他人,亲自出马。 乔正僧不喜欢流氓,但他也能逢场作戏。脱下西服外套,松了领口的扣子,烟吸两口就丢地上用脚碾,皮鞋上一层灰。赵金盘见了他很放松,乐意跟他谈生意。 这次见面还是有收获的,乔正僧投其所好,送了一把好枪,几杯茶下来,事情便清楚了。原来天字会接手了码头生意,项宝通现在是龙头老大了。 赵金盘不无感慨的说,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项宝通这小子够狠,比老子当年都狠。不过码头上混,不狠压不住。” 于是乔正僧问,“那就是说现在,就连盘爷你,也压不住这小子了?” 赵金盘做了个为难的表情。“这一次我可以帮你,卖个人情也不是不行。可我保不齐下一回……” “我已经塞了不少钱了,盘爷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跟我有仇?” 说到这里赵金盘笑起来,拍着乔正僧的手说,“乔先生不记得了,可以去问问你们杨经理。” 乔正僧无奈答应,正要起身告辞,赵金盘忽然看茶留客。 太平猴魁,第三道水依然幽香漂浮。 赵金盘拿起乔正僧送的那把枪,地道的美国货,把玩之间随口问了句,“忽然想起来,有件事得问一下乔先生,杨经理是你的人么?” 乔正僧赔上笑脸,回应道,“我差点忘了,我还带了样好东西来孝敬您。”说完跟同来的刘罗新使个眼色,刘罗新马上搬进来一个大箱子。 箱子里是把古唐刀,看得出手柄修补翻新过,金银丝交错,缠绕出精美的图案。唐刀的锻造技术早已失传,经年日久,刀身略显暗淡,唯有近身的那一刻,方能感受它的凛冽。 拿起来鉴赏,赵金盘不禁感叹,“真是把好刀。” 乔正僧看出他喜欢,心里松了口气。可没想到赵金盘赞叹了半天,心满意足的收下之后,还是没放弃。“乔先生还没回答我,杨经理是你的人么?” 乔正僧的脸彻底黑了。他站起来,看着赵金盘说,“他当然是我的人。” 赵金盘不死心,继续问,“哪一种?” “你想的那一种。” 仙月林里,对这番争执毫无知觉的杨满,正在跟吴丽环闲谈。他问吴丽环,“项宝通这个人你记得么?” 吴丽环冷笑了下,“怎么不记得,那小子是个疯子,打起架来不要命。” 杨满又问,“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?” 吴丽环咧咧嘴,马上道,“我可是怕了他了,上次奥布里先生跟我跳舞,他二话没说上来就揍,十个人都拉不开他。” 杨满马上会意,“那是因为奥布里吃你豆腐。” “那又怎样?”吴丽环很无奈,“这里是租界,打了洋人还得了,接下来就不止吃豆腐了。本来我还想吊一下他胃口,这下好,只有陪他上床了。” 杨满不说话了,自己琢磨了片刻,又问吴丽环,“你觉得他人怎么样?” “谁,项宝通?”吴丽环显然没放心上,她随口说,“这种愣头愣脑的乡巴佬,初来乍到,什么都不懂。要不是你让我去说情,我管他死活。” 杨满告诉吴丽环,说现在项宝通是码头老大了,把她吓得不轻。但她后来又想通了,喃喃道,“他这么能打,也算是走大运吧。” 接下来杨满给了她一个提醒,“最近我们有批货卡在他手上了,说不定乔先生会找你去疏通。” “什么,找……找那小子?” 没想到吴丽环相当吃惊,一脸尴尬。 “怎么了?”杨满问。 吴丽环支支吾吾,“就是……就是上一次他坐了牢出来,来找过我……” “打坏了灯的那次?” “我也没说什么,就是训了他几句,哪知道他脾气那么大。”说到这里吴丽环翻了个白眼,掷地有声的说,“我都没告诉他,他这条命还是老娘陪床陪出来的。” 这倒是事实,但杨满还是扶额,“怪不得后来没见他了,原来是吵翻了。” 吴丽环从鼻子里哼一声,“谁稀罕,仙月林也不缺这样的大户。” 仙月林不缺我缺。杨满恨不得亲自去找项宝通,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分量。这件事还是要跟乔正僧商量。 找了个机会杨满提起来,谁想乔正僧竟然淡淡的。他整个人歪在椅子里,若有所思的说,“试试也好,不用强求。” 杨满蹙起眉来问,“你觉得这招没用?” 乔正僧不搭这茬了,他忽然直起身,摆正颜色问杨满,“你跟赵金盘熟到什么程度?” 杨满不假思索的答,“他是仙月林的常客,我得应酬他,再加上他的身份……熟归熟,不过没什么深交。” 乔正僧继续,“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杨满心头一惊,因为不久前他自己也如此问过吴丽环。他想起赵金盘对自己的殷勤,马上警觉起来。但身上失了力气,说话来的话轻飘飘的,心上如鼓槌,一下一下,打的头也疼了起来。 “盘爷他……挺客气的,人也不坏……” 乔正僧马上打断他,“好了好了,跟我说什么场面话。你就直接告诉我,以你的眼光看,他算不算个人物?” 这话问的有点虚,然而杨满懂得,有时候欢场上看人很准,当然还有赌场上。他仔细想了想,“见利不亏义,也算是个人物吧。” “明白了。”乔正僧听了点头,还算满意的样子。但接着他又说,“我们那批货可能要缓缓了,帮我发个电报去上海,通知他们一声。” 杨满吃了一惊,“怎么,你跟盘爷谈崩了?” 乔正僧望着眼前这个人,无奈耸了下肩,“算是崩了吧。”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,杨满此刻的心情无法言喻。但他还是本能的问,“为什么?” 乔正僧取了一根烟站了起来,踱步到窗边点燃,慢腾腾的吐出几个字。“敌强我弱,他要的东西我给不了。” “那项宝通那里,也用不着派人过去……” “不。”没想到乔正僧否决了他,“派吴丽环过去下点功夫。” “可项宝通是盘爷的手下。” “今日是明日未必,当初我就看好他,他能有今天说明我没看走眼。谁说的准,或许他能走更远。” “怪不得那次你要我救他。” “也算是,放条长线钓大鱼吧。” 第6章 从乔正僧的办公室出来,杨满觉得有点冷。原来不知不觉中,冬天已经到了。而他在里面出了汗,经风一吹更添寒意。 杨满将敞着的外套一一扣好,抬手叫了辆黄包车,刚要上去,后面就有人喊话,“等等,我送你过去。” 乔正僧大部分时间不用司机,他喜欢自己开车,这也算是他的西洋做派。他一边开车一边说,“我得找个人过来帮你,你就不用管这些杂事了,还可以多点时间去矿上看看。” “矿上的事情不多,但你若真要在旁边开个工厂,那仙月林我就真顾不上了。” “本来我觉得时机未到,还想缓一缓的。可这一次,实在……” 乔正僧打住了,但杨满明白他下面的话。码头的帮会换了主,还是个不好惹的主,整整一船煤被扣着,就算这次勉强过了关,那以后呢? 其实在矿场旁边开个冶炼厂,最早是杨满提的,但乔正僧觉得风险大所以搁置了。乔正僧一直是个小心谨慎的生意人,杨满没想到他与赵金盘闹的这么僵,僵到好似没了回旋的余地,竟然在这个乱糟糟的档口,起了自己开厂的念头。 这件事他们刚才在办公室商量了半天。其实说是商量,无非乔正僧说了自己的想法,这样的大事,杨满向来都是服从的。 不知不觉间车子停了,杨满转头往窗子外一看,外头并不是电报局。 乔正僧熄了火,吩咐身边的人,“下车。” 杨满听话下了车,环顾一周问,“这里是鱼市街,来这儿干嘛?” 乔正僧解释,“这里有家老店,裁缝的手工不错。天冷了,我得给你做几件冬衣。” 杨满听了忙说,“不用,衣服我有……” “你有个屁!”乔正僧难得爆粗,但此刻他也不想装什么斯文,他冷冷的问,“去年给你买的那些呢?” 杨满不吭气了,他不能撒谎。如果他说衣服在家里,那乔正僧肯定会马上开车载他回去拿。乔正僧看着他,心里颇有点憎恶对方的沉默。他给杨满的酬劳不低,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高的,足可以维持一家人体面的生活。但杨满还是左支右绌。他的干娘是个无底洞,抽大烟还是小头,她在这里无亲无故,整日里闲着没事,花钱就成了唯一的消遣。从此乔正僧明白,给再多的钱也是枉然,虽然今天做的衣服终究也要归了当铺,但好歹能让他穿过一个冬天。 乔正僧无奈的叹口气往前走,杨满一言不发的跟在他后面。进了裁缝店,乔正僧负责选料子,杨满则乖乖的配合量尺寸。两人很默契,只是互不说话。偏偏裁缝师傅是个老头子,也不爱聊天,气氛便有些迥异。 出来后乔正僧将单子递给杨满,“我加钱赶工了,三天后你自己来取。” “谢谢。” 杨满很由衷的道谢。 吴丽环不大愿意去找项宝通,这对她这个头牌交际花来说,是件很掉价的事。一个小混混,往日里替她提鞋都不配,就算眼下有点地位了,那也轮不到自己拿热脸去贴呀。 吴丽华在舞女里头成绩骄人,这两年混的都是上等人圈子,眼光已经很有些高了。于是杨满只有耐心劝说。 杨满对人从来都是有耐心的,哪怕是自己手下的女职员。他给她讲了鸡鸣狗盗的故事,表示市井之徒尚且可交,更何况项宝通呢?项宝通前途无量,这是乔先生说的,乔先生看人很准。 听他说了半天,吴丽环终于点头,答应去找项宝通。其实这是她的分内事,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。她只是喜欢听杨满讲话,声音软糯,语气干脆,又是不急不缓的娓娓道来。 项宝通接管码头是经过一番血战的。自古以来码头帮派都喜欢逞凶斗狠,天津也不例外。不成功便成仁,他没死是命大,挂点彩算什么。所以吴丽环见到他的时候,肩膀上的伤还没好,绷带缠了半边身子,右手抬不起来。 尽管这副熊样,但项宝通见了吴丽环却不无得意,他哈哈笑道,“我早知道你要来找我,老子等着呢。” 吴丽环也堆起笑,熟练的套近乎,“看你说的,怎么着咱们也是旧相识了,你还为我蹲过班房,你受了伤我来看你是应该的。” 对付这样的粗人,吴丽环本是手到擒来的。当初她在仙月林一个亮相,就把初来乍到的项宝通弄得三迷五道。这次更是精心做了准备,旗袍的艳红衬的她像一团火,皮草脱下来亮出嫩如莲藕的润白胳膊,还有高开叉处绷在大腿上的蕾丝吊带袜。 项宝通确实看的眼里起了火,但嘴上却越发粗野,“少来这套,不是都说婊子无情么?老子可不是傻了吧唧的洋人,还有那些老头子小少爷……我他妈没空听你这些瞎话。” 被他这么一喷,吴丽环的面色微微发烫。她不是不会应酬流氓,但眼前的人是带了怨气的。当初她看不起他,男人最爱面子,此刻项宝通要讨还回来,所以今天受一点屈辱是免不了的。于是她调节一下了心情,马上整装再战,“既然都是明白人,我也不绕弯子了。我们老板,也就是乔先生让我来问,他的货船什么时候能放行?” 项宝通大咧咧的回答,“什么时候能放,我也不知道。” 这算什么,一个软钉子。吴丽环相当恼火,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捡起刚刚脱下的毛披肩,慢吞吞的说,“好吧,看来我这趟白来了。” “等等。”对方的披肩还没穿好,项宝通便急吼吼的喊停。 佳人一个斜睨,烟视媚行,风流无限。吴丽环等的就是这一刻,她的手并没有停,整整齐齐穿好了外套。“哦,项老大还有什么吩咐?” 项宝通左手一撩,掀开了自己外衣的下摆,腿间直愣愣支着个帐篷,高度骇人。“过来。”他竟然颐指气使,真摆起了老大的架势,“看到没?老子的右手废了,那帮人他妈的也不会伺候,你过来,帮爷洗洗枪。” 吴丽环愣了一下,然后气极反笑,最后当真走了过去。走到项宝通跟前立定,弯腰仔细端详,“洗枪对吧?项爷这把看着挺威武,不知道是不是银枪蜡样头,中看不中用呢?” “中不中用,试一下不就知道了。” 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吴丽华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直起了身,提脚往后猛的踢腿,高跟鞋尖直冲着对方裆下。 说时迟那时快,吴丽环用尽全力,但还是被对方轻松的拿下了。项宝通死死握着她的腿,尚且心有余悸,“真想不到你来这一手,够狠的。” 一条腿被抓住悬在半空,吴丽环单脚站着相当吃力,但她嘴上却是不服软,还是恶狠狠的回应,“真要够狠,就该一口啃了你。” 可是这话刚说完,吴丽环就被人一把拽进怀里,她拼了命挣扎但还是被啃了个彻底。不过为了这个吻,项宝通也付出代价了,他的伤处又是拉扯又是撞击,等他放开怀里的女人,右边肩膀上已经见了红。 吴丽环气呼呼的抹一把嘴,心里想就当被狗咬了,踩着高跟鞋不回头的往外走。后面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的追过来,不由得她不放慢脚步。 项宝通说,“告诉你们老板,天字会有了新靠山。盘爷不买他的账,那是因为收了别人的好处,至于那人是谁,乔先生应该知道。” 吴丽环回去后,将项宝通的话一五一十的带到了,然后她问杨满,“那小子说的人是谁啊,经理你知道么?” 杨满则说,“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,你少理这些事。” 吴丽环明白杨满是为了她好,但女人的好奇八卦心根本掩不住,她无比懊恼的说,“我要什么不知道就好,现在是什么都知道了,就差最后那一点,难受死我了。” 杨满被她说笑了,他只好老实告诉她,“讲真的,我也不是很清楚,我猜……大概是新上台的当权派,要么是扶持他们的人。” “除了他还能是谁?”听完了杨满的情报,乔正僧立即抛出答案。 第7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,刚入冬月就降了雪。搞得很多贫苦人家猝不及防,要忙不迭的到处凑钱,去当铺里赎回冬衣。 富贵人家的心情就两样了,他们乐意看下雪,空中飘扬的雪花和地上白茫茫的一片,称得上别有景致。所以往日里这种时候,成王府里头热闹的很,初雪下来后,大家少不得要聚起来玩乐一番。可是这一阵子岚熙却没什么兴致。 与京城里很多破落的宅门不同,成王府尚可维持,所以大清亡不亡,与他们实际生活的影响,远比想象中的小。贝子爷的不愉快在于,前阵子皇上出了紫禁城参政议政,半个月了还没回宫。外头传言说是被扣住了;还有就是,一直纠缠他的几个人里头有两个颇知情知趣的,最近不知不觉的疏远了,他有点摸不到头脑。 这两件事一大一小,一公一私,在他这里交缠在一起了。 前不久岚熙去找过廖枯人。仗着廖枯人平日里对自己的迁就,他放肆大胆的质问,“听说你们把皇上关起来了,这事儿是真是假啊?” 廖枯人一反往常敷衍的态度,反倒认真对他推心置腹起来,“我说贝子爷,容我先问问您,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?别跟我说你那个虚衔,就算大清还在,你们家老爷子的荫庇也快用完了。没看连爱新觉罗都顾不上了,更不要提你们这些闲散宗室了。” 岚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,整个人愣愣的。明明心里头觉得一万个不对,但就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。 看见他这幅样子,廖枯人倒觉得不忍心了,下一句话便温柔了很多,简直像是在耳边私语了。 “所以说,你要是不掺和这事多好。” 话到这里才是关键,岚熙想了下,马上绕了回来,“那就是说……这是真的……” 廖枯人未置可否,但他的表情很明显。 岚熙马上大声,“你们怎么敢?这是要干什么!” 廖枯人扶额,觉得前头的话都白讲了。接下来他例行公事的解释,“眼下是非常时期,政府财政紧张,而对清室的供养费用又太高。我们只是想修改一下优待条件,但凡皇上能够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想法,这件事早就圆满解决了。” 但贝子爷继续胡搅蛮缠,“什么意思?当初骗皇上退位,现在就来改条约,你们政府一点信用也没有!” “优待条件是临时政府拟定的,国会当然有权利修正。” “我不懂你说的那些规矩……” “不懂就给我老实回家。” 廖枯人这句声音不大,语气也不算重,却结结实实震住了对方。 成王府不是什么世袭罔替的皇室宗亲,但也出过几个显赫人物。加上他自小生得周正,长大后又是个能写会唱的风流人物,所以周围人对他都是宠着捧着,他乌雅岚熙何曾被人这么打断呵斥过。 贝子爷嘴唇微颤,眼睛泛红,脸上是恨不得咬人一口的表情,像极了一头受了伤的小兽。他猛站起来往外走,廖枯人赶忙从后面追上去。 追到门口就将人截住了,廖枯人拦着不让他走,“你别怪我,我讲话急了点也是为你好。其实你想想,这事我能做主么?一则我在内阁没席位;二则你还不知道,我家老爷子上京了。” “你家老爷子来了?” “来了好几天了。” 说到廖枯人的爹,岚熙顿时没了脾气,但其实廖藏林是个什么人物他并不清楚。他只知道他们这对廖家父子兵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,要不是前头几位大爷都不成器,也轮不到他这个六房的庶子出头。 廖藏林是个武断专行的人,他来了,儿子就只能听老子的了。 岚熙问,“是你爹的主意?” “那倒也不全是,民国政府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。” “那怎么没人反对?” “为什么要反对?这件事利国利民。” 这话说得,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又鼓起来了。就这样打一鞭子给一颗糖,给一颗糖打一鞭子,彻底惹恼佳人。岚熙终于不想再迁就了,他推开眼前这个人,冷冷的告辞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秋雁这段时间过的很滋润,就连打牌的手脚都大了几分。 那位姓廖的恩客人不露面,礼却是隔三差五的送来。这不入冬了,上等的绸缎衣料,雪貂绒的手筒,还有进补的人参当归……这些东西武装起来,很有一副阔太太的架势了。 干娘开心的样子,杨满看在眼里。遇到牌友相问,“你儿子发财了?给你买这么多好东西,有福气呀。”秋雁故作神秘,但眼角那点喜色早就作答。这么一来,杨满更加不是滋味,很多话在胸口翻腾,但就是说不出来。 杨满失魂落魄的样子,乔正僧也看在眼里。开始以为他是为了那船货着急,后来又觉得不像。因为等冶炼厂一开,那船煤就不用发了,直接拉回来自己用,省心省事。 乔正僧又派刘罗新去问问,最近仙月林有什么事没有。老刘回来说没有,一切正常。难得在这个局面下,舞厅生意不降反升。 最后乔正僧猜,问题应该又出在他家那个女人身上。 第8章 乔正僧不喜欢跟女人打交道,更不愿意去见秋雁。这个昔日红牌的小脚,残破的脸,还有浓厚的妆,都让他深感不适。那种酸朽的气味让他想起自己老家暗沉的宅门,空空荡荡,日渐破败。 但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,结果却好过预期。 没错,金钱也能包装腐朽。那些洋派的华服,昂贵的香水,很好的修饰了女人,即便这个女人年华已逝,容颜衰败。 可是乔正僧又不能轻松面对了,他忍不住要探究,这些东西哪里来的?如果花钱买的,那钱又是哪里来的?他付给杨满的钱是负担不起这些奢侈品的。 乔正僧也很纠结,他本质上是克己守礼的。杨满干娘的这些花销根本不干他的事,他一个大男人冒冒失失的询问,实在显得太八卦和琐碎了。 “杨经理是不是在别处发财了?”可这句酸溜溜的话一出口,就连乔正僧自己也吓了一跳。 “哪里!”秋雁倒是不在意,她大大方方的解释,眉梢还是掩不住得色。“不过是我的一个恩客,念旧情罢了。” 这事杨满不信,乔正僧当然也不会信。 嫖客惦念婊子,无非是多来嫖几回。真动了情意,干脆赎回家当姨太太。哪里会不露面,一直这么情意绵绵的不断送礼? 真才是见了鬼了!乔正僧心想。但对方这么说了,你也只有姑且听之,虽然乔正僧心头的疑问一刻也没有停止。一个念头遏制不住的要冒出来,把他搅的头也要炸了。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硬着头皮继续问,“不知道是哪位先生这么长情?” 秋雁这次的回答很矜持,但对于乔正僧来说,无疑又是一枚重型炸弹。 “说起来我自己都忘了,难为他还记得,是一位姓廖的先生。” 乔正僧心烦意乱的开车回家,下车的时候才发现,自己准备送人的燕窝还原封不动放在后座,根本没拿下车。这下好了,无论谁都会觉得他这次拜访有点莫名其妙。 杨满回一趟家就知道老板曾经来过,他大概也明白乔正僧找秋雁的原因,但就像他不能跟干娘开口一样,很多事情他对乔正僧更加不能启齿。所以他只好强打精神,当做一切如常,没事发生一样。 乔正僧看他不来解释,更加觉得有鬼。他们之间在那段时间里着实诡异。 中间有一次乔正僧实在沉不住气,找来杨满丢给他一张钱票,“外头物价飞涨,早该给你涨薪俸了。” 杨满拿起来一看,吓,整整涨了十倍。他想了想,终于还是放回去。 “不用,这太多了……” “为什么不要?我以为你需要用钱。” “我不需要这么多。” “也许你干娘需要?” “她也不需要。” 说完杨满就走了。其实这种结果乔正僧早就想到了。他不能平白无故送人钱财;而他,亦不能平白无故受人钱财。 那张不菲的票子好似被人抛弃一般,可怜巴巴的躺在桌子一角。乔正僧盯着看了半天,最后抓起来放进衣兜里。第二天用它订了一辆车,送到岚熙贝子的宅邸去了。 对于打小富贵的人来说,钱财来往不用那么拘谨,因为下一回,他们拿得出同样价值的东西来回礼。更何况是挥霍惯了的八旗亲贵。 岚熙不是没收过这么重的礼,只是在这档口,结合上次两人见面时产生的龃龉,乔正僧这番举措显然含了赔罪和好的意思。 贝子爷心里一阵欣喜。放平日里他还要端一下,鉴于这阵子莫名的寂寞,他立马托人带信给乔正僧,邀请他隔日过来府上小酌。 为了显得不那么郑重其事,此次家宴还请了其他的三五好友,基本上都是岚熙平时的玩伴。这些人乔正僧不熟,但听他们在席上谈天倒也不闷。这些人平日里游手好闲,消息很是灵通。 他们说皇上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,皇宫里的财物已经全部充了公。 他们说这次选出来的总统是个傀儡,背后是廖藏林在操纵。选票都是花钱买的。 他们说廖藏林的新派作风都是装的,其实藏了不知道多少小脚姨太太在外头。 岚熙家里的厨子是从宫里出来的,红白案俱拿手,甚至能做几道像样的苏州点心。碟子里精巧的玫瑰方糕和酥糖,让乔正僧想起南京来,那里的妓馆讲究用清茶轻点招待客人。 往事飘摇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 这一夜乔正僧没有回去,他留宿在岚熙家中。 乔正僧醒来尚有宿醉的反应,头晕晕的。他掀开被子看自己,外衣都已经脱了,整体的叠在床头。他再打量一下周围,布置的很雅致,应该是楼上的一间书房兼客房。 外面有些许的声音传来,乔正僧走到窗前,看到岚熙在院子里练嗓。他穿好衣服,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下楼。有佣人过来招呼,他便顺手要了一杯水喝。 屋子外头非常明亮,空气却冷得多。但早晨的清新扑来让人精神一震,有种新生的错觉。 岚熙吊完了嗓子,开始练唱。唱的是《桃花扇》里第五出戏——访翠。 金粉未消亡,闻得六朝香。满天涯烟草断人肠。怕催花信紧,风风雨雨,误了春光。 误了春光…… 寒冬还没过去,哪来的春光? 但这明媚的冬阳照的天地亮晃晃,隐隐约约也似乎带了暖意。枝头光秃秃的没有绿意,但衬着蔚蓝的天,也另有一番生动。 乔正僧看着眼前这个人,珍珠白的绸袄如此素净,倒真引人想在上面勾一支桃花。 岚熙知道有人过来了,也知道那人是乔正僧,但他自顾唱他的戏,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乔正僧知道他脾气,也不想打扰他,就在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来。 缑山月之后是锦缠道。 望平康,凤城东,千门绿杨。一路紫丝韁,引游郎,谁家乳燕双双。 贝子爷唱着唱着就走了过来。乔正僧从来不爱听戏,他是个务实的人,不愿意在别人的故事里寄放自己的情感。但今晨的确令人陶醉,虽然岚熙没有装扮,但他的眼波流转,身段妖娆,演活了一个在春色中辗转探寻的少年子弟。 乔正僧不能不沉溺,他伸手抓住这个美人,将他牵到身边,拉低上身,使他微微弯腰。自己则仰起头,给了他一个吻。 蜻蜓掠水的一个吻,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。 岚熙的心情难以言说。 乔正僧不是戏文里多情的公子,他的感情藏在深处,从不轻易表露。所以一旦有所表示,就显得深沉,难以招架。他也不是故事里英武的的好汉,他做事情一步三探,迂回周折,从不冲动,总是适时出击。 岚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迷惑了。他站直了低头看他,无法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。但是可以听到自己的心,上蹿下跳,动的非常非常厉害。 乔正僧吃完早饭就走了,回家换了身衣服去上班,没人知道他一夜未归。下午杨满过来找他,问南边是不是要有战事了。 乔正僧答,“很快了。” 杨满又问,“那打到天津,大概要多久?” 乔正僧想了想,回答说,“顶多两年,也有可能一年就够了” 这个时间不远不近,相当难办,杨满的心有点沉,不知觉的就连眉头都拧了起来。乔正僧知道他所思所想,但这次不想说破,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为难。 办公室里没有旁人,自鸣钟的走动滴答滴答,好似屋檐水敲打石板地的声音。 杨满终于开口,他忧心忡忡的说,“你知道万事开头难,我们基础差,也许一两年的时间才刚起步……” “恩。”乔正僧随便应了一声,等着他接下去。 “正是关键时候,我怕到时候仗打起来……受影响。” “那你的意思呢?” “这就是难办的地方,两年时间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。而且南边已经乱起来,我们这里干耗着,似乎也不是办法。” 听完了,乔正僧说,“那么,你是让我做决定喽?” 杨满很奇怪的看他一眼,“你是老板,当然你来决定。” “去办吧。”乔正僧手一挥,“仙月林这边我找人替你,以后不用两头跑了。矿场有点远,要不要给你配个车?” 杨满不理会这些细节,他只是问,“当真要开始办厂?那以后……” 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”乔正僧要他打消顾虑,然后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,“而且有些事情,我等不起,也不想再等了。” 在杨满看来,今天的乔正僧有点古怪。无论是说话的样子还是做出的决定,都不像是平时的他。 一时之间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而乔正僧又开始吩咐,“好在你会开车,就不用给你配司机了。我的车先给你用,等买了新的再换。” 想不到杨满的回答是,“不用了,先生不用给我买车。反正我那间屋的租约快到期了,如果这里的事情办妥了,我打算搬过去住。” 乔正僧大吃一惊,“你说什么,你要搬到矿场旁边?” “那里的房子便宜,上班也近……” “不行!” “为什么?” 这下轮到乔正僧说不话来了。 第9章 搬家的想法不是赌气,但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,用这种语气说出来,不是杨满的初衷。他自己也心烦意乱,说了些事后后悔的话。 可他没想到,让他更头疼的事情还在后面。当天晚上杨满回家,秋雁一惊一乍的拉他进屋,“你快来看看,那个姓廖的,送了个什么东西过来!” 杨满一进门就看见了,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,瓶口上了木塞。里面是一艘船。 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,杨满靠近了看,这是一艘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战舰。全木结构,外面钢板包裹,三层甲板,还有高高鼓起的风帆和整齐排开的门炮,所有细节都到位,做的相当精细。 秋雁在旁边喋喋不休,“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喜欢船,后来上学也学这个。不过这不能吃不能穿的,屋子又小,摆在这里也太占地方了。” “把这个退回去。” “啊?” 秋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,她马上又说,“哎呀,干嘛这么毛躁躁的。我看这洋玩意儿挺精细,说不定很值钱,我去当铺当掉它好了。” 杨满犹豫了一下,又仔细看了下这个瓶中船,最终还是说,“别当了,还是退回去吧。” “可是廖先生没留地址。” “下次再有人来,把这个还给他。” 秋雁还是不大乐意,她忍不住抱怨,“你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,送这么个东西过来。我们家又不是什么豪宅大院,可以搞些个架子,放在那里摆着看。” 杨满不想听她唠叨,打了个哈欠往里屋走。“我有点累,我想早点睡。” 秋雁马上跟上来,走到他身后摸摸索索,嘴里还在说,“我看你最近是有点累,精神也不好,人还瘦了,腰都细了一圈。乔先生也真是的,一个人当两个人用,舞厅的事还不够多……” 杨满转身抱住她,低头在她嘴上亲了一下,算是暂且堵住她的口。“帮我去打点水来洗洗,我懒得动了。” “饭都不吃了?” “我吃过了。” 可是等秋雁打了水进来,杨满已经和衣倒在床上,睡得昏昏沉沉了。 明明还没搬家,乔正僧硬要把车子塞给杨满,还忙不迭的订了新的,以表示自己真的是钱多的没处花。杨满却高兴不起来,钥匙接过来的时候,忍不住调侃了一句,“先生最近喜欢送人汽车。” 乔正僧心里一动,原来他知道自己送车给岚熙贝子。也是,舞厅里的那些女人这么多张嘴,一人来一句就什么都知道了。 杨满得了车子也不常用,就停在仙月林门口。因为这辆铮亮的黑色轿车开不进他住的窄巷,停在路边又太招摇。唯有去海边散心时,才会开出去一下。 自从那个瓶中船送来之后,廖某的人久不露面,好像知道他要将东西归还一样。那艘杨帆的大船摆在家中如此突兀,让人无法忽视。杨满每天看到心绪难平,所以白天会抽空便去码头,看水上来往的船只和听船上鸣放的汽笛。他想说,他从来未忘初衷;他更想说,他已经尽力了。可惜,无人倾听。 这里离海河的入海口不远,岸边停靠了不少渔船。杨满脱鞋子走到海滩,踩上湿润的泥沙,脚底泛起咸腥的味道。 春日里的潮水涌动,好像蕴含生命一样,一波又一波,追赶这整个岸上的人,还有滩上的小船。潮声喧沸,所以一直走到近处,杨满才发现其中一艘船上有人。 船身微微摇晃,船舱的布帘子落得严严实实。杨满有点猜疑,想想还是走开。但脚下海水忽的漫过脚面,他就犹豫了。 照这个速度,海水会马上冲到船下。于是杨满绕到后面,想看看船有没有拴缰绳,结果刚走了两步,就被一个男人从船舱里冲出来扑到,脸上挨了一下,立马肿了起来。 “别打,快住手,是我们经理……”疼的快晕过去了,杨满听到潮水声中夹着一个女人的声音。 那人松了手,但还骑在自己身上。杨满这才看仔细了,竟然是个认识的,项宝通。 显然对方也很惊讶,“杨经理!” 半别脸火辣辣的疼,杨满伸手碰了一下,立即倒吸一口冷气。“你先下去……”他有气无力的说。 项宝通立即翻身下来。杨满看到他身后那个女人,果然是吴丽环。吴丽环的衣服还算整齐,但发鬓无可避免的凌乱了。几缕碎发散在耳边,衬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,更显暧昧。 吴丽环慌忙上前扶人,掏出手绢帮他擦身上沾的泥沙。杨满无奈的对项宝通说,“你打人的手劲儿还真不小。” 吴丽环这才看清他的伤,回头狠狠瞪了一眼。项宝通饱含歉意的说,“对不住对不住。我看你在旁边呆了半天,又绕着船走,以为是……” “以为是来暗算你的?”杨满叹口气,“你也不容易。” 项宝通见对方体谅他的提防心,很欣慰的傻笑了一下。可吴丽环却不理他,径自扶着杨满往前走,一边还在安慰伤者。“没事,回去我帮你上点药,马上就能好。” “丽环?” “别叫我。” 项宝通追上来,吴丽环却头也不抬。只好由杨满开口,“让她跟我先回去吧,我的车就在那边。你呢,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” 项宝通忙道不用。这是他的地盘,何须别人帮忙,更何况还是个刚刚被自己打伤的人。 接下来便没人说话了。 送两人上车后,项宝通对杨满抱了下拳。杨满点头回应。男人嘛,一切尽在不言中了。 不知道为什么,车上的吴丽环赌着气,不愿意说话。杨满只好先开口,“这件事你不告诉我,我还没说你,你倒好,自己先不高兴起来了。”话是这么说,但他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,反倒是在搭台阶让对方下来。 可车里一片静谧,吴丽环还是不开口。 杨满也没辙了。别的女人还好说,吴丽环是个特殊,他知道她的心思,所以眼下这种尴尬,他也有点无措。最后想了了一路,终于又找到一句,“他对你好么?” 这下引得吴丽环哭出来了,先猛抽鼻子,之后便是嚎啕。车子都快到仙月林了,杨满只能一个打转,掉头开到中西女校旁边。这里放学后人很少,周围很安静。 身后的这个女人快喘不过气来了,但杨满由着她哭,直到在后视镜里看到她找出手帕子擦眼泪,这才出言阻止。 “别擦,那帕子沾过泥,不干净。” 吴丽环泪眼婆娑的看了一眼手帕,抽抽泣泣的丢掉了。杨满找出自己的递给她,她一把接过去捂在脸上。 杨满摇下车窗,带了早春寒意的晚风吹进来,让车里的人更清醒了一些。也许是这个原因,就连他的口气也冷清清的。“别哭了,我知道了是好事。我有了新差事,以后管不了你们了。你只要告诉我,你是不是认真的?” “干嘛这么问?”吴丽环的声音从帕子后面传来,听上去闷闷的。 杨满给她解释,“他身上没任务,你想玩,项宝通也不是个合格的对象。你现在瞒着我跟他在一起,难道不是动了感情?” “不是!” “那是什么?” 女人又开始流泪。哭哭啼啼的样子,实在不像平时的她。最后杨满不说什么了,直接发动车子,将她送回了家。 第10章 送完人后杨满不想回家,但重新开回码头海滩似乎也不妥,于是他干脆将车停在仙月林门口,自己则坐在车上不下来。 舞厅的霓虹灯闪耀,映在窗玻璃上是很好的保护色。车子里还留有上一位主人淡淡的烟味。杨满自己是不吸烟的,他在妓寮看多了烟雾腾腾的醉生梦死,打心底里不想沾染。但是有个人点燃的香烟,他却并不排斥。有时候站在乔正僧身边,看到他吐出的烟丝飘来,会想要伸手去碰一下。 思绪飘远了,车窗玻璃上的敲击维持了半天,才把人敲醒过来。杨满看到外面的人,连忙开车下车。前朝的贵族王孙,乌雅岚熙贝子,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白西服站在车旁。玉树临风,翩翩佳人的风采,引得进出舞厅的人纷纷侧目。 贝子爷看到杨满就说,“怎么只有你?乔先生呢?” 杨满有点不明白,他问,“贝子爷你好,请问……您是要找乔先生?” 岚熙马上答,“我看他车子停在这儿,以为他人就在仙月林,结果进去一问,他们说乔先生没来。” 杨满承认,“乔先生平时不来这里。” 岚熙还是那个问题,“那他车子怎么在这里?” 杨满不好回答了,如果照实说,总觉得有点怪异,因为对方也刚刚收了乔正僧送的汽车。他只好答非所问道,“贝子爷要找乔先生的话,我带你去他办公室看看吧,就在东三路上的丽华大楼里。” “这倒不用。”岚熙摇摇头,“乔先生约我晚上看戏。我是第一次看文明戏,那个什么大观楼不知道在哪儿,老王开车绕了半天没找着。” 难怪他今天穿了身洋装。杨满听了会意,马上接茬,“星美大观楼我知道,不如我送贝子爷过去吧。” 岚熙正是这个意思,也就不客气了,绽开笑颜道谢,“多谢多谢,那就麻烦杨经理了。” 等杨满开到星美大观楼,戏已经开场半个钟头了。乔正僧没有进场,他靠在车抽烟,香烟火却凝在嘴边不动,整个人好似在发呆,直到车开到他旁边,鸣了一下喇叭才回神。 一看到这辆车,乔正僧马上取下嘴边的烟,甩到脚下,狠狠踩灭了。好在夜色深了,令人看不清他的脸色。岚熙下车后马上快步走上前,满怀歉意,同时也不无娇嗔的说,“真是不好意思,等久了吧?司机找不到路,我正好拜托杨经理送我来了。” 乔正僧看到杨满也下了车,缓步走到岚熙身后。他微微点了下头问好,“乔先生。” “谢谢你送他过来。” “不客气,举手之劳。” 客套完该走了,可乔正僧一动不动。岚熙只好出言催促,“我们进去吧,戏都开场了。” 于是杨满道别,“你们快进去吧,我回去了。” “等等……”乔正僧紧跟着说。 杨满退一步,刚要转身,于是停住了原地听候吩咐。 “慢点开。” 他说。 天津文明戏时说时唱,中洋混杂,在岚熙看来简直是荒腔走板。乔正僧倒还可以接受,但他能察觉贝子爷的不耐烦,加上入春后气温突升,剧院里着实有点闷热。于是他也有点坐不住了。 乔正僧微微侧身,对坐在旁边的岚熙说,“不看了,出去吧。” 岚熙转头看着他,微微惊讶,眼神里是询问的意思。 乔正僧解释,“我肚子饿了,去吃点东西怎么样?” 岚熙当然同意,马上点了下头。两人迅速起身,摸索着出了剧场,走到剧院外面。外面的空气果然清新,乔正僧深深呼吸了几下,拉着身边人走到车旁。 吃什么呢?岚熙还在想这个问题,忽然伸向车门的手被抓住了,一个转身被按在车身上。有着淡淡烟味的男人靠上来,轻声又难耐的喘息在耳边轰鸣。瞬间,他的唇就被咬住了。 这个吻吸走了岚熙所有的魂魄,使他空空的好似一个壳子,瘫软在春风沉醉的夜。 乔正僧从来没这么亲过他。他们在那个小院的清晨定情之后,亲热便只维持在温柔的轻吻。有时候乔正僧拢他入怀,手在情人的背脊抚摸,却永远止步于腰间,再没往下走一分。 这与贝子爷以往的对象不同。那些一半胡闹的玩伴,或是真正倾慕他的追求者,一旦逮住机会便急切切的试探,试探自己能够到的底线。最过分的一次有人趁他喝醉了,伸手进裤子,在他腿间摸索了半天。等他警醒过来不由分说,抓住那只胳膊狠狠咬了一口,差点咬下一块肉来。 所以岚熙一直警惕着,或者可以说,也期待着乔正僧的进一步动作。因为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,乔正僧忽远忽近,浅尝辄止的态度,一度让他非常非常不满。这是他从来没有遭遇过的。 一旦乔正僧越雷池一步,他就抓住机会反击,这是贝子爷的如意算盘。可他没有想到的是,机会来的太突然太猛烈,让他毫无招架之力。 此时剧院外面的场地空无一人,就连门卫都偷偷溜进去看戏了。微凉的夜风吹动路边发了绿芽的柳枝,就连月色也如水晃动。岚熙双手搭在乔正僧的肩膀上,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力,任由对方打开车门,将他丢了进去。 凯迪拉克新车后座相当宽敞,但两个男人倒在上面也显局促。 岚熙被压着动弹不了,当对方的手伸进他衣服里,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。外套早被脱下,衬衫敞着……乔正僧含着他的乳粒,用舌头抵在门牙上,狠狠一碾,这才使得他嗓子发出一个闷声的音。 第11章 从星美大观楼回来,杨满先将车子开到仙月林,然后再叫了辆黄包车回家。今天开车跑来跑去的,累了一身汗,吃完晚饭就开始烧水洗澡。 院子里放着几个大缸,其中一个是他家的,隔几天就由水夫来打满,然后按月给钱。自来水干净,但费用也高。这里的人家,每家每户都有这样一口缸,存着水以供日常洗漱之用。 秋雁很殷勤的帮忙,从头到尾的粘缠他。好不容易等杨满洗完,也不让他擦干就扑上来,拖着湿漉漉的人儿往床上赶。 秋雁趴在干儿子身上,头埋在他双腿间,屁股则撅在杨满面前。她手口并用,使出浑身解数来伺候眼前疲软的这根;而杨满则取一根瓷质的性具帮她。 自从杨满不能人事以来,他们经常用这个姿势,虽然很多时候秋雁都是徒劳。杨满的技巧很好,又熟悉秋雁的身体,往往伺候她来了两三次高潮,自己还一发未射。 秋雁当然是不满足的,她已经求医问药多年了。有一阵子几乎家里天天熬药,每天杨满回家都要被迫喝下满满的一碗。 可是这多年的病根,今天似乎有了点气色。高潮中的秋雁也死咬着男根不放,还拼命把它往喉咙里吞。嘴巴里微涨的感觉太久违了,怎么能轻易放弃?所以自己完事后秋雁调整了姿势,让杨满坐起来,自己则趴在他腿间继续努力。 杨满低头,看到他干娘枯黄的发丝凌乱,心里便有些不忍。他找了个机会阻止了她,无视那个还在半硬中的孽根跳下了床。 “可以了干娘,”杨满找出衣服来穿上,“过两天再试吧。” 秋雁也累了,气喘吁吁的道,“行……看来善生堂的胡大夫,开的药不错。下次还找他……” “好了你快歇会儿。”说完杨满出去端水回来,给她干娘擦身。这么一折腾又是一身汗,伺候完秋雁,杨满自己还得洗一遍。 床上的女人马上进入梦乡,怕吵醒她,于是杨满换到灶房去洗。 关上门后,木盆里的水倒七分满,他就跳进去。也是为了省柴,水温不是很热,水面上若有若无的一层水汽,但对杨满来说已经足够。他平时能这么自在洗澡的时候也不多,秋雁不放他一个人,总是在旁边虎视眈眈。用她的话是,小时候多乖呀,长大了就不要娘了?这时候她摆出干娘的架势来。 在水里泡了一会儿,外面冒出点动静。院子里在外头帮佣的女人,一般都是这个点儿回家。杨满不禁想到,大观楼的戏……这时候也该散场了吧?他不清楚乔正僧跟贝子到了什么程度,看今日里相约看戏的样子,似乎也不是很近。但有两次杨满隔天见到乔正僧,发现他很敷衍的换了外套,里面的衬衣却还是前一天的。这说明什么呢? 杨满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,将身子往下沉了沉,却可悲的看到本来已经疲软下去的分身,不可抑制的涨起来,像个笨重的鱼在水里飘荡。 杨满吓得马上起身,这下比在水里看的更真。他的命根子确确凿凿的勃起了。 今晚大观楼的戏是茶花女的改良版,按照中国人的口味,改成了一个多情公子与风尘女子的爱情故事。这样的故事在中国戏文里是老套路了,但换个背景,新瓶装旧酒,观众也一样买账。 剧院里隐约有掌声传出,看来演出相当成功。就算这是最后一场的高潮,后面演员的谢幕还有很长时间,所以乔正僧做的不急不缓。 就算只是个票友,岚熙贝子练功也不松懈,他的身段是一等一的好,也是一等一的软。汽车后座的长度不够,但将身底下的人折一下就刚好。就算贝子爷的上身还挂着少许衣衫,但下面却不可避免的光溜了。他那双皮娇肉嫩的腿并在一起,同时被压在胸前,一对光脚丫子翘的老高,跟着他身体在眼前胡乱摇晃。 此时的岚熙什么都不能想,他的心与身体一起,被压制得死死的。乔正僧的手跟铁钳子似得,抓住他的大腿拼命挤压,好让自己那根摩擦的更剧烈。 岚熙被压的喘不过气来,又觉得大腿内侧的皮肤火辣辣的疼,那根粗壮滚烫的劳什子,有时候顶到他的肚子,有时候又擦过他下身的性器。让他觉得不适的同时,又生出了点难言的期盼。 就算心底里觉得荒唐,这个时候也会顺从本能。可惜的是,思绪跟身体一样不受控制。 杨满跪立在浴盆里,一手撑在盆沿,一手握住自己。盆中的水跟着身体晃动,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,他无可避免的想起那个人来。 大观楼剧院开始有人出来,可想而知戏已经演完了。然而门外车里的情事还在继续。 此刻乔正僧已经完事,但他需要帮贝子爷了结。 岚熙坐在乔正僧身上,任由对方的双手在他腿间动作。他的头往后,靠在乔正僧的肩膀是,身上汗水淋漓,整个人像一张弓,绷得紧紧的。 两人这个状态已经很久了。不是乔正僧的技术差,而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一只手伺候贝子爷的男根,另一只手却抬起他的一条腿,从底下探过去,去摩挲他的后门。那里溅上了精液,半个屁股都是水滋滋的,触摸的感觉相当淫靡。 怪不得刚才冲着那里射…… 这个男人在使坏,岚熙心里一清二楚,但身体无力抗拒。他都快要疯掉了了。 明明前面的快感如潮,马上要将他送到顶峰。可后面那只却总是捣乱,指头一下一下的在穴口划拉,紧张的他不能集中。 “不要……”在喘息和呻吟的中间,岚熙得空抗议。同时胡乱的摆手,想要打掉后面那只作孽的手。 “不行!我得让你习惯……”乔正僧侧头吻住他,前面的手加大了力度,最后终于蛮横的塞入了半个指尖。 外面的脚步纷杂,有的人从车旁走,几乎是掠身而过。 就算外面夜色深沉,就算车窗帘子拉的严实,就算他们的动作并不大,从外面看车身纹丝不动。这所有的一切对岚熙来说,依然是胆大妄为到不可想象,更是刺激到了极处。 就算有着后穴被侵入异物的不适,前面还是不可抑制的喷薄了。岚熙将呻吟憋在喉咙里,咬的下唇破了都无知觉。事后虚脱的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了,他放空了很久这才抽着鼻子说,“出去,拿出去。” 此时乔正僧已经就势放入了整根中指,听了他的话,依言慢慢抽出来。后穴里的肠肉推挤异物,但最后又似乎恋恋不舍,穴口吸住一处指节不放。乔正僧使了点力拔出,可以听到似有似无的一点闷响。 岚熙微颤了一下,鼻子里轻哼了一声,同时身子慢慢收拢。乔正僧觉得他的反应喜人,于是抱紧了,继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歇息。 岚熙第一次见到廖藏林,是在为山东赈灾举办的慈善义演上。 据说今年的春旱厉害,整个山东省年后就没下过雨。地里的种子不下去不说,就连老百姓吃水都成了问题。 山东是廖藏林的地盘,现在他把持着大局,谁都要卖他个面子。所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,商户捐钱,名士筹款,就连文艺圈也是义演不断。 这次的义演是一班遗老们委托观月楼俞老板张罗的。俞老板是梨园翘楚,在戏曲界很有名望。成王府贝子乌雅岚熙就跟他学过戏。 廖藏林明白这些人的醉翁之意,但他师爷出身,是向来不惧这些应酬的。而且眼下跟皇上的局面有点僵,他也需要找个机会破破冰。所以一接到请帖,立马大大方方接下来了。 就是在那个地方,岚熙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廖大帅。别看廖枯人长得英武,他父亲却是个高瘦的老头子,因为腰杆挺得笔直,远看过去简直像个竹竿子。 岚熙的身份特殊,加上也算是俞老板的半个入门弟子,所以照例也是要上场的。他的戏不输那些名角儿,特别是牡丹亭的寻梦一折。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,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,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。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,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。 唱完了就连俞老板都夸,最近贝子爷的戏越来越好的。不但嗓子清亮,身段美,就连这戏文里的意境都唱到了。说这话时是岚熙下台谢场的时候,乔正僧就站在旁边。他情不自禁偷偷瞥他一眼,看见这个男人神情自若的叼着雪茄,慢慢吐出嘴里的烟雾。 毫无疑问,贝子爷装扮起来的样子美极了。台上演的如梦似幻,走到台下来,那就是真真切切的美人。廖藏林第一次见他,当即就眼直直的说,“相逢恨晚啊相逢恨晚,年纪大了,见到美人也力不从心了。” 这是什么鬼话?岚熙立马不高兴了。他们八旗规矩多,唱起戏来的讲究更是一套一套的。就连叫好叫不到点上都要被人看不起,更不要说下场后的客套话了。这个人不说戏的好坏也就罢了,什么叫力不从心? 贝子爷的不高兴立刻摆在脸上,恹恹的将伸出去的手收回,就连袖子都甩到了地上。他这人从小骄纵惯了,哪里知道什么轻重。 俞老板在旁边急得都冒汗了,后悔让这个公子哥儿上了台。公子爷就是公子爷,没伺候过人,不知道求人的苦。 最后是乔正僧过来救的场,他捡起杜丽娘的袖子,翻一个污渍给大家看。上面黑乎乎的,显然是蹭到烟灰了。“都是我的错,刚才不小心把烟头戳到戏服上了。好在戏唱完了,不然罪过大了,这杜丽娘袖子染了灶灰,哪里还像个小姐?” 这话解释了岚熙的臭脸,又博大家一笑,算是说的恰到好处。俞老板自然是满怀感激,就连廖藏林都对乔正僧刮目了。 廖藏林开口打招呼,“乔正僧对吧?犬子常提起你。” 乔正僧笑着回应,“不知道枯人兄说我什么坏话了,倒是廖大帅名震一方,晚辈久仰了。” “乔先生的生意做得不错。” “混口饭而已。” “纺纺纱,贩贩盐是像混饭的。但你可不一样,采矿冶金?” 乔正僧心头一惊。既然廖枯人探过他的底,那么他父亲知道这些也很正常,但此时此地问起来,还是让人有点意外。 “个人兴趣,小打小闹而已。廖大帅改天有兴趣,不如去我的仙月林坐坐。比不过上海的百乐门,但在天津这个地界,也算是个热闹的所在。” 本来想就这么糊弄过去,没想到廖藏林借机问了下去。“我想起来了,乔先生是苏州人,以前是在上海做生意,怎么想着跑到天津来了?” “因为……”这次乔正僧回答的坦荡荡了,“因为我喜欢海啊。” 这可没听他提过,岚熙侧过脸看了乔正僧一眼。 “喜欢海?” “对。” 第12章 此刻真正喜欢海的人,正在码头跟人交涉。 为了办联合的煤铁矿厂,杨满托人从德国引进电炉,国内的平炉炼钢达不到他要的精度。可是就连德国的技术支援都到了,设备还滞留在港口,被码头的人以检查的名义扣住不发。 项宝通是个守江湖规矩的,而且一根筋,要套他的话很难。幕后是谁,目的是什么,只有自己去猜。 杨满想到了一个人。 那么到底是不是呢?如果真的是,该不该直接去找他? 杨满回到车里想了很久。他不怕刁难,怕的是对方装蒜。毕竟隔了几层,他硬要推托,说自己没有做鬼,谁又能奈他何?比较手上也没有证据。这件事情,怕已经不是他们两人的私人恩怨了。 想了想,牢靠一点,杨满决定先去找一下赵金盘。 有了后台,天字会趁机扩充地盘。收了一些小帮会,又抢了码头这个大生意,可以说此时正风光无量。可奇怪的是,赵金盘见到杨满没了以往的热乎劲儿。 杨满跟赵金盘客套,“盘爷好久没来仙月林了。” 赵金盘摸了下脑袋,他这阵子忙,就连相好那里都去的少了,更何况是舞厅。但他却这么说,“我每次去都看不到你,你怎么知道我没去?” 杨满一语双关,笑着答,“我们那儿不是还有姑娘么?” 想不到赵金盘摇着脑袋,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,“姑娘啊,本大爷还真是不缺。” 杨满觉得这么扯下去不是办法,于是马上切入正题。“不是我不想应酬你盘爷,你也知道,我们老板新开了个冶金公司,正缺人手,我这阵子都在那边帮忙。” “是么?”赵金盘瞪大了眼睛问,“我还以为乔正僧金屋藏娇,把你给藏起来了呢。” 这就见了鬼了,赵金盘竟然不知情!天知道他是不是装的。 怕就怕这个,无论真假,都断了办事的路子。杨满坐在那里,取过小弟奉的茶来喝,脑子里则拼命盘算。 本来他来找赵金盘就是有顾虑的,谁都知道天字会当家的荤素不忌。但他可以确认的是,赵金盘不会因为这个就扣他的货,他还没那么昏。 越想越没辙,杨满几乎都想着要起身告辞了。但最后那一刻还是下了决心,将自己公司的货在码头被扣的事情,和盘托给了赵金盘。姑且就当他真不知道吧,因为也许,杨满猜,也许有人不想赵金盘一人独大,玩分权制衡,扶持一个来牵制另一个。谁说的准呢? 说完了杨满观察赵金盘的脸色。对方倒是没慌没动气,只是含含糊糊的说,“这件事儿,好像也听宝通提过……最近打仗,走私的越来越多……真不知道你们办了新厂。” 到了这里杨满起身告辞,临走再给对方送顶高帽。“那就麻烦盘爷了。宝爷是您带出来的,没有你哪来的他。当初他打了洋人吃官司,还不是你作保救他出来。您帮我们说一句话,顶我们说一万句。” 求人办事,礼是必不可少的。杨满自作主张,从办厂的资费里支了一笔钱,真金白银的送到赵金盘面前。 既然办了新厂,打点天字会这笔钱是省不了的,早晚要送。项宝通那边怠慢些倒无所谓,毕竟有吴丽环疏通。这么想,杨满觉得安心点。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但被乔正僧知道了还是一通脾气。他不气杨满私自拿钱去打点天字会,气的是杨满私下里去找赵金盘。 “我不是说了么?那件事我会处理,你这么急干什么!” “可你去听戏了。” 乔正僧一时无话,今天他是去捧岚熙的场了。慈善演出连续三天,接下来两天估计也有的忙。 “是,可……难道两天都等不了?” “等不了。” “为什么等不了?” 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那个说等不了的人,可不是我。” 事到如今乔正僧才发现,杨满比他想象中伶牙俐齿的多。但平日里他很少这么硬邦邦的说话。他向来都是言听计从,委婉的提出建议,被驳回了也没什么脾气。 所以乔正僧觉得,他这个伙计今天有点古怪。他抬眼去看杨满,杨满却没有正视他。他的眼睛瞥向一边,嘴唇抿的紧紧的。 既然对方没有看自己,那么乔正僧也不想转移视线。就这么仔细看来,在五官和轮廓上他与贝子确有几分像,后者是流淌的小溪,灵动张扬;而杨满呢,总是这么不温不火,好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水。 今天这池水起了涟漪。乔正僧虽然恼火他擅作主张,但是不反感他这样闹情绪。他反倒更喜欢他板着脸的样子,如果他能活的像岚熙那么肆意的话…… 哪里来的如果?乔正僧心里苦笑了下。他说回正题,“我今天去看戏,碰到了廖藏林。” “哦……”这次杨满低下头,依然没有看他。 “他问到我开矿冶金,办联合公司的事。” “是么?” “现在他到天津了,我们在他眼皮底下。我怕他已经起了疑心……” “什么意思?”这次杨满抬头了,直愣愣的盯着乔正僧。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乔正僧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意思,“我的意思是,先停了那边的业务。” 杨满听完,掉头就走。他的长腿矫健,几步就到门口,手放在把手上重重一转打开房门,半个身子都跨出去了,硬是被后面追来的乔正僧拽了回来。 乔正僧一只手用力摔上门,另一只手将杨满牢牢抓住。“你今天怎么了,脾气这么大?” 杨满半天不说话,隔了好久才开口,声音软绵绵的好似没了力气。他说,“知道了,我去办。”稍后他又说,“放手吧,很疼……” 那池水又恢复了平静。乔正僧捕捉不到他的眼睛,也看不出水的深浅。 就这么了结谈话,乔正僧无论如何不甘心,他坚持解释,“你听说我,不是我出尔反尔。传个情报,毁掉电台就什么证据都没了。你办钢铁厂,造船零件,动静这么大,查起来怎么藏?” 杨满盯着自己的胳膊,乔正僧这才发现,原来自己还抓着没放。于是他松手,又退后了一步,让出了一点空间给对方。 杨满承认,“你说的我都明白。” 乔正僧松了口气,从马甲口袋里摸出烟来。 杨满取过火柴,划了一根,帮他点上。然后说,“那我出去了?” 乔正僧猛吸了一口,冲他点了点头。杨满转身,但在开门的时候又转了回来,用一种不吐不快的语气说,“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,这件事不够稳妥。”说完了,门开一条缝,猫一样的溜走了。 乔正僧一愣,原来,还是自己出尔反尔了。 第13章 说服了杨满,自己倒放不下了。接下来两天,乔正僧一直在想这件事。他做事向来谨慎,绝不冒进,唯独这一次任性了一回,结果就行差踏错。生意上的事还可以挽回,那么别的呢? 就这么心神不宁的,就连岚熙都看出来了。他在台上不会分神,但下了台,就看到乔正僧在发呆。 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样子。 逢到这种闹哄哄的公众场合,别看乔正僧总是怡然自得的抽烟,眼睛也没落到实处,但其实他用心在看,耳朵也支着。可如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。 岚熙有点不乐意,他赌气的想,要是那个糟老头再出言不逊,自己就不是甩脸子那么简单了,定要狠狠回几句。看你乔正僧能不能再来救场! 好在贝子爷的如意算盘经常打空。后面两天廖藏林没有露面,派自己的副官送花捧场,也算是礼尚往来。 但事后岚熙并不甘心,他气呼呼的对乔正僧说,“那个廖大帅什么东西,满口污言秽语,不是说还在南京当过道台么?” 贝子这是借题发挥,可乔正僧却心不在焉的说,“是。你说你们朝廷,怎么用了这样的人做官?” 清末买官成风,道台这样的地方官职,不是考的都是捐的。这种事乔正僧怎么会不知道,但他就偏偏要装糊涂惹人生气!贝子爷恨得心里痒,憋了半天,忽然冲旁边的小厮吼一声,“看茶!” 看茶送客是他们满人的规矩,这是对乔正僧下逐客令了。 乔正僧正好心里头烦,今晚也不想留宿,他起身取回佣人递过来的衣服。对岚熙好言好语的说,“一天下来你也累了,好好休息吧。” 岚熙瞪着他不说话。 乔正僧走过去,放下衣服搂住他,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。然后又捡起衣服,转身开门走了。 廖藏林是河南人,但是在前清,千里迢迢跑到南京去当差。南京自古繁华地,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少钱才补到这个官缺。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个钱花的值。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。所以一干遗老们一致认为:大清对廖藏林有恩,皇上对廖藏林有恩。而现在他这么要挟皇上,软禁皇上,是绝对的忘恩负义和大逆不道。 只有乔正僧觉得,就因为廖藏林当过前朝臣子,所以他做事才没有做绝,甚至还跑到天津来逢场作戏,客客气气的应付卫耕思他们。 卫耕思是前朝进士,给先皇授过课,给皇上启过蒙,差不多算两代帝师了。因为他名气大声望高,所以这一阵子,基本上都是他打头跟廖藏林交涉。 岚熙当场问乔正僧是什么意思。 第三天的演出本来乔正僧不想来了,因为这次轮不到贝子爷压轴,所以他干脆不演了。所以今天没有岚熙的戏。 但前一天晚上这么没头没脑的走了,第二天说好来又不来,实在有点说不过去。再说乔正僧不是个有始无终的人,所以他还是坚持了一下,这一天大清早开到贝子府楼下。汽车喇叭一摁,芝麻就开门了。 贝子爷显然还是存着气的,虽然开了门,上了车,但是一路上不言不语。到了剧院就撇下乔正僧,自个儿找熟人闲聊去了。 乔正僧应酬了一圈,进后台找人,发现他们都在聊救皇上这件事。但说是聊这个,这帮人却抓不住重点,说着说着就一起骂起廖藏林来了,骂他食过君禄却忘恩负义。 坐在旁边的乔正僧实在听不下去,这才插了一嘴。说完了大家都看他,特别是乌雅岚熙,眼神像一把刀,那神情狠不得当场咬他一口。 话到这里了只能说下去。乔正僧这么解释,他说皇上不是个坚贞不屈的,想来没有受苦,所以才僵持着。看廖藏林的样子,应该还是守着臣子的底线的。袁世凯提拔的他,他受袁的影响也大,所以还不至于当个彻底的革命党。 “难道革命党就……换成革命党会怎样?” 这句话是卫耕思问的。 于是乔正僧跟他们讲了法兰西革命。 听到后来,在场的几个人都缩着脖子,煞白了脸。一个个好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,没了刚刚义愤填膺的气概。 事后乔正僧很后悔,后悔自己不该这么信口开河。有道是,宁谈风月勿谈国事。他一个生意人,何苦呢?但没想到的是,事后卫耕思竟然委托贝子,找他过来深谈了一次。 原来前几天日本有意向伸出援手,但救人的条件是,想接皇上去东北登基,建立一个中日亲好的满洲国。 卫耕思想听乔正僧的意思。乔正僧有点好笑,难道也把他当议政的臣子了?但哪怕冲着贝子,他也该给个建议。于是他说,“很明显,就算留在廖藏林手里,也比跟着日本人强。” 卫耕思忧心忡忡的问,“那南边的革命党打来了怎么办?” 乔正僧恍然,“原来你们怕革命党。” 此事不言而喻。卫耕思说回廖藏林,“乔先生,我知道你没考过功名,但你留过洋,你是有见识。我对你评价廖藏林的那番话,深有同感啊。” 乔正僧问,“前辈见过廖藏林?” 卫耕思眯起眼睛来,捋一捋自己的胡子。“袁世凯带他来见我一次,后来又在袁府上见过几次。样子是个师爷,骨子里不是。果然没多久就开始带兵……” 这时候岚熙忽然插进来,附赠了一段八卦。“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他改过名吧?他在南京的时候不叫廖藏林,他叫廖思武,跟卫大人的思耕一个意思。可惜他已经当上大帅了,卫大人还没回去耕田。” 贝子爷一开口,气氛就变了。 卫耕思吹胡子瞪眼的。乔正僧则看着他笑,岚熙马上还了一个白眼。 这一对算是冰释前嫌了,晚上乔正僧没有走。当然在床上,他也趁势做到了最后。 尽管前戏做足,岚熙还是不停喊疼。尽管他不停喊疼,乔正僧还是坚定不移的插入了。 事后贝子爷闪着泪花说,“想不到你是个这么狠的人。” 其实乔正僧体贴他是第一次,并没有十分的动作。进去之后一直在亲他安抚他,抽插的幅度和力度都不大。只是贝子爷在床上是个弱不禁风的,另外他总觉得自己被欺负了,心里头戚戚然。 乔正僧倒是很爱他这副自怜自艾的样子,所以即使没有大动,最后舔着他的盈盈的泪眼,听着他唧唧哼哼的呻吟,也就埋在对方体内射了。 就是最后的几下冲刺,搞得岚熙鬼哭狼嚎的。事后拔出来,乔正僧抬起他的腿仔细检查,发现没有出血,肿的也不算厉害。这只能说,贝子爷是个相当怕疼的主儿。 第14章 照乔正僧的意思,既然入不了关,那套设备干脆退回去算了。但这一次杨满不愿意,他据理力争,终于让乔正僧退了一步。乔正僧说,“再给你一个月吧。一个月后退货,定金已经拿不回了,你自己看着办。” 半个月过去了。就在杨满下了决心,要去找廖枯人的前夕,天字会闹出了大动静。 要不是当天晚上吴丽环来敲门,杨满还不知道码头火拼。看到项宝通一身是血的趴在门口,他二话不说,立刻招呼秋雁过来帮忙抬人。 人抬进来了,奄奄一息的样子。杨满让两个女人留在家里,自己出去找大夫。好在大夫来了之后检查完,说两处枪伤,一处在肩膀一处在腹侧,子弹穿过,都不致命。 这时吴丽环松了口气,眼睛却迅速红了起来,泪止不住的往下掉。 杨满顾不了她,帮着洗伤口和上药。等大夫走后,这才过去安慰她,顺便问一下事情经过。 吴丽华说她也不是很清楚,但最近项宝通想要自立门户是真的。听到这里杨满心头一紧,或许项宝通早有打算,但自己到底是做了煽风点火的事。 难道真成了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? 杨满心中有一份愧疚。 果然,正如吴丽环和杨满所猜。第二天的报纸出来,说昨晚天字会内讧,引发码头火拼。 为了不引人怀疑,杨满好说歹说,劝吴丽环晚上照例去舞厅上班。等吴丽环走后,他就开始问话。 一天下来,项宝通体力恢复了点。虽然因为失血,脸色还是苍白,但已经有精神说话了。杨满问项宝通,天字会背后是不是廖枯人在撑腰?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,项宝通点了点头。 杨满又问,为什么要卡我的货? 项宝通困惑了,他说,“这不是你们之间的事么?我只是接个令……” 这一页翻过去,杨满开始说别的。他说我这里也不安全,问项宝通要不要去找廖枯人。 结果项宝通反问杨满,“你觉得那家伙能保我?” 这个不好回答了,要看廖枯人怎么权衡了。杨满想了想,提议一个建议,“不如离开天津吧,你们两个人。” 项宝通没说话,显然他不甘心。 杨满坐在一边冷眼看他。即使受伤扎着绷带,项宝通亦不失为一个精悍男子。就跟当初吴丽环说的一样,从乡下出来打拼,走一条凶险无比的捷径。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,不知道鬼门关去过几回。这其中的艰难,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 他不愿意放弃到手的东西,杨满可以理解。他劝他离开天津,是为吴丽环着想。如果没有吴丽环,他会劝项宝通去找廖枯人赌一把。 但是男人,终究不会为女人放弃江山。项宝通对杨满说,“能不能帮我给少帅带个信?” 杨满叹了口气,“等你伤再好点吧。” 不出所料,赵金盘满城找落网之鱼。奇怪的是廖枯人那里,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,他应该早知情了。 难道真的要弃掉一子?杨满想不通。 事到如今,不走也得走了。杨满说了厉害关系,终于说通项宝通,他同意暂时出城躲避。吴丽环走的很犹豫,她知道她跟着一走,势必牵连仙月林。牵连仙月林,第一个遭遇的就是杨满。 杨满一个劲的安她的心。他说盘爷不会为难他的,他甚至说廖枯人是他的旧友。秋雁在旁边听到了,冷不防插一句,“你们老在提的……廖枯人,是叫廖枯人?小满儿,那不是给我送礼的老爷么?” “看。”杨满笑着跟吴丽环说,“干娘也知道,我们真的是旧相识。” 吴丽环狐疑的看着他。尽管半信半疑,最后她还是上了车,坐在后排座位扶着伤员,一脸的忧心忡忡。项宝通需要照顾,她实在丢不下他。 在他们离开的第三天,赵金盘找上门来。杨满回到家,看到天字会的人杀气腾腾坐在里面,旁边是给项宝通治过伤的大夫。 人证都在,没什么好抵赖的。杨满问,“我干娘呢?这事儿跟她没关系。” 赵金盘冷笑一声,“你倒孝顺,在里头绑着呢。”说完了下巴一抬,冲着里屋。 杨满抬脚就要往里冲,两边的帮会小弟上来架住他。 赵金盘慢悠悠走到他跟前,“放心吧,我没动她。那婆子半截入土了,本大爷没兴趣。不过你就不同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伸出手来,在杨满脸上摸了一把。 这次赵金盘大大方方的承认,“实话说吧,老子看上你很久了。可是到了嘴边的鸭子,最后还是飞走了,你知道为什么?” 杨满心里猜了一下,但他还是紧闭着嘴,没有开口。 “姓乔的说你是他的人,可我怎么看都不像。他最近不是找了个贝勒么?我看你不如跟我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说到这里,赵金盘打量了一下周围。“至少要送你栋房子,就买在英租界怎么样?” 杨满深吸了口气说,“项宝通是在我这里养的伤。但他呆了两天就走了,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。” 赵金盘听得青筋暴跳,恶狠狠的说,“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。”然后他走近了,两人几乎是紧贴着。赵金盘的手伸过去,环着杨满的腰,从后面摸到屁股上。揉了两下,他很满意的说,“真不错,又软又弹。” 杨满紧张的有点冒汗,他希望对方不要就地发情。如果自己被带回去审问,那还有时间可以周旋一下。让干娘去找乔正僧,或许还可以找洋人帮忙。但他这次想错了,赵金盘的手在他臀部一捞,两人的前面就撞在一起。杨满清楚感受到了对方凶猛的欲望。 “老子先干一发,等回去再跟你慢慢玩。” 赵金盘是这么说的。 手下小弟退出去了。大门一关,没有开窗户的堂屋便黑洞洞的,好像地狱一般。而这个地狱,就在记忆深处,杨满想起来,他曾经来过。 嫌桌子上的东西碍事,赵金盘伸手一推,啪的一声脆响。杨满明白,是那个装着战船的玻璃瓶。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,还是敌不过这个江湖出身的流氓大佬。随即双手扣在背后,半个身子被按在桌上。 赵金盘死死压住他,周围安静下来,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喘气声。 杨满绝望的闭上眼睛。而赵金盘渴的喉头滚动,鼻子喷血,也根本不想再废话。他抖着手解自己的裤子…… 此时外面发生些动静,但赵金盘没有理。他走火入魔的想,“妈的今天就是天塌下来,老子也得干了他。” 天当然没有塌,但老天也没让他得逞。就在赵金盘裤子落地的那一瞬,大门被踹开。没等他转身,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一下,子弹从他一侧太阳穴钻入,在另一侧炸开。崩出来的血,溅到了杨满的耳边。 手枪消声器的效果很好。 赵金盘倒地。杨满从桌子上滑下来,看到了站在门口,持枪的那个人。 第15章 “小兵……你是廖兵,对吧?”杨满有气无力的说。他望出去,看到门外躺着两个人,是刚才守门的天字会弟子。带路来的大夫应该已经走了。 而周围再无一人,他竟然是一个人来的! 廖枯人一身军装,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不要做声。随后快步走到里面屋子的门口,还是用脚踹门,门开后抬手两下,一人一发,干掉了里面的两个敌人。 秋雁被绑成一团丢在床上,好像是晕了过去。廖枯人看了一眼没有搭理,收起枪走了出来。此时杨满已经撑着起身,找了一张椅子坐下。 廖枯人绕着桌子走了一圈,低头看满地的玻璃碎渣,还有散了架的模型船。完了苦笑一声,“看来你跟它真的没缘分。当年我守着它在家里等你,整整三天,差点睡进门房。后来我又抱着它去小春楼找你,陆陆续续的去了半年……” 说到这里廖枯人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对面,自己一屁股坐下去,认认真真的看着杨满说,“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,那段时间你去哪儿了?” 脚下是个半裸的男尸,门口里屋都躺着死人,自己头发上还沾着血……这种情况或许廖枯人司空见惯,但杨满吃不消,他惊魂未定,此刻连个谎都想不出来。 见对方躲避自己的眼神,已经知道他不想说实话了,廖枯人正打算进一步逼问,外面冲进来几个人。 为首那个年纪稍大,也是一身戎装。他屋里屋外视察一遍,皱着眉头问,“你怎么把人杀了?怎么跟你爹交代?” 廖枯人站起来,考虑了一下说,“尸体处理一下,套个麻袋丢海里。就当是他们帮派内杠,被人暗杀了。” 那人显然是同意的,使了个眼色给旁边,手下立刻忙起来。 三个人看着搬运尸体和清理血迹。那个年长军官依然是满面忧色,他看了看杨满,问廖枯人,“这位是少帅的朋友?” 廖枯人闭口不言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他怕自己说是,结果只是一厢情愿,这种伤害他已经有过一次了。 那人带来的随从手脚利落,三下两次就清理完现场。除了地上有点狼藉,桌椅摆放散乱了点,看不出这里发生过命案。 军官催促廖枯人离开,同时凑过去在他耳边私语。廖枯人听了几句就开始摆头,他站起来,冷冷的看着杨满说,“不用了,他的嘴巴严得很,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 知道他们要走,也猜到他们在谈什么,杨满站起来保证,“我不会说出去的,你们放心。”然后他又对着廖枯人说,“谢谢你,这次救了我……” 对于这句道谢,廖枯人不为所动,转身招呼同伴走了。 等他们走后,杨满回到里屋帮干娘解开绳子,又掐人中将她弄醒。秋雁醒来便着急忙慌的问干儿,出了什么事受没受伤?杨满不想她担心,便撒谎说已经打发了,帮会内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,不会牵连外人。 秋雁发了些不该乱发好心乱救人的牢骚,喝了点水也就歇下了。 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,算得上惊险重重了,但乔正僧一无所知。 那一晚之后,贝子爷越发缠人了。总不能拔屌无情吧?乔正僧只好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他。基本上除了工作,余下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了。 杨满已经持续一周没见到乔正僧了。他去找刘罗新,对方很隐晦的告诉他,最近乔先生应酬朋友很忙。这个朋友是谁,杨满当然知道。 事情都过去了,也算不上十万火急,杨满还没有不知趣到去打扰老板的蜜月。 码头火拼后,项宝通受伤,随后失踪。现在就连赵金盘都失踪了。天字会现在差不多是群龙无首,两个阵营相互猜忌,乱的不可开交。杨满心里盘算,或者自己可以浑水摸一把鱼,把卡在关口的那套设备给捞出来。 这件事没有乔正僧也可以操作,但杨满还是想让他知道。 乌雅岚熙的小楼就在英租界。格林威道上的合欢树郁郁葱葱,马上就要到花期了,到时候满树花开,丝丝朵朵,会美得如云霞一般。 杨满开着车,不知不觉间驶入这条道,等他发现时自己也吓了一跳。 格林威道十号的这所公馆,为岚熙一人所有,成王府的其他人都住在别处。所以这栋小楼占地不大,建的也不高,但对于贝子爷来说已经足够。除去佣人的房间,还能空出不少地方。 小楼建的很漂亮,乌顶白墙,保留了一些中式风格。 杨满去过北平,见识那些堂皇的王府,门口石狮巍立,尚且保留着昔日的威严。想必乌雅岚熙儿时所住的成王府,也是这般模样吧。 如果不是大清没了…… 即使大清没了…… 杨满看到乔正僧的车停在门口。五月的天津,柳絮已经飘尽。但他却觉得眼前迷迷蒙蒙,好像有什么东西扑在脸上,又钻进了鼻子和眼睛,弄得他痒痒的,很难受。 车子没有停,慢慢的开过去,在下个路口一拐,驶出了这条安静美丽的林荫道。 没有人知道他来过,他就可以假装自己没有来过。尽管他时常出入租界,到这些富人的寓所做客。但其性质,与他手下的舞女又有什么分别。 杨满明白,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。同时他又警觉,难道仙月林,不是另一个小春楼么? 原来自己的命运,从来就没有改变过。 想到这里,杨满真的伤心了。他的人生,有过很多伤痛和委屈,但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。那些似有似无的,不知道是柳絮还是花粉,还在不依不饶的作祟,搞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。 第16章 北方的春天都是稍纵即逝的,好在这里的夏不及南方的潮湿。只要你不闷在屋子里,愿意出去走走,还是能时不时感受一丝凉爽的风。 在这个不算恼人的初夏里,杨满四下奔走,想赶在一个月的期限里,争取到那套进口电炉。这时候有人给他送信,说只要他亲自去一趟码头,就能把东西领走。 夏天不是捕鱼的季节,渔船少了一些,海面也宽广了一些。因为洋人喜欢在这个时候休闲,海边就有人做起生意来。撑几把伞,榨出西瓜汁来卖,甚至还可以加冰块。 杨满到了约定地点,看到廖枯人的便服一改长衫马褂,而是白色衬衣加深色西裤,远看过去倒像个学生了。 潮水一波又一波,拍打滩上几处零星的礁石。廖枯人感慨,“十多年了,真想不到还能找到你。” 杨满说,“你改了名字。” 廖枯人说,“我不但改了名字,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。但是你,我觉得你没有变。” 被人说没有变,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,但杨满却相当黯然。他低了头说,“也许吧。” “我记得你跟我说,你以后要去造船,一艘威风凛凛的战船。绕过好望角,驶到英国人的海域去。让他们看看,其实中国人也可以做到……” 听到这个,杨满有点不好意思,他马上略带伤感的说,“儿时的玩笑话。” “可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。”廖枯人非常认真的说,“那套电炉,是用来冶金炼钢,你们打算做船件,为江南造船厂供货。” 杨满立即吃了一惊,他没想到对方了解到这个程度。 于是廖枯人解释,“你们矿上的煤一直往南边运,我派人查过了。” 听到这里杨满心慌起来,他有一种预感,设备拿不回来了。廖枯人不会允许他们帮南方的革命党造船的。 但廖枯人却马上说,“手续已经办好了,你可以随时派人来码头取货。” 杨满颇感意外的抬头看他,一时之间忘了道谢。然后少帅又玩糖和鞭子,他说,“不要高兴的太早,东西你可以拿走,但工厂还不能开工。” 果然……杨满心中隐隐失望。如果有了廖枯人的批准,他或许可以说服乔正僧继续办厂。但廖枯人不允许,也是在情理之中。毕竟,他们在为北洋政府的敌人做事。 鞭子之后是糖,廖少帅又说,“现在不能开工,不表示以后不行。也许不久……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办个船厂,让你自己造船。就造那天你在墙上画的那艘,你说好不好?” 问最后那一句的时候,廖枯人显得相当孩子气。 杨满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,是在小春楼的后院。一个半大的孩子,忽然从墙上翻下来,着实把他吓了一跳。 而廖枯人也在回忆,当时他从墙上翻下来,第一眼并没有看到杨满,而是被墙上那幅画吸引住了。雪白的石灰墙上画着一艘船,一艘巨大的轮船。船上桅杆林立,有风帆有甲板舱,甚至还有炮台和观望台。 他后退几步,又走近几步,来来回回欣赏这幅图。看了好半天才注意到旁边站了个男孩,比自己矮半个头,白白瘦瘦的,手里捏着一块碳。 “你画的?”他瞪着眼睛问。 男孩点点头。 “真漂亮!”他发出由衷的赞叹。 听到夸奖,男孩有点害羞,但还是雄言壮志的说,“长大了,我要把它造出来。” “那这到底有多大?” “很大很大。” 他还想继续问,大到什么程度,能坐多少人。身后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。“我的老天爷,怎么又画上了?刚刚刷的白墙……” 话没说完,一个衣着鲜亮的婆子跑出来,揪着那个男孩就打。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,拼命的又扯又咬。这是他第一场英雄救美。 这婆子很狼狈的撒手,顺势推了两人一把。两个小孩一起摔在地上。她愤怒的吼道,“这是谁,哪来的野孩子?” 这时候旁边已经来了人,有的上前通报,在她耳边私语了几句。她这才收敛了怒气,但还是恶狠狠的吩咐旁边,“既然不让他进来,那还不赶快给我请出去。” 龟公对他倒是客气,陪着笑说,“小公子,咱们还是出去吧。楼上也守着人呢,你进不去,还不如去门口等着,你说呢?” 他不愿意,但抵不过几个大人的力气,三下两下就架出去了。 后面又传来那婆子骂人的声音,“再让我抓一回,你们娘俩就给我一块儿滚蛋!老娘不伺候你们这些乌龟小王八蛋。” 他被赶出去后,就在门口徘徊,马上看到那个小男孩也跑出来了。一时高兴,忘了自己是过来找爹的,两个人一道玩了起来。 男孩告诉他,这个婆子是小春楼的老板娘。可他不关心别人,他说了自己的名字,然后问男孩叫什么。男孩说他叫杨满。 于是,他记下了杨满这个名字。 那个时候,他还叫廖兵。因为他父亲欲效仿曾文正公,文臣带兵,建功立业的想法很重。所以他父亲叫廖思武,他就叫廖兵。 第17章 电炉拿回来后,杨满就去找乔正僧,请求辞去仙月林经理的职位。 乔正僧听了颇烦躁,“冶炼厂都停了,你还要干什么?” 杨满回答说,“乔纳森先生要在中国呆半年。他答应帮忙调设备,还会指导我其他方面的起步工作。” 似乎找不出理由来反驳,乔正僧只好说,“舞厅没人手,能不能缓一缓?等我找到人之后你再走。” “一个月?” 这是之前给杨满买下设备的期限,乔正僧想不到他会以牙还牙。瞬间,老板的火被撩了起来,他整个人往后一靠,盯着杨满说,“要是我不同意呢?” 这倒是乔正僧的作风,以前他们稍有争执,最后都是他一锤定音。但这次杨满不想让步,他放低了眼神,不言不语,保持无声的抗议。 这种情况乔正僧亦不知该如何收场,他不停地吸烟,雪茄就没离开过嘴边。没多久,整个办公室便烟雾弥漫了。 看他焦躁的样子,杨满有点难过,但是他知道这一次不能放弃。他只能过去帮他打开窗户。 或许是错觉,新鲜空气进来后,僵持的尴尬消失了一点。 没有了玻璃窗的阻挡,阳光无碍的投射进来,房间里透亮了很多。乔正僧这才发现,眼前这个人似乎清瘦了许多。 杨满的眼窝有点深陷,眼下淡淡阴影,显得睫毛更纤长。他的下巴尖了一些,就连身上的衣服,腰身那里也显得空了少许。 终于,史无前例的,乔正僧松了口。 “那就先这样吧。如果没有意外,一个月后你可以走。” 说起来很奇怪,虽然煤矿公司和钢铁厂都是他的产业,但乔正僧从来没有想过让杨满离开仙月林。仙月林离他办公的丽华大楼一街之隔,平常他过去一趟非常方便。当然,最近他去的少了。 门口辉煌的霓虹,大厅璀璨的灯光,耀眼的舞台,音乐,美酒还有鲜花……衣香鬓影,纸醉金迷。但这些如果没有杨满,还有什么意义? 这样的想法是不合理的,但乔正僧掩盖不了心里的失落。他紧紧的拥抱岚熙,好像抓一根救命稻草。他必须把这些无用的情绪发泄出去,同时再收获一些美好情感,来填补自己内心缺失的地方。 岚熙已经习惯了乔正僧。就算他进门不说一句话,上来就脱衣服,他也会乖乖的,无比温顺的任他摆弄。 在床上,乔正僧不喜欢岚熙说话,有时候甚至用吻来堵着他的呻吟。但如果乔正僧的动作太猛,实在被插得受不了了,他就会愤恨的咬对方的舌头。有一次咬的满口血,他自己也慌了,一边哭一边叫。 乔正僧喜欢看他失控的样子,换了个姿势玩命的干他。岚熙最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,瘫在床上像死了一样,他觉得自己被捅坏了。 这是他们最疯最糟糕的一次。 事后贝子爷整整一个礼拜没有搭理乔正僧。 而此刻乔正僧心里却想,再这么来一次他也不怕。 门外的合欢花已经开的如火如荼了,而有个年轻人并不知道。 杨满知道的是,项宝通回来了。天字会现在群龙无首,谁都不服谁,他这个时候回来正好。还有一小撮赵金盘的死忠,能用的就用,太嚣张的就灭掉。经历过这一次变故,他的手段也高明了许多。 吴丽环已经不能回仙月林了,都知道她天子会当家的女人,没人敢碰她。不过杨满想到一个好主意,他想让吴丽环来代替自己,当仙月林的经理。她的身份刚好,镇得住场面。 “不行不行。”吴丽环一听这个提议,马上摇头。“让我喝酒陪客人可以,要我做你的那些个事情,我没这个能耐。” 杨满连忙解释,“勤杂,账目都不用你管,你就帮着带带新人,应酬一下熟客。” 吴丽环考虑了一下,似乎可行。但她又有点担心,“这样可以么?你说的那些……那些东西谁来管?” 杨满笑了,要她放宽心。“我会找别人来做。不过你可以慢慢学,我不会看错的,你将来肯定能独当一面。” 吴丽环也被逗笑了。直到现在她还是喜欢眼前这个男人,情爱消退了,留下的是单纯的喜欢。说不出为什么,只觉得他温柔而又真实。就算不为自己,她也愿意帮他支撑一下仙月林。 让人惊喜的是,杨满将这个提议说给乔正僧听,他竟然没有反对,反倒附和说,“这个主意不错,改天把吴丽环带过来,我跟她谈一谈。” 杨满心头大石落地,他实在受够了跟老板对峙的煎熬。目前的局面,他来找乔正僧一次,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气。 对方这种心态,乔正僧也注意到了,所以他蹙起眉头问,“站那么远干什么?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 杨满向前挪了一步,但他马上想到,事情都说完了,干嘛还留在这里呢? “没什么事,我就出去了。” “等一下。” 杨满的心又提了起来,他看到乔正僧和颜悦色的说,“不管怎么说,你在仙月林干了这么久,我这个老板是应该有所表示的。” “真的不用,我……”杨满连忙推辞,但看到对方的脸色,立即住了口。 于是乔正僧继续,“我想请你吃顿饭,明天晚上大华饭店吧,我来定位置。” 听到他这个决定,杨满立即局促起来。大华饭店在法租界,号称全津第一华贵之西餐厅,去那里的洋人居多,华人也是非富即贵。请他去那里吃饭,似乎太隆重了一点。 但乔正僧打定主意的意思,他立即拨出电话让秘书定了位,放下电话后看着杨满说,“没事了,你可以走了。明天早点来。” 第二天到了下午天就阴了,风大起来,这是要下雨的前兆。 按照约定时间,杨满达到大华饭店的时候,发现乔正僧已经先到了。从进门到落座,看到对方放松下来的表情,杨满心里诧异:难道你怕我不来? 乔正僧很有待客之道,不为难杨满,很熟练的点了餐。穿着制服的侍应收起菜单走了,两人沉默的等待。 杨满有点紧张,倒不是因为饭店的环境,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乔正僧这么对等的相处过。他们在办公室是上下级,可以很自然的谈公事。但现在呢?杨满有点糊涂。 所以等到下一刻乔正僧掏出一个锦盒,递到他面前,他就更加手足无措了。 盒子不大,深红色丝绒包裹,很漂亮。旁边桌子的客人纷纷侧目,西方人的礼仪本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八卦,但不知怎么的,到了中国就原形毕露。 “打开看。”乔正僧说。 杨满心跳如鼓,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把钥匙,压着一张纸。他抬头看对方,乔正僧示意他拿出来看。 那张纸是一张房契,房子坐落在第四区的红桥北街,离他们正在筹办的冶炼厂不远。 “房子是旧的,不过我已经找人修缮过了,家具也全换了。” “地方挺偏,不过离矿上近,以后你可以少跑点路。” “其实也没多少钱……” “你这个月的薪俸不发了,就当补我的装修费吧。” 很明显,他怕他不收。 但怎么会呢? 杨满小心翼翼的将房契折好,连着钥匙一起放入衣兜内。但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平常一样,由衷的道一声谢。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好在菜上来了,漂亮的白色瓷器上,摆着精心制作的菜品。杨满食不知味的吃,他不知道对面的乔正僧是什么心情,而他,是只想离开这里,找一个没人的地方…… 西餐厅的环境幽静,不说话也显不出突兀。就这样,两个人安静的吃完了这一顿晚餐。 签单的时候,侍应说外面下着雨,要不要叫人把车开过来。乔正僧将钥匙丢给他,然后对杨满说,“我送你回家吧。” 杨满坚决的推辞掉了,他怕自己上了车,会忍不住。 外面的雨很大,门卫将车子开到门口,再撑一把伞接乔正僧出来。乔正僧上了车,隔着玻璃窗,在滂沱的雨水中看了他一眼,然后开车走了。 第18章 从早上的报纸看,国民革命军已经打到南京了。所以今年的秋,对天津的租界来说,就更显寥落了。 当权派的急是理所当然的,而那些躲在租界,在乱世里安享荣华的权贵们,终于也惶惶然起来。 前朝旧人里头甚至出来一种传言,说政府打算牺牲掉皇上,来跟国民政府求和。至于怎么个牺牲法,大家讳莫如深,但不可否认,肯定有人想到了法兰西的路易十六。 这时候日本的援助就显得弥足珍贵了。就连卫耕思这样的中立派都在积极促成,而日本方面也加大了筹码,答应给北洋政府更多的军事援助。 总之一句话,满洲国促成在即了。 跟乔正僧这一阵子的低迷相反,乌雅岚熙的心情不错。他打电话让绸缎庄送样品过来,打算定制几件冬衣。他还问乔正僧,“你说这次皇上登基,以前大清的朝服还能穿么?” 乔正僧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“这你问我,我怎么知道。” 这件事的确不该问他,该去问卫大人,但岚熙觉得不舒服。自从那天下大雨,他三更半夜来敲门,折腾了自己半宿,第二天早上竟然招呼也不打就走了。本来不打算再理他,但想不到这次对方比他还能捱,两个人整整冷了有一个多月。 也说不上是谁先低头,但这次复合后,乔正僧整个人有点不在状态了。问他怎么回事,他说仙乐林的经理不干了,舞厅缺人手;还有就是联合公司没办成,冶炼厂开不了工。总之,烦心事一大堆。 一开始岚熙还出主意帮忙排忧解难,“仙月林的经理……是不是那个杨经理?我见过的。” 乔正僧承认,“就是他。” “他很能干么?那你得给他加薪俸。上次有家酒楼来请老莫,我也是涨了工钱才把他留下来的。”老莫是他家的厨子。 “不是薪俸的问题。” “怎么不是?肯定是!” 看他说的铁板钉钉,乔正僧倒好笑了。他很想说,我连房子和车都送了,还能怎么样? 乔正僧不以为然的样子,让岚熙有些不服。“你以为我只会吃喝玩乐,不懂你的那些生意,其实能有多难。你的那位杨经理,八成是嫌你给的钱少,另攀高枝去了。” “好吧,说的有道理。”乔正僧不想跟他做无谓的争执,就顺着他的话讲,“他在仙月林进出,认识的人也不少。” 这下岚熙来了劲,他得意洋洋的卖关子,“那你知不知道,他攀上的高枝是哪一根?” “不知道。难道你知道?”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 贝子爷的八卦向来多,他交朋友没架子,又喜欢到处走动,所以那些街头巷尾真真假假的消息,总能传到他手里。 只是乔正僧向来不当真,这次他也是姑且问之,“是谁,能告诉我么?” “如今的廖少帅。” “廖枯人?” “对。” 空穴来风,乔正僧还是持一贯态度,“这个说法倒新奇,不知道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。” “我知道你不信。但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岚熙凑过来两眼放光,他背后议论人的时候经常这样,“但是江大少爷亲口跟我说,他在海边看到杨经理跟一个穿短袖衫的男人在一起,走近了才发现,那人竟然是廖少帅。” “什么时候?”乔正僧问。 见岚熙不明白,他又问了一遍,“就是……你说的江家少爷,看到杨经理在海边,是什么时候?” 岚熙回忆了一下,说了个大概日期。就在杨满请辞的前几天。 说杨满要傍靠廖枯人,乔正僧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。但这是个线头,串起来一些本来不连贯的事情,让他难免有所惊觉。 神使鬼差的,后来乔正僧去杨满家,正好看到廖枯人从里面出来。他就没有进门,远远的在外面看了一眼,然后开车回来了。 而就在这一天,廖枯人走后,秋雁满大街找杨满。跑到仙月林,吴丽环告诉她杨满不在,去宝坻县了,估计要晚上才能赶回来了。她就着急忙慌的交代,要吴丽环看到杨满就第一时间让他回家。 吴丽环心里就诧异,看秋雁身体好好的,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紧急。 那天杨满在工厂熬了一晚上,清早回家,看到秋雁和衣靠在床边睡,家里乱糟糟的。他轻手轻脚的,想伺候干娘脱了衣服躺好,结果惊动了她。 秋雁一睁开眼睛就坐起来,同时抓紧了干儿子,“小满儿,快快,把东西收拾一下,咱们得走了。” 杨满觉得古怪,“走,去哪儿?” 这倒问住了秋雁,她想了想说,“咱们回南京吧。” “可是……可是那边打仗呢。”杨满也有些懵,其实他想问的是,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? “打仗?那我们找个不打仗的地儿。” “到底为什么要走?” 说到这个秋雁更慌了,她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,然后把大门关死。回到里屋,紧张兮兮的说,“你知不知道,前一阵子给我们送东西的那个老爷,姓廖的,你知道他是谁么?” 杨满当然是知道的,但他想听秋雁说,于是摇摇头。 秋雁露出懊恼的神色,“我也是蠢,怎么就没想到!姓廖的还有谁,不就是那一个……王八蛋么?”说到最后三个字,她压低了声音,同时撩起自己左侧耳边的发。 廖枯人的父亲,就是当年的廖思武,这倒是真的。但东西不是廖思武送的。杨满这么跟他干娘解释。 秋雁却不听,她不耐烦的摆摆手,“一个儿子一个爹,有什么分别。当年你要不是为了那小子,也不至于落到他爹手里。现在他找着你了,莫非他爹会不知道?” 杨满不说话了,他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。十几年前的事了,对他们娘俩来说,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,埋得再深也忘不了。但对于廖思武呢,杨满心想,无非是一次尝鲜,一次微不足道的掠夺,一次……稍不称心的得而复失。 杨满不觉得廖藏林会惦记他,惦记到现在。而且他相信廖枯人是不知情的。 但这话说给秋雁听,她死活不信。杨满不禁想,或许那次伤害,干娘比他的感受更甚。那一鞭子,毁了她已经走下坡的红牌生涯,从此沦为二等姨娘。再不能出局,只能留在馆里接几个尚念旧情的熟客。 好在秋雁识字不多,平常也不看报,杨满尚能想个权宜之计。他说,“不如这样吧,咱们先搬家,搬了家他就找不着了。” “搬……家,搬到哪里?” “红桥北路,乔先生在那儿买了栋房子……”顿了一下,杨满说出最后两个字,“送我。” 秋雁听傻了,她要确认一下,“你说什么,乔先生送房子给你?” 杨满拿出房契来,秋雁接过去左看右看,有点不敢相信。末了她感叹一句,“乔先生倒真是个好人啊。” 搬家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,秋雁又开始收拾东西。这时候杨满想起一件事,他问干娘,“你怎么发现廖枯人就是廖兵的?” 秋雁回答,“那小子来过了,在我这里问东问西的,我愣是什么都没说。不过看他样子,是知道你的。” 杨满明白了,怪不得海边那次,廖枯人对他的不告而别只字不提。原来,他想在别处下手。好在秋雁还不知道,廖思武已经是权势滔天的廖大帅了,不然她定要卖了房子逃出天津城不可。 就这样,他们悄无声息的搬了家。乔正僧口中的旧房子,差不多是一栋两层的小楼。砖木结构,外墙刷新过,里面并不旧。偏西式的家居,布置的很漂亮。 如果不是秋雁闹这么一出,杨满不会这么快搬进来。在这里住着,他很难不想起乔正僧。但他眼下,最想要埋藏和逃脱的,就是生命中的这个人了。 第19章 皇上终于回来了,当然不是回紫禁城,而是回到他父亲载沣在天津的宅邸。如乔正僧所说,他在廖藏林那里除了不够自由,并没有受什么罪。但遗老旧臣们,包括皇上自己,都觉得廖藏林是个逆贼,可恶程度不亚于袁世凯。 这次皇上出来,用他们的说法是获救,日本方面居功甚伟。所以接风洗尘的典礼,安排在日本公使馆。 岚熙跑来告诉乔正僧的时候,乔正僧又唱反调。“皇上不回紫禁城,就算没有日本人,他也能全须全脑的出来。怎么成了日本人立大功了?” 岚熙给他一个白眼,“这怎么说得准!要是没有日本人,皇上说不定就被他们送给革命党了。” 这个传言倒真是甚嚣尘上。乔正僧笑笑,不置可否了。在这些问题上,他从来不跟贝子爷做认真的争论。 接着岚熙笑颜如花的贴上来,他蹭着乔正僧的鼻子说,“你陪我去见皇上。” 乔正僧就势亲了他一口,却没答应,“我去干什么,你找个女眷吧。” “我不要。”贝子爷马上板起脸来,之后又赌气说,“那好,我去找个女人来,这可是你说的。” 乔正僧只好把他搂过来,很无奈的说,“小祖宗,又给我出难题。那我想办法过去,但不能跟你一起。” 一起出场是很不成体统的,这个岚熙也知道,他就是撒个娇。眼下这个结果就很好,散场后他们可以一起走。贝子爷很满意,主动献吻,乔正僧则毫不客气的压倒他,硬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干了一次。 搬家是为了安抚秋雁,杨满并没有打算瞒住廖枯人。所以他的电话打到仙月林,杨满便依言跟他见了面。 但杨满不愿意出去,仙月林就有餐厅,他要了一个雅间,在里面等人。 廖枯人如约而至,见了故人,也忍不住开个玩笑,“架子不小,要我过来找你。”他现在的身份,说这样的话倒不过分。 杨满让了一杯茶给他,淡淡的回应,“年纪大了,不爱喝那些甜腻腻的东西。再说了,小时候不也都是你来找我?” “那倒是。”廖枯人承认,但话锋一转,他又说,“后来我约你,你一样不肯来。” 话又到了这里,绕不过去,反正今天就是要谈这个,杨满倒坦然了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看着对方说,“就为了打听这个,你还去找我干娘了。能不能告诉我,你问了些什么出来?” 廖枯人耸耸肩,老实回答,“什么都没有,你干娘的嘴,跟你的一样严实。” 看他执着的样子,杨满忍不住问,“为什么一定要知道?” 而廖枯人也不示弱,他反问,“为什么不能告诉我?” “我现在就告诉,那时候我生病了,是肺痨,会传染。干娘以为治不好了,把我丢到城外去了。但她心里愧疚,不留神得罪了你爹,被你爹一鞭子抽下去,破了相。后来我大难不死,病好了,但她的脸回不去了……我当然不能去你家,再跟你交朋友了。再后来,我就去福州上学了。” 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一口气说完,杨满大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。也许对方还是怀疑,但那又如何?他这个交代,真一部分假一部分,细想是没有破绽的。 廖枯人果然就此罢手了,他握了握手中的杯子,认真的说,“其实今天我找你,不是为了问这个。” 但杨满要求一个保证,“那你答应我,别再去找我干娘了。她被你爹那鞭子抽怕了,她还不知道你爹当了大帅,不然肯定要离开天津了。” 廖枯人马上承诺,“我绝对不会再去打扰她老人家了,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明天给皇上洗尘的晚宴,办在日本公使馆,你陪我一起去。” “我……为什么?”杨满有点困惑,他倒不惧那样的场合,但廖枯人邀他,算怎么一回事呢? “就当你还我一个情,弥补我小时候不眠不休的在家等你。我知道不是你的错,但那时候我可是很受伤。” 对方这么说了,自己又怎么好拒绝。但杨满想到一个人,坚决的摇了摇头。“不行,就算你这么说,我也不能答应你。” 廖枯人知道他的顾虑,马上解释,“就是因为我爹不来,我才找你。这件事轮到我头上了,但我实在弄不来这个。” 杨满奇怪,“做个东道,能有多难?” 廖枯人却说,“不不不,在自家地盘上,让别人做东道,那才叫难。” 杨满明白他的意思,但他不觉得自己能帮到什么。所以他的应承也很无奈,就如对方所说,当还债了。而且最后他还挣扎了一下,提醒廖枯人,“你那两个姨太太,到时候不出席?” 廖枯人笑了,“你们仙月林的情报真是滴水不漏,这个也知道?” 杨满讪讪然,马上岔开话题。说不清哪里不对,但总觉得古怪。这是他对这件事情的判断。 回去后,廖枯人跟副官打听他老爹的去处。“去了哪一处?大的还是小的?” 对方毕恭毕敬的回答,“在小姨奶奶那儿。” 得了消息,廖枯人马上命人备车,大大方方的开到自己的别所。传说中他金屋藏娇,养了两个小脚女人,其实是他父亲借他的名置下的外室。这两个地方,也算是廖藏林在天津的落脚点,安置的都是他自己的人。 廖枯人进去后,看到里面窗帘紧闭,大白天亮着灯。于是他忍不住口出讥讽,“做错了事的人,才会这么怕的厉害。” “放屁!”廖藏林的烟斗用力敲下去,桌子上的烟灰立马有人来擦了去。“跟你说了多少遍了,又来烦我。明天晚上的局,别给我捅娄子。” “这倒不用担心,割了那么大一块地,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不满意了。” “你老是说割地,割你妈个头!”廖藏林带兵带出来的习惯,急了就骂娘。“皇上,是中国人吧?东北给他建满洲国,不还是咱们中国人的,有什么分别!” 廖枯人冷笑,自欺欺人的说法。日本关东军已经开进东北了,凭溥仪在那儿当个傀儡皇帝,说满洲国还是中国人的,也就骗骗自己。但他不想跟父亲再争论下去了,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,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。 第20章 日本人的一丝不苟,体现在晚宴上,那就是周到和准时。乔正僧在天津,跟日本人打的交道不多,但他能感受这个民族的优点。所以他们的野心,也显得尤为可怕。 这一点,皇上不知道,岚熙更不知道。 日本公使馆的不远处,就是皇上暂居的寓所。在那里,这个前朝皇帝正在一拨拨的召见旧人。那些遗老皇亲们,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。乔正僧等在外面,都能听到里头的哭声。 所以岚熙出来,乔正僧就捧着他的脸看,“哭了没?” 岚熙的嘴巴一撅,“没哭,但是被你问起来,现在有点想哭了。” 乔正僧亲了他一口才放手,“真不知道你们都哭什么,皇上才是那个该哭的人。” 岚熙慌忙四下张望,发现周围没什么人,这才放下心来。“不过我没哭是对的,皇上说我现在能经事,长大了。” 乔正僧听着觉得好笑,心想再不长大,那可就老了。 他们两人进了宴会厅就分开了。天津的名流圈小,乔正僧到处都能遇上熟人,随便寒暄几句,时间就打发了。倒是中途听几个公使和皇上讲话有点无聊,乔正僧四下张望,看到了一个他太熟悉的,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。 杨满神色恹恹的,立在餐桌一角。他的身份不在邀请嘉宾之列,所以廖枯人行使主办人的权利,以工作名义带他进来。虽然周围也都不是生人,但杨满还是觉得尴尬。他不知道廖枯人此举的用意何在。 杨满倦意满满却又稍显彷徨的身影,被乔正僧远远看在眼里。向来嗜烟不嗜酒的他,不知不觉的,一口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。导致后面皇上致完辞,大家举杯相庆的时候,他只能无奈的托着手上的空杯子。 跟大多数人一样,皇上讲了些什么,杨满没听进去。但等他讲完了,还是跟着一起微笑举杯。 最后皇上被人护送走了,杨满则绕到桌子前面。他看到廖枯人,想跟他打个招呼提前离开。但他走了几步就站住了,呆立在大厅中央。寒气从指头尖上来,灌注到全身,冻住了死活迈不开的一双腿。 而廖枯人就在前方微笑迎来,越走越近。他身后跟着一个人,是被杨满视若鬼魅的一个人。 走到杨满跟前站定,廖枯人殷勤的介绍,“仙月林的杨经理,就是南京小春楼的小满儿,父亲你还记得么?” 廖藏林盯着杨满看,杨满却望向廖枯人。一瞬间,被邀请来此的目的,似乎已经明了。 他要把自己送到这个人跟前,再一次的。 杨满持杯的手,不能自抑的抖了起来。酒在杯中轻轻晃动,却好似翻起了惊天骇浪,将他整个人击的支离破碎。 “当然记得。”廖藏林的眼睛亮起来,一脸故人重逢的惊喜。“都长这么大了……看我说什么,你比小兵还小一岁对不对?什么时候来的天津?” 杨满似乎快要不支了,廖枯人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,转身扶住他。 看到那个人的手搭上杨满的后腰,或许是那杯酒作祟,乔正僧忍无可忍的走上去,一把将人拽到自己身边。杨满手里的酒不可避免的泼出来,洒到他身上,但乔正僧毫不在乎。 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这句话是对杨满说的,接下来转向廖家父子,“可惜杨经理已经不在仙月林做事,不然该让他招待两位,去我的舞厅玩玩。” 他们父子两个颇感怪异的看着乔正僧,无论怎样掩饰,他这么挤进来插话都是相当失礼的。但听说杨满离开仙月林,廖藏林又关切的问,“那现在在哪里落脚?”他的态度和蔼可亲,倒真像个关怀故人的长辈。 杨满一个字也答不上来。乔正僧可以感觉到,他的手扯住自己的衣袖,攥的紧紧,好似抓一根救命稻草。 这时过来廖藏林的副官过来,小声说了几句。 廖藏林万般无奈的走了,他是重要人物,不能一直站在这里闲聊。但离去时恋恋不舍,眼睛一直没离开杨满。杨满害怕跟他对视,瞥到旁边,发现廖藏林的副官也在看他。在这恍惚又焦躁的瞬间,杨满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。 原地剩下三个人,廖枯人还在咄咄逼人。他的身材高大些,微微低头便靠近了杨满的脸,盯着他问,“为什么这么怕他?” 这句话问的恶狠狠不容逃遁,背后是被强力按捺下来的熊熊怒火。杨满惊惶抬头,迎上对方吃人的眼神。这是猎手出动前杀气磅礴的样子,而对于他的猎物,还要进行一次最后的刨根究底。 终于,杨满作出今晚的第一次回应,他的声音喑哑的自己都听不真切。 他说,“为什么你不知道……” 乔正僧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细节,但他是个聪明人,前因后果理了理,大概得出杨满与廖家父子相熟,估计是南京的时候认识的。但不知道为什么杨满见到廖藏林极其惊恐,这个问题,就连廖枯人都在问他。 不清楚他们的羁绊到底多深,但此刻杨满抗拒廖枯人,满眼伤痛的样子,让乔正僧心情舒畅。 爱是多么可怕的东西,宁可毁灭,不让他人占有。 看杨满一张脸白得像纸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乔正僧取下他手中洒了一半的酒杯,放到旁边的桌子上,然后拿出车钥匙来递给他。“我喝了点酒,你来开车吧,送我回去。” 廖枯人在旁边听到,马上出言阻止,“等一下,今天他是我的客人,你不能带他走。” 乔正僧笑了,“你也说了,他是你的客人,不是你的犯人。要不要走,让他自己决定。” 杨满接下钥匙,转身就走。廖枯人知道自己不能再上去拦他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穿过人群,走出大门,消失在外面迷茫的夜色中。 杨满走到车子旁边,乔正僧就夺下他手里的钥匙。同时吩咐道,“坐到后面去。”他下意识想反抗一下,乔正僧已经不容置疑的开门坐到驾驶位了。 今晚杨满神志恍惚,车子开进英租界了还浑然不觉。要直到车停了他下来,才发现面前是乔正僧的私宅。 乔正僧的解释是,“你家太远了,懒得开过去,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。” 位于马场道的这幢豪宅,杨满来过几次,一般都是在白天短暂逗留。因为乔正僧一个人住,所以雇了一个私人秘书兼理家事,这又是跟洋人学的做派。但奇怪的是乔正僧不喜欢住家女佣,他雇的一个手脚麻利的阿妈,每天等到他回来便走了。因为额外贴补她一笔车费,她倒是很心甘。 今天回来晚了,但这位姓常的阿妈照样热情周到,只有看到杨满的时候惊呆了一下。 常妈是个精明女人,她见过杨满几面,立刻打招呼,“杨经理来了,这么晚了,你们也真是辛苦。”她以为他们是要谈工作。 但乔正僧马上告诉她,“他今天住在这儿,给他找一套换洗衣服。” 常妈的惊诧是一波接着一波,因为乔正僧就连女佣都要赶出去,更不要说让人留宿了。她服务乔先生的这些年里,是从来没见他带人回来过夜的。 衣服拿来了,乔正僧又吩咐常妈,“领他去楼上的客房,再准备点热水,然后你就可以走了。” 至始至终,乔正僧都没有问杨满一句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杨满在楼上洗漱完毕,换上了乔正僧的睡袍,犹豫着要不要下楼跟主人打个招呼。但他打开门走到楼梯口,看到大厅空无一人,唯独亮着一盏微弱的灯。 房子很大,特地去卧室找人就不必了,杨满回到自己房间。今天发生这么多,本来他应该睡不着。但不知道是这个家太安静,还是床太舒服,杨满的头一沾上枕头,没多久便昏然入睡了。 正是初秋最惬意的时节,天气不冷不热,室内的温度刚好。杨满一觉睡到天亮,睁开眼睛便看到秋日里明朗的阳光。 打开窗户透气,风送来桂树的清香,再转身就闻到了一丝丝烟味。虽然昨天并没有发现,但这确实是熟悉的味道,杨满不自觉深深吸了一口。 下楼发现常妈已经来了,正在收拾屋子,摇着头将桌子上一缸烟头扑到簸箕里。看到杨满就马上问好,“早上好啊杨经理,我给你去拿早餐。” 早餐端来了,是西式的牛奶加烤面包,一看便知是乔正僧的习惯。但常妈很殷勤,她主动问,“要是吃不惯,我给你熬点粥,很快。” 杨满立刻推辞了,他喝了一口白瓷杯里的牛奶问,“乔先生呢?” 常妈回话说,“走了,他说他要出门一段时间,让我把钥匙给你。”说完摸出两把钥匙来放在桌上。 杨满一时反应不过来,茫茫然的看着桌角那一处。 常妈察言观色,马上补充,“他的意思是,让你住在这里。这个乔先生哦,话也不肯多说一句,给他干活,人倒是不累,心累。对了你也是在他底下做的,你应该知道……” 常妈是宁波乡下人,以前在上海做事,后来跟着儿子北上,辗转到了天津。乔正僧当她的雇主,已经当了好几年了。虽说工钱丰厚,但几乎每天都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房子里,相当孤单。 英租界当然安全得多,可干娘怎么办?总不能把她也带来这里一起住。杨满陷入两难,最后他问常妈,“乔先生去了哪里,有没有跟你说?” 常妈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,“没有,他哪里会跟我讲。” 第21章 杨满揣着这两把钥匙回了家。他这阵子忙的昼夜不分,经常在外面熬夜,所以秋雁也习惯了。如果留在乔正僧家里,工厂的学习会中断。难得德国那边留了人下来,杨满不想错过。 至于廖藏林这个隐患,杨满直接去找项宝通,跟他要了一支枪。 武器不是问题,但项宝通不无忧虑的问,“兄弟,遇到什么麻烦了不如跟我说。舞动弄枪的事,不是你们读书人干的。” 杨满一口回绝了。以前是年小力弱,现在他长大了,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算什么男人呢?他这么想。 接下来的几天里,他过的万分警觉,几乎枪不离身。但是奇怪的是,周围风平浪静,就连南边的战事都停歇了。天津城在这个秋天里,安稳的有点不同寻常了。 然而杨满不敢松懈,所以那一天到家,叫了几声门都无人回应,第一反应就是拔枪。好在乔正僧身手敏捷,一把夺下他的枪后,又将他钳制在怀里。 不用回头看,闻到这股淡淡的烟草味就知道是谁,杨满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。乔正僧附在他耳边说,“反应挺快,但还不够。为什么不老实呆在家里?” 可想而知,他指的家,是他自己的家。 耳朵烧得发烫,但没什么好解释的,杨满问,“我干娘呢?” 乔正僧竟然也不理他这茬,只是告诉他,“外面有人,你被监视了。” 杨满吓了一跳,下意识探头到窗口去看,被乔正僧拦住了。“别看了,我们还是先走吧。” “怎么走?”杨满问,门口守着人呢。 乔正僧的态度相当自若,他说,“修房子的时候,我让他们在后面开了个暗门……忘了告诉你。” 杨满又是一惊,心跳的通通响,说不出是什么感觉。 这边乔正僧已经收好了枪,拉他到后厨,穿过一个堆满了杂物的储藏间走了出来。又绕到车子旁边把他塞进去。此时杨满又问,“我们去哪里?” 乔正僧还是不答,只顾埋头开车。车子开的很快,一路飞驰进租界,在他自己家的门口停下来。 杨满从车子里出来,看到常妈陪秋雁站在门口等他。 “都进去吧。”乔正僧停好车子,把所有人都赶进屋子,然后关好大门,又检查了一遍窗户。 杨满问秋雁,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秋雁看了一眼乔正僧说,“乔先生派人送我过来的,他说你要在这里住几天,让我过来陪你。” 杨满不知道说什么了。他不知道乔正僧去了哪里,也不知道乔正僧知道些什么。这些天他一直苦苦思索,廖枯人的目的是什么?然而毫无头绪。总觉得,线索明明就在自己手里,自己却是被牵着走的。 轮到乔正僧下指令了,他吩咐大家,“常妈正常每天白天过来,其他人都不要出门了,熬过这几天就好。” 杨满忍不住问,“这几天有什么事?” 乔正僧走到杨满跟前,把手枪还给他,非常严肃的说,“保护好自己,不要相信陌生人。如果……如果出了事,我已经安排好了,到时候坐船走,我们一起回南京。” 对方还是没有如实相告,但杨满明白,事情已经不是自己被猎艳那么简单了。总之他是相信乔正僧的,这么多年来,这个人几乎没有走错过。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难捱。说是静观事态,你又被蒙在鼓里。乔正僧的家里没有广播,报纸也不订,住在里面,简直仿佛身处一座孤岛。最最要命的还有,秋雁与常妈的不对付。 秋雁对杨满的纠缠,让常妈颇反感。而且常妈是勤劳苦做的女强人,厌烦秋雁身上的风尘味。而秋雁又瞧不起常妈,把她当老妈子使唤。所以两个人之间火药味很浓。 杨满很无奈,盼着这段日子快点过去。因为他觉得在这里,干娘实在是太闲了。不过他真的没想到乔正僧能让秋雁住进来,毕竟他是了解这个人的高傲的。常妈这几天的闹脾气,估计也是因为受不了这里头的落差。平常那么克制,屋子里苍蝇也没有一只,现在一下住进来倆,还是纠缠不清的一男一女。 乔先生怎么能忍?常妈愤愤的想。 可惜这段时间乔正僧人影子不见。差不多一个礼拜后他才露面,手里捏着一张报纸,进门就丢给杨满。 杨满打开来看,发现报纸是三天前的,第一版放着北洋少帅廖枯人的全国通电:从即日起遵守三民主义,服从国民政府,改旗易帜。 杨满吃惊的快要拿不住手里的这张纸。乔正僧则相当轻松的说,“西北也收复了,这下全国统一,我们又走对了一步。” 秋雁对时政毫不关心,但她看到乔正僧过来了,就问他,“乔先生,是不是不打仗了?外头太平了,我们可以出门了吧?” 杨满这才想起廖藏林来,他有点不解,“怎么是廖枯人发的通电,他爹呢?” 乔正僧点上一根烟说,“儿子窝里反,把老子扣押了。” 这下杨满手里的报纸真的落地了。 乔正僧捡起地上的报纸,慢慢跟他解释,“这是好事,廖藏林是个死顽固,如果不是他儿子来这一手,我们还要打半天。” 这下常妈插进来说话了,她平常是不多嘴的,但既然已经乱了套,也就不管了。老人的想法相当朴实,她的第一反应是,“那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。” 乔正僧的烟三两口就抽到了底,他的脸色暗沉,眼睛里有血丝,这几天似乎也不好过。他很不耐烦的说,“常妈你先走吧,今天放你假。” 常妈当然求之不得,立即手脚麻利的收拾自己,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。 接下来乔正僧坐到杨满对面,“有件事我得告诉你,知道廖藏林是在哪里被捉的么?” 杨满摇摇头,但人却慌张了起来,不自觉逃避对方的眼神。 乔正僧说,“就在你家。” 秋雁惊呼,“什么?” 乔正僧又补充了一下,“确切的说,应该是你们以前的家。” 杨满猛然记起来了,廖藏林身边的副官,怪不得这么眼熟。他就是那天自己被救后,尾随而来,帮廖枯人善后的那个人。 乔正僧并不知道赵金盘强奸未遂,最后被杀的那件事,但他看穿了廖枯人的计谋。 “很显然,他们拿你当诱饵,设了一个局。” 杨满恍然,原来要他参加晚宴,跟廖藏林重逢,是出于这个目的。这么说来廖枯人是知情的,那么乔正僧呢?他满心惊惶,几乎不敢正视对面这个人。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够丑陋了,如今又掀开一片遮羞布,露出了里面久伤不愈,血淋淋的伤口。 此时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。愤怒是短暂,悲伤却是绵长。努力抗争却又难免被击倒的主题,仿佛是他生命里的伏线,一直在蔓延。 杨满不知道自己还没有力气站起来。 万幸的是乔正僧接下来说的话,让杨满稍稍松了一口气。他说,“老头子倒有眼光,看你一眼就惦记上了。也算是色令智昏,被玩了一招瓮中捉鳖,真是活该!” 第22章 办了件惊天动地的事,眼下廖枯人是深明大义的英雄,万人敬仰的北洋少帅。但他自己却觉得,脑袋上扣的屎盆子还没拿掉,心里烦躁得很。 对于儿时玩伴在南京时忽然失踪,到底是为什么,其实廖枯人一直不知情。直到去年在天津遇到杨满,这才起了追潮往事的念头。 于是他托黄副官去查。 黄鹤是廖藏林的副官,也是他的亲信。他与廖枯人投契已久,两个人都不满廖藏林把持大局后的所做作为。特别是后来向日本人靠拢,割让出东三省给溥仪建伪满洲国。 毕竟十几年了,时间隔得太久,黄鹤也查不到确实的真相。但他得了几条线索,推断出了一种可能,让廖枯人受到了很大的震动。 黄副官在廖藏林身边多年了,知道他的习性。而以廖枯人对父亲的了解…… 后来廖枯人去找了秋雁一次。秋雁怕得罪人,不敢吐露真言,但从她的态度里,廖枯人又确认了一分。 这期间廖枯人还秘密去了一趟武汉,跟国民政府的人接洽和平统一的事情。对方提出解除他父亲的一切职务和权力,而黄副官也是这个意思,于是他们开始策划行动。 在北平没法动手,廖藏林的根基太深,所以只能在天津。 也是因为时局紧张,最近廖藏林行事极其谨慎,到了天津就窝在两个姨太太处。这两个地方是他在天津的据点,守卫甚严,而且安放的都是自己人。所以要把他引到一个陌生场合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 黄鹤的确是个做参谋的材料,但他提出的这个计划,最开始被廖枯人一口否决了。于是他单刀直入的问,“你是不是还心存幻想,觉得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?” “这不是你私人情感的问题,而是关系到全国亿万民众的事情。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?这是一个机会,等到你父亲见了杨满,我会让他给你一个真相。” 黄鹤四十开外,平时廖枯人拿他当长辈。所以急起来,他也顾不上对方的少帅身份了,说话相当直接。 晚宴之后,真相已经昭然若揭。 两天后黄鹤又给出了最后一根稻草。他告诉廖枯人,廖藏林已经下命令,要他去调查杨满的下落。 因为晚宴后的那几天,对廖藏林来说,算是偷得浮生之闲了。 满洲国促成后,日本方面已经给出承诺,愿意提供大笔资金和军备援助。这件事情落实了,长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,再加上故人重逢,就难免想起来要重温旧梦了。 廖藏林对黄鹤说,杨满是他的旧情人。但掐指一算,对方当年才十三岁。于是廖藏林又得意的补充,他也是他的第一个男人。 “男人跟女人就更不一样了。女人要有肉,要体态丰腴,要柔若无骨。男人呢,要有身架子,肉不能多,骨在皮下,轮廓分明最好。哈哈哈哈美人在骨不在皮嘛……” 廖藏林津津乐道他的美人经,这是他多年经验,说过不止一次了。 “小满儿,也就是杨经理,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。按说我开的苞,应该把他留在身边,可惜这里头有人使坏,把他给抢走了。这么多年你说多可惜,白白浪费了。不过现在我们碰上了,也算天意,他这模样倒也没有大变,是我想的样子。黄副官,你帮我去查查,他现在家住哪里。” 这一段话被黄鹤一字不漏的转给了廖枯人。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依然好似晴空里的一个霹雳,把他击的粉身碎骨。一种又恨又悔的情绪炸裂开来,让廖枯人生出一种冲动,那就是掐死他父亲,然后再往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。 黄鹤知道对方受了刺激,但他必须趁热打铁。“这是个机会,少帅。成功了,他任你处置。如果你还念及他是你父亲,我们可以送他出国安养晚年,不移交给军事法庭。” 这一刻,廖枯人下决心动手。 事后廖枯人问黄鹤,何以能忍受他父亲这么多年,一直留在他身边当副官。以他西点毕业的高材生身份,本不必屈就自己,去跟随一个荒淫无度的恶霸军阀。 “恶霸军阀,荒淫无度。这就是你对你父亲的评价?”黄鹤笑了,随后非常认真的说,“人不能只看一面,谁也不能十全十美。只要在大方向上把握住了,我不介意他那些龌蹉的小癖好。” “私德上完美,是可以锦上添花。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,在中国这样的非常时刻,这些都成了小节。所以你呢,也不要太苛求自己。” 这是黄鹤对廖枯人的忠告。 第23章 所以这段时间内,廖枯人无时无刻不想找到杨满,把事情给解释清楚。那天对方拂袖而去,对他打击的很大。但是黄鹤,也就是他父亲的亲信黄副官,一直阻拦他。理由是,国家大事为重,儿女情长先放一边。 什么儿女情长?廖枯人被他说的晕头转向。 黄副官一副过来人的模样,“看来少帅还搞不清状况,算了,以后会明白的。” 他们派了人去监视杨满,也是为了保护他。万一行动失败,可以第一时间护送他撤离。但想不到半途杀出个陈咬金,把人给劫走了。廖枯人差点又沉不住气,最后还是黄鹤让他清醒,“查出来了,是乔正僧干的,不过人在他手里更安全,这样反倒好了。” 看到廖枯人还是有点闷闷不乐,他又安慰道,“大局为重,不要争一时之气。你对他这么上心,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。” 手头的事情确实千头万绪。要安抚廖藏林的旧部下;要应付日本方面的苛责;要跟国民政府开会商量政权分配…… 这样无休止的忙下去,转眼就过了一个月。 这天廖枯人碰巧在天津,他忍不住跟黄副官说,“不管怎样,我要去找他一趟。”黄鹤答应了,但要求廖枯人等到晚上。 晚饭后,黄鹤带着廖枯人到会客厅,看到杨满神情落寞的坐在沙发上。 廖枯人勃然而怒,“黄副官,谁让你这么干了?” 黄鹤敬了个军礼,同时从容应对,“稍后少帅可以惩处下官,但我不同意你现在随便到处走动。我把人找过来了,你们要谈多久都可以。”说完他退出房间,将门带上,只留了两个人在里面。 廖枯人只好先道歉,问杨满有没有被弄伤。杨满摇摇头。 接下来的话依然是道歉。然而,到底是为刚刚利用了他道歉,是为他十四年前的遭遇道歉?是为自己道歉,还是为父亲道歉? 一时之间,廖枯人不知从何说起了。只能说,千言万语不能表达他心中歉意的万分之一。 年轻的少帅单膝跪在他面前,求婚一样抓着对方的膝盖,一五一十的解释了所有事情的经过。 杨满静静的听,一句话也没有插。 廖枯人说,“都是我的错,我混蛋!你是为了帮我才进去找他的。” 那个时候,廖枯人的娘,也就是廖藏林的六姨太,在家病得奄奄一息。而他父亲则迷上了一位莺莺姑娘,日日宿在小春楼。他来找人,恳求父亲回去照看一下母亲,廖藏林被闹得烦了,派人守在妓院门口,不放他进来。 所以廖枯人才爬墙,遇到了当时的杨满。 有一次廖枯人觉得母亲快死了,但一直寻不着廖藏林,急的快哭了。杨满跟他玩了几日,有了交情,便自告奋勇的帮忙。 杨满在小春楼混的熟,去厨房偷了点酒食端上去,就骗过了楼上的侍卫。他进了房间就冲着正在寻欢的道台大人说,“你家夫人病的快死了,大人赶快回家看看吧。” 廖藏林又惊又怒,但他并没有当场发飙。而是穿好了衣服下楼,带着蹲在大门口进不来的儿子,一道回家了。 之后的事情,廖枯人便不知道了。杨满却此生难忘。 廖藏林如何回到小春楼,强权压迫,执意要买下杨满。如何将他带回家,锁到一间屋子里,折腾了两天三夜。 他干娘四处求告,想尽办法,终于求得道台大人放他回家休养几天。秋雁来接他的时候,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干娘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能够最后见一面也不坏。 后来秋雁把他藏了起来,拼了一死,骗廖藏林说人跑掉了。大人一鞭子下去,破了一个女人的相,又差点把她的腿打瘸。 屈辱的往事久埋心底,如今再挖出来,已经不复当初锥心的痛,而是化作了苍凉的底色,永久的铺在了他的生命里。 杨满淡淡的说,“你说你家有一艘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船,约我过来看。其实我来了,只是被关起来了。你们家西进有一个小院子对不对?种了很多美人蕉。” 这次轮到廖枯人堕入地狱,他的心像被捏紧了那么闷,又像是被撕开了那么痛。他当然知道那个地方,那是他父亲的书院,从来不让闲人进出。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,包括那些诚恳的道歉。明明知道对彼此都是伤害,他能不去探究么?探究完了,可以不拿来利用么? 无可逃避,不可推卸。廖枯人想,他不是他父亲,他不能自欺欺人。 “你想要什么都可以,小满,你跟我说。你不是一直想要造一艘船么?我帮你办一个造船厂,在哪里都可以,天津,上海,还是广州?” 杨满却摇摇头,“你不用补偿我什么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你没有做错。” 没有做错,该死的我当然没有做错!这句话不用杨满告诉他,从开始计划行动的那一天,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。 无论手段多么低劣,无论牵扯朋友多么无辜,都他妈的没有做错!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,就要继续打仗,打仗就要死人。他这么做,救了无数的人。这一点,杨满也非常清楚。 但是为什么有人付出代价?为什么这个人是他?这些本该是杨满的问题,现在困扰着廖枯人。他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一下,好让这个世界公平一点,也让自己好受一些。 但杨满坚决的说,“我不需要。” 既然伤害无法抹平,那么如此的执着给予,到底是为了谁,廖枯人自己也说不清了。 被对方纠缠的实在受不了。最后杨满只好说,“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来提醒我,这是我付出屈辱换来的成就。” 施者不能授,失者不能受。 这真是个失落的夜,就连月色也清清冷冷,不给人一点暖意。 廖枯人亲自送杨满出府,亲自打开车门送他上去,亲自关上车门隔着窗户看他。这一刻他发现,自己无可避免的继承了父亲的审美。也或许这只是对方的本来面目,而他以前来不及察觉。 车子开动,缓缓离去。 黄鹤出来看到,月下伫立着一个失意的人。 李太白那首秋风词怎么说。秋风清,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相亲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 因为太出名,简直耳熟能详。但这个时候也唯有它才能形容,此夜此景,此人此心了。 第24章 杨满去见了廖枯人,乔正僧是知道的。因为秋雁不敢直接来找他,托吴丽环打了个电话过来,说杨满被几个当兵的带走了。 乔正僧随便问了几句便知是北洋军的人,于是劝他们不用担心。 廖枯人不会伤害杨满,但放下电话的乔正僧,心思却有点静不下来。他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,就驾车去仙月林。 在那里遇到吴丽环,随口问了几句舞厅的近况,又问杨满最近还过不过来。吴丽环回答说,来的少了,有时候一个礼拜也见不到他。 随便吃完了一顿饭,乔正僧又回到办公室。以他国民政府工商部参议的身份,往廖枯人那里挂个电话,倒也是可以。但是廖枯人与杨满是儿时结伴的朋友,误会澄清后,说不定还能把酒言欢一把,这一点秋雁有点糊涂,但他乔正僧是清楚的。还要这样急赤白脸的来询问,实在有点说不过去。 乔正僧甚至想到,如果对方真的要挖墙脚,那自己就更加不能冒失了。但他在办公室还是坐不下去了,于是干脆回家。路上发现今晚的月色很亮,连昏黄的路灯都被银白的光盖过,这才想起,马上就是中秋了。 乔正僧在天津是孤家寡人没错,这些年他一直都觉得很自在。或许因为自己开着舞厅,在风月上面反倒很克制。逢到中秋这样的节日,不去特别注意的话,晃眼也就过去了。 但今年呢,不知怎么的,乔正僧难得的想找个人陪。贝子爷是不行的,他府上一大家子人,规矩多得很。那么去找个相好过的姑娘?在苍白的月夜里,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。 结果,中秋节那天乔正僧托人带信,把杨满找了过来,对他说,“今天晚上陪我吃个饭吧,有事跟你谈。” 杨满有点意外,但仔细想想也就释怀了。一来老板自己不过节;二来既然是有正事,那么乔正僧向来都是放在第一位的。于是他也托人带信,告诉秋雁自己不能回家吃饭了。 晚饭就在仙月林,很像一次用来谈公事的便餐。乔正僧不合时宜的点了西餐,杨满也只好随他。在这个传统的中秋佳节,两个人举着刀叉切牛排吃。 乔正僧也不看对方,埋头对付盘子里的食物,随口说出自己的决定,“我打算把江南船厂的股份撤出来,在天津办一个造船厂。” 杨满刚刚咽下一口牛肉,差点噎在嗓子里。“怎么……怎么忽然要办船厂了?” 乔正僧反问,“你不是一直想要造船么?” 杨满马上说,“我是想,但不是现在。冶炼厂还在筹备,马上又办船厂,风险太大了。” 乔正僧放下餐具,点了一根烟抽。“我倒觉得现在时机不错。再说了,我也不是为了赚钱……” 杨满也不能继续吃饭了,他沉默了半响,坚决的提出反对,“我不同意。” 乔正僧拿过高脚杯喝了口水,拿出老板的独断,同样坚决的说,“就这么定了,你来负责。” 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乔正僧做的这个决定,让杨满万分的意外。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。 乔正僧的投资向来稳健,江南船厂半公半私,规模很大,跟他们的煤矿和冶炼公司又有合作,这几年发展一直很好。继续投资还差不多,竟然要撤股?撤股后自己在天津办船厂,在没有领先技术的前提下,面临巨大挑战,几乎是个无底洞,不知道还要往里面砸多少钱。 杨满冷汗都要下来了。“乔先生,这件事情真的需要从长计议。” 乔正僧却问他,“你跟我来天津几年了?” “差不多六年了。” “六年……生意越做越多,人却越来越没意思了。” 杨满不言语了,知道他在说他自己,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杯子,今天谁都没有喝酒。 乔正僧继续说,“这件事情如果做砸了,大不了回到六年前。但我不想再等下一个六年了。” 明明是正正经经的就事论事,对方忽然绕起弯子来,杨满顿时被说晕乎了。而这顿饭的气氛,也就越发怪异了。 杨满想起上次在大华饭店的晚餐,他收下了那把钥匙和那张房契。但这一次,他无论如何也收不下这个。万不得已,他最后只能说,“乔先生,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,那我只有辞职了。” 辞职两个字,触到了乔正僧那根敏感的神经,他抬起眼睛来看杨满,心变成了石头往下沉。 明明是想把人留住,怎么反倒招他说出走人的话来? 这个时候,刘罗新幽灵一样的出现,手里提着一个黄梨木食盒子。 食盒子上的浮雕繁复精致,一看便知是王府的老物件。果然刘罗新解释说,“这是贝子爷差人送来的,特别吩咐要我亲手交给你。乔先生你看……” 乔正僧示意他放桌子上,却并不打开来看。而是继续刚才的谈话,“要走?你跟了我六年,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这个。” 这话带了哀沉的调子,说的很是伤感。前路已经走完,后路一片未知,两人此时的心境俱是茫茫。倒像极了这个刚刚统一的国家,不知道该如何开拓和建设了。 满月的夜,是不是特别容易心潮波动?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沉默无言,乔正僧生出一种不破不立的冲动。他放任自己的不沉着,冷酷放出伤人的言语,“这么急着走,莫非是找到了新东家?” “别忘了是谁,是谁把你从南京带出来的。” “如果不是我,你还要在那个妓院子里呆多久?现在又能干什么,你自己好好想想。” 今天是疯了,乔正僧从来都是隐藏恩惠,施舍的很彻底。就算真的存了施恩求报的心,也不会放到台面上说出来那么露骨,那么咄咄逼人。 杨满的脸色红了又白。这个样子是不能好好谈话了,他不得不站起来告辞,尽早逃离这个已经打不破了的僵局。 乔正僧的动作比他快,两三步赶上来后,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回来,强迫他面对自己。“我说过让你走了么?” 杨满挣脱不得,抬起头来问他,“那么我是不是卖给你了?” 第25章 乔正僧又被问的噎住,万般不甘心的松了手。但同时心底里涌上一个答案,如果可以的话,他当然要买下杨满。可笑的是他留洋数载,在当今最文明的国度接受教育,到了这个时候,竟还能生出禁锢他人自由的想法。 人内心的欲望是多么可怕,而要直面它,就更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。 既然对方放手,那么自己可以逃得体面些。但离开的时候,杨满没有感到一丝丝解脱。 门外的月,大的不真切。就这么明晃晃的挂在天上,倒不如平日里被浮云半遮半掩来的动人。 但终究有这么一天,恰逢晴朗的夜,它要曝露出自己的全貌来。原始的不容残缺的快要满溢的,以不可抵挡之势,出现在你面前。 人们对它寄托情思,又投射到自己身上,撩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潮。 所以对于中秋,秋雁是心怀期待的。最近杨满太忙,又碰上时局动荡,在乔正僧家窝了了一段时间,他们已经很久没亲近了。 得知干儿不能回家吃饭,就算是被乔正僧赎的身,又住着他送的房子,秋雁也不能不心存抱怨。好在杨满回来不算晚,她随口问了几句便腻歪上了。 杨满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干娘。 曾经因为自身的缺陷,杨满想过要不要帮干娘找个人。直接说出来怕伤了她的心,于是他小心的试探,结果发现,秋雁完全没这个意思。慢慢的他也就死了心,想着彼此是唯一的亲人,总是要陪她一辈子的,包括在床上伺候她,也算是应尽的义务了。 脱了衣服,手臂上被紧抓的红印已经消退,但对方掌心的灼热似乎还在残留。 永远是这样不进不退的状态,秋雁含着他半硬的男根,心里也是忧喜参半。想着总比以往好些吧,又担心他老是这个样子,没进步。 剩下一个人闷坐,乔正僧后悔自己放人放早了。这个时间回去,他何尝猜不到那个人要做什么。想到这是个花好月圆的中秋,他就觉得……格外不能忍受。但他也怀疑,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资格抱怨? 乔正僧看到了桌子上的食盒。 打开来,里面的小碟子上码的整整齐齐,是几个式样各异的苏式月饼。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,里面是枣泥,面皮又酥又香,做的很地道。 岚熙曾经吹嘘他家厨子白案了得,什么点心都做得来,看来所言不假。 难得岚熙还能记得他的家乡口味,但乔正僧却咽的异常艰难。他喝了几大口酒,才将这口饼送了下去。 放在平时,乔正僧是不喜欢酒的。他要控制别人,更要掌握自己,对于那种思维飘忽,情绪失控的状态,他向来都很抗拒。但是今天,他破天荒想要喝点酒,好让自己不要那么清醒。 因为就在仙月林,老板一个人在包厢间里喝闷酒,这个消息马上传到吴丽环耳朵里。想到乔正僧是和杨满一起吃的饭,而杨满又先走了,那么可想而知,两个人肯定吵翻了。 真不让人省心!吴丽环心想。大过节的,老板在这里,她又怎么能自己先走?于是她留下一位会开车的,做好了半夜扛人回家的打算。 转眼凌晨一点,舞厅的生意差不多尽了。门外霓虹灯闪的再耀眼,也掩不住夜深时人气散去后的寥落。 乔正僧已经醉的昏昏沉沉,吴丽环与一名门卫架着他往外走。上了车之后,她伸手到醉汉口袋里拿钥匙,摸了半天没找到,于是招呼门卫折回到包厢间里去找。 说实在的,吴丽环在仙月林的时日不少,从没见过乔正僧这个样子。以前她跟乔正僧说不上话,偶尔看到他,都是一副不好亲近的样子。后来她接杨满的班,当上了仙月林的经理,与乔正僧的接触就多起来。一开始觉得他彬彬有礼绅士风度,后来才发现,原来这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,骨子里依然是疏离的,少有温度的。 这个过程倒有点见山见水的境界了。 吴丽环用自己的阅历来看,算是明白了乔正僧。用摩登一点的话来形容就是,一位高高在上的绅士。相比之下,杨满就是板着脸来发火,也比这位温暖一百倍,也可爱一百倍。 而今天,这么冷静自持的一个人竟然要借酒浇愁了,吴丽环真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。 回去找钥匙的人还没出来,吴丽环轻轻推了推乔正僧,试着问他,“乔先生,你家是在马场道二十二号,我没记错吧?” 乔正僧被喊醒了,转过身来看着吴丽环,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。“我不该把你带到天津来做事,我应该把你买了,藏起来。” 答非所问,吴丽环觉得他醉的不轻。这时候门卫找到钥匙回来,吴丽环跟他说了地址,车就开动了。 旁边的醉汉酒气熏天,吴丽环摇下窗户,让风带着月的银辉吹进来。 不该带到天津来……这句话不自觉在脑子又过了一遍,吴丽环觉得有点不对。乔正僧亲自带到天津来的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刘罗新,一个是杨满。而今天晚上跟他吃饭,把他闹得这么不高兴,绝对不会是刘罗新这个狗腿子! “我不该把你带到天津来做事,我应该把你买了,藏起来。” 吴丽环反复在心里念了,念得心也狂跳起来,她赶紧靠近车窗,呼吸了几下外面的新鲜空气。接下来她仔细回忆平日里两人的相处,竟然找不到一丝痕迹。乔正僧不是正跟成王府的贝子爷打得火热?刚刚还看到刘罗新拎了一盒子月饼……那么这件事,到底是个什么状态?吴丽环完全糊涂了。 车子开到了乔正僧的家,因为没有打电话过来,中秋夜常妈一个人孤守空宅。听到外面的车子喇叭,苦不堪言的从沙发上爬起来开门。 看到雇主醉的不成样子,旁边又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,常妈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吴丽环身上,嘴上唠唠叨叨的说些不好听的话。 吴丽环懒得跟她计较,既然家里有人在,就不用留下来帮忙了。她甩下乔正僧后,故意踩着高跟鞋,扭着腰肢走路,扮演一个送了欢客回家的交际花。 第26章 这是个一错再错的中秋之夜,项宝通很不满吴丽环的晚归,闻到她身上的酒气,就更加敢怒不敢言了。 吴丽环解释给他听,项宝通则说,“就算全天津的女人死绝了,乔正僧也不会没人陪,要你送?” 放往日里吴丽环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,但今天她心有所思,就恍恍惚惚的回答,“没有错,真是奇了怪了……” 她这个样子,项宝通反倒消了疑心,认真问她,“他真的是一个人在喝闷酒,还喝醉了?” 这时吴丽环才警觉,冷笑道,“怎么了,不相信老娘?” 项宝通尴尬一笑,上去搂住她,“姑奶奶我怎么敢,你东家也是个荤素不忌的,跟他娘的赵金盘一模一样,这号人老子都闹不清,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” 吴丽环听了好笑,“这你也知道?” 项宝通想起赵金盘,嗤之以鼻。“这种破事,你以为老子想知道!就在去年,盘爷看上你们那位杨经理,老拉着我去仙月林,后来要下手了才发现他是乔正僧的人。你说你们东家,兔子还不吃窝边草,他倒好……” 吴丽环听到这里打断他,“你说什么,杨满是乔先生的人?” “对,他亲口跟盘爷说的。” 不常喝酒的人,第二天宿醉起来更加痛苦。但要是乔正僧知道自己昨晚上说了什么,恐怕以后更加不能喝酒了。 如今的中国是危机四伏的,乔正僧何尝不明白,统一的大旗下实则四分五裂。自己人尚且还在争斗,何况还有国外的一帮虎狼。但生在乱世了无从选择,该做的事还是要做,见缝插针的做,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。 所以撤股办船厂的念头,乔正僧还没放下,但不能像以前那样独断独行了。他不得不找机会再跟杨满谈一次。想起刚来天津的时候,那个虚心又温顺的青年,如今已经能直起腰跟他叫板,乔正僧难免恨在心头。 但不得不承认,这点恨的后面又有几分醉意,好似投石入水后带出的涟漪,荡荡漾漾使人回味。因为乔正僧清楚,这是他一手打磨的结果。 也真的说不清了,到底是什么时候上的心。现在想起来,就算第一次看他头脸上盖着书睡觉,那个样子都是让人心痒的。更不要提小春楼黄昏的那一幕了。 所以无论如何乔正僧心想,他是不可以放手的。 这份心境,倒是有几分秋雁的样子了。而使乔正僧苦恼的是,他不仅要提防外敌,还要从这个女人手上,连骨带皮的把人一点点抠出来。这在以往被他视作畏途,也想了辙绕别的道,但事到如今才发现走不通。 被自己的心墙层层阻挡,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。而走错了路的残局,还摆在那里等着他收拾。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要处理的私事太过棘手,公事上就疏忽了。日本要派几个浪人暗杀廖枯人的消息,乔正僧知道好几天了,一直忘了报上去。虽然情报部门也已经收到通知,但还是对他有了不满。 因为廖枯人的改旗易帜,北伐戛然而止,战火没有在华北蔓延,这对老百姓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但是廖枯人自己,却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。 国民政府没有对日本占领东北提出抗议,几乎是默认了廖藏林把持北洋时签下的卖国条款。廖枯人出离愤怒,但黄鹤却安慰他说这是在情理之中的。 “国民政府根基未稳,需要各国的支持,他们现在不会对抗日本,也没有这个实力。这已经是好的了,要是他们要你去打,你怎么办?” “那就打啊。” “幼稚。” 嘴上说幼稚,心里却是欣赏的,否则黄鹤也不会留下来给廖枯人当参谋。 他们廖家父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。在跟这两个人的接触中,黄鹤发现,廖藏林的长处在廖枯人这里没有体现,但廖枯人却又有着着廖藏林没有的优势,两个人几乎形成互补。可惜事到如今,再没有上阵父子兵这回事了。 难得的廖枯人有一腔热血,这是他父亲缺少的,并不是说在漫长岁月中被消耗了的。盛世中或许无处发挥,但在乱世中却使人向往,黄鹤决定追随这个年轻人,哪怕他在政治上还略显稚嫩。 这段时间的风雨欲来,任谁都感觉到了。日本人要动手的消息,黄鹤不是没有耳闻,但因为敌人在暗处,自己这边除了加强防备也别无他法了。 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的感觉,让廖枯人非常疲惫。他不曾想到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他父亲,白日里躲在拉紧了窗帘的屋子,出门则一刻不能停歇的冲进装了防弹玻璃的车子里。 原来身在什么样的位置,就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,无论做对还是做错。 廖枯人想起他对父亲曾经说过的话。 第27章 现阶段的天津,有点像是还没煮沸的水,但是已经生出了相当的气泡。其他的友邦还好,尚且在观望,日本方面却是出离愤怒了。听说天皇直接发电给政府,要求立即释放廖藏林。 第二个惶惶不安的就是皇上了。本来已经打算好了,去满洲国登基,重新当皇帝,现在一下子又没着没落了。而且革命党当了权,自己更像是砧板上的鱼,似乎随时就要任人宰割了一样。 满族亲贵们的心情跟皇上是一脉相承的,所以乌雅岚熙也很慌。他来找乔正僧的时候,满街都是游行,骂他们是汉奸卖国贼的传单,已经发到各个租界了。 眼下是过渡时期,是最乱最不安稳的时候,乔正僧也很头疼。他考虑了半天,对岚熙说,“你要实在不能安心,我可以把你送到上海去。” 岚熙期期艾艾的问,“那你去不去?” 乔正僧说,“我不去。” 岚熙撅了撅嘴,赌气道,“那我还不如跟皇上去满洲国呢。” 于是乔正僧上前拉了岚熙的手,非常认真也非常耐心的跟他说,“如果你相信我,就不要去东北。那里成了日本人的地盘,你要过得好,就不得不当汉奸。你不是能受委屈的人,我怕你吃亏。” 对方的好言好语让人心醉,但想到一个人孤零零远走他乡,贝子爷也没法忍受,这时候他想了个馊主意。“不去东北也行,听说那边冷。不过我也不想去上海,我就留在天津。” “留在天津也行,英租界目前还安全。” “我要跟你住一起。” 乔正僧忽地头疼起来,他很无奈的说,“我每天都出门,很晚才回家,到时候还是你一个人。” 但贝子爷已经想好了,“那我跟着你出门好了。” 乔正僧已经明显不悦了,他冷冷的问,“你觉得这样好吗?” 岚熙还在坚持,“我觉得没什么不好。” 乔正僧退了一步,微微低头看着他说,“知道么,我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才这么上心。我甚至想过,如果真打起仗来,是不是把你送到香港去?你要觉得我花的这些心思都不值一提,那你就跟着我吧。我去哪里你去哪里,倒也省心了。” 贝子爷果然不能受丁点儿委屈,被这么劈头盖脸训了一通,虽说也有点小感动,但心底里还是不能服气的。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,“话说的好听,别以为我不知道,前一阵子你可是带了人回家的,怎么他能住我不能住?” 倒真是小看了贝子爷的顺风耳千里眼,他还真的什么都知道。不过乔正僧也没想过瞒着谁,他保护杨满,是有十分正当的理由。 乔正僧非常无奈的叹了口气,“杨满又不是住在租界,再说他的处境比你危险多了。” “你那么多手下,住在租界有几个,怎么不都带回家来?” 乔正僧想不出要怎么解释了。和盘托出的话,势必要交代杨满被利用的事实,甚至还可能牵扯出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。 那么这个时候,说一句骗人的真话,算不算是恰逢时机? “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的话,那就是……我对他也是上了心的,满意了么?” 这句话,被乔正僧用平平常常的口气说出来,倒像是一件本来如此,存在已久的事实了。 然而岚熙听得心惊肉跳,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。 愣了半天,他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不到的话,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 乔正僧知道自己混蛋了。倒不一定是刚刚的表现,而是从一开始,就已经是十足的混蛋了。就算他本不是一个心存厚道的人,但是此时此刻,对于眼前这个人,也不能不心生愧疚了。 乔正僧上前去牵他,被对方一把甩开了。 紧跟着,岚熙又怔怔的问了一句,“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傻?” 他乌雅岚熙当然不是傻子,如果真的像个傻子了,那也只是他不愿意想得太明白罢了。人生在世,高兴一天是一天,他向来都是这么过的。 可今天呢,他这个傻子当不成了。 这话说者心伤,闻者心碎。 于是乔正僧也拿出真心来说,“就算我真的把他放心上了,我对你的情意也不是假的。” 就算这句话是真的,此刻听来也不是那么入耳了。横竖要当个聪明人,那么今天的岚熙是彻底的心智清明,洞若观火了。他的眼睛没有泪,说话的调子却哀沉的让人想哭,“那么你是不要我了?” 乔正僧不知道该怎么说,他跟岚熙的关系不进则退,已经到了不能敷衍的地步。如果想留着他,就得把人放身边了。那样的话,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。 “乖,听我的话,去上海好不好?我找人陪你。”乔正僧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退了。 贝子爷闷闷的说,“你是想把我打发了,好跟那个姓杨的混作一处。” 乔正僧忽然怒不可遏了,他抽出一根雪茄,在桌子上敲得咚咚响。“你给我搞清楚,他在先你在后。这么多年了,没有你,我找过他么?” 然后他又说,“我要是想打发你,就该同意你去满洲国。去了哪儿说不定就回不来了,一了百了。” 这些道理都对,但贝子爷依然瞪着眼,他的睫毛扑闪,眼圈子微微泛红,牙齿在嘴里咬的死死的。“乔正僧你好样的。大清朝没了,以前我觉得没什么,但今天我才发现,自个儿是真的是落架了。” 然后他又恨恨的说,“要是皇上还在龙椅上坐着,我怎么会让人这么作践。也就是我现在手上没有枪,不然我立刻毙了你。”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,乔正僧就走到写字桌前,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,摸出一把手枪来,而且是一把火力不小的柯尔特左轮。 枪丢到岚熙面前,乔正僧很坦然的说,“让你打一枪,当我还你了。” 看到对方呆立不动,乔正僧又自己捡起来,把枪塞进他手里。同时说,“如果你想要打死我,就得让我先写份遗书。告诉大家,是我让你开的枪。” 岚熙猛地举起手里的枪,狠狠甩过去。枪托打在乔正僧的头上,明明距离不远,也硬是砸开了一个口子。 手里提着把染血的枪,乌雅岚熙头也不回的走了。留下乔正僧一个人,血流下来,濡湿了半边脸。他摸了一手,放嘴里舔了舔,不仅腥,而且很有些涩。 第二天,乔正僧头裹绷带出现在众人面前,把大家吓了一大跳。想说仗也没打,怎么就受伤了? 果然情场如战场。 乔正僧撒谎说自己骑马摔了。但慢慢的,杨满也就猜到了。 贝子爷的车子不客气的退了回来,搞得乔正僧留也不是,不留也不是。只能找个地方存起来,在漫长的岁月里积灰尘了。 这一刀断的干净利落,只因对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做不来拖泥带水的事。 有时候乔正僧想,横竖是要离开天津的,如果当初把人好好哄走了,到了外头再提分手的事,是不是会更好过一点? 可这世上的事哪有如果,果然真那样,钝刀子割肉,也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。 岚熙决定追随皇上去满洲国。这件事乔正僧能够料到,因为那天分手的谈话里已经有了苗头。他本来就留恋前朝,这次更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了。 不管事实如何,乔正僧总觉得自己成了罪魁祸首,明明知道那是个死地,却还是亲手把人推了过去。所以他不得不做最后一次努力。在北方快要飘雪的深秋里,乔正僧硬是在车子里等了三个钟头。 贝子爷的公馆里亮着灯,但敲开门后佣人出来给的话是,我们家主子不在,乔先生请回吧。 车子停在铺满落叶的道路上,抬头可以看见二楼的小阳台,褪了青的盆栽在寒风里微颤,后面的窗户帘子拉紧了,紧的密不透风。但帘子后面是什么,乔正僧清楚的很。 一阵秋风吹来,树枝上仅有的几片黄叶子也飘落了。岚熙裹着件睡袍出来,光脚踩着木屐。乔正僧一眼看到他粉白圆润的脚趾头,鞋子击打地面的声音,一下一下响在耳边。 乔正僧犹豫了一下,终于还是脱下大衣给他披上。岚熙有意抵抗,乔正僧便展开双臂将他死死搂住,压下了对方拼命推开他的双手。 岚熙的马上软下来,无力的靠在乔正僧身上。乔正僧便在他耳边说,“听我的话,不要去满洲国。” 岚熙抬起头看他,目光戚戚,此刻他求的是一个彼此都知道的答案。但乔正僧却说,“你想去哪里都可以,只要不是那个满洲国。美国好不好?美国比欧洲好,充满朝气,是个新兴的国家。” 他没有相伴的意思,岚熙听出来了。他猛地推开乔正僧,使出了全力,自己也差点摔了一跤。乔正僧忍住了没去扶他,等他站直了开口说话。 贝子爷说的话是,“滚!别忘了你的枪还在我这里,再来一次,我绝对不会手软。” 乔正僧捡起地上的大衣,转身上了车。车轮碾压满地的落叶,发出细碎的声响,是这个季节特有的,不可挽回的萧瑟。 本来乔正僧还打算想点别的辙,各种手段都试一下,总之要达到不让岚熙去东北的目的。但廖枯人被日本人暗杀的消息传来,激起了民愤,为了安全起见,皇上提前了行程,赶在腊月里到了新京。 因为由日本人护送,他们走的很隐秘。乔正僧来不及阻扰,他甚至没有机会前往塘沽码头,去送一送往日的情人。格林威道上的房子挂着牌子在出售,看样子是不想回来了,于是乔正僧出钱把它买了下来。 杨满知道老板最近的状态,所以他没有找乔正僧,而是自己托人去北平打听消息。他在天津度日如年的等对方的电报,心里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。 这段时间杨满的心情不比乔正僧好,或许他现在没有与廖枯人攀交的打算,但心里始终有一个叫廖兵的旧朋友,如果没有他父亲作梗,他们的友情还会更长久,也会更深厚。 出乎意料的,杨满等来的不是一封电报,而是一个人。当黄鹤出现他面前时,杨满真是又惊又喜又忧。但黄鹤没有给他提问题的机会,而是直接下命令,“不要说话,跟我走。” 上车前,黄鹤抖出一条深色的手帕,为杨满蒙上眼睛。带着白手套的手指非常灵巧,手帕折起来的宽度恰好挡住他的视线,不松不紧的在脑后打了个活结。 杨满忍不住估摸车子行驶的时间,一开始道路平坦,两个钟头左右开始颠簸。车子一直转弯,似乎是在山路上,又走了大概半个钟头才停下来。 眼罩取下来,杨满环顾了一下,果然远处山峦起伏,周围的林木密集。只是临近冬天,叶子差不多都掉光,只剩下干秃秃的枝桠。眼前是一座建在山间的宅子,从外面看很陈旧的样子。 黄鹤做了个手势,请他进去。 第28章 穿过几扇门和两边的守卫,杨满看到了躺着床上的廖枯人。旁边的人军服外面套着白大褂,正在给他输液。 显然是因为失血过多,廖枯人脸色苍白,连嘴唇都没有血色。他看到杨满,勉强笑了一下,说了三个字,“你来了……” 看到杨满紧张的脸色,黄鹤就在旁边简单说了下廖枯人的病情,“被投了一颗手弹,又中了两枪,能保住命就不错了。一颗子弹在腹部右侧,穿过去了,没有伤到内脏;还有一颗在左臂,已经取出来了。” 杨满走到床边,握住病人伸出来的手,“你在这里养伤,这里安全么?”他问的话,虽然是对着廖枯人说,但也只能是黄鹤来回答。 “已经万中之选了,这里有地道,就算被包围了,我们也能安全撤离。” 廖枯人还很虚弱,输液过程中,没多久便睡过去了。医生让他静养,杨满便跟着黄鹤出来了。 虽然刚才已经听对方说过了,但杨满还是忍不住问一句,“他的伤要紧么?要多久才能康复?” 黄鹤回答,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这里的条件不够,等少帅的病情稳定了,我们还要转移。” 杨满下意识问,“去哪里?” 黄鹤笑了,他侧过身来看杨满,因为身材略高,微微低下头,好让彼此能够对视。 杨满被他看得心慌,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问的不妥。他微微张了张嘴,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好让对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,也不至于那么尴尬。 但不需要杨满挽回什么,黄鹤非常自如的绕过了这个问题,他另起话头说,“目前少帅还没有脱离危险,你是他很重要的朋友,我希望你留下来住几天……” 看到对方在犹豫,黄鹤又加了一句,“说不定能陪他最后一程。” 杨满被吓到了,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,“小兵……我是说少帅他……” 黄鹤用肯定的语气说,“有这个可能。” 被带到一个房间安顿好,又恍恍惚惚的用了餐,杨满这才想起自己在工厂被带走,没有任何人知道。他急忙找到黄鹤,“长官我不能住在这里,我干娘不知道我出来了,几天不回去她还不急死。” 黄鹤安慰他,“这个你放心,我们会找人给她送信的。” 杨满听了忧色不减,显然还是有顾虑。 黄鹤又说,“这个人跟你和你干娘都是相熟的,你要实在不放心,也可以写个便条托她带过去。” 杨满考虑了下写便条是不是可行,但他马上又察觉到对方态度的强硬,似乎是非留下他不可了。于是他试着商量,“可我还是想回去一趟,工厂的事情也需要交代一下。” 黄鹤沉默了,他的眼神飘到别处,在虚空中转了个来回,再看住杨满时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。“杨经理,我还是这么称呼你可以么?” 杨满点点头,表示没有关系。 “知道我们在哪里么?” 杨满是被蒙着眼睛带过来的,自然不清楚,这次他摇摇头。 “我相信你不知道具体位置,但你心里是有猜测的。” 杨满的心猛跳了一下,因为被说中了。他的方向感和记忆能力都很好,确实猜出了一个大概。 接下来黄鹤顺理成章的说出了他的决定,“你这么聪明,应该知道这里是需要保密的,要走的话,只有等到我们撤离之后了。” 杨满大吃一惊,慌忙为自己辩解,“我不会说出去……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,你把我的眼睛蒙上,或者带我绕几个圈子也行。” 黄鹤摆出一副扑克脸,但眼睛里透出来的却是满满的不信任。 杨满无奈了,他非常诚恳的说,“少帅是我的朋友,我们很小就认识了,我不会害他的。再说你要是不信任我,干嘛还要带我过来?” “问的好。”黄鹤也坦诚的告诉他,“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害你的朋友,但是如果,我是说如果,你被抓住了严刑拷问呢?” 杨满张嘴欲辩,马上被黄鹤截住。后者不耐烦的摆摆手,眯起眼睛来看着他说,“先别给我什么承诺,我是个军人,又不是女人。” 杨满被他说的发窘,脸上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,猛地烫了一下。 黄鹤继续说,“我知道你有过一些经历,但在我看来,你未必明白什么叫刑讯。”说到这里,他移动了几步,换了角度打量杨满。杨满被他看得浑身发毛,不自在的退后了一步。 “老虎凳和电刑都是最基本的,我见过腿骨被反向折断的,还有电流通过人体,身上什么东西都流出来了。近来花样很多,还有些我也没见过的。再说了,你长得这么好,说不定还会被轮暴。” 这是赤裸裸的恐吓,最后一句话出来,无疑给了杨满致命一击。对方知道他的死穴。 杨满仔细看眼前这个人,微黑的脸庞,坚毅的浓眉,加上一身笔挺的制服,确实是个典型的军人。但他给人的压迫却不是正面袭来,而是一步步诱你入网,然后慢慢收紧,看着你一边挣扎一边陷落。 显然黄鹤满意对方的反应,他自如的说完最后几句话,这是一段表演在舞台上的完美落幕。“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我擅作主张,我应该事先问问你。不过已经来了,我也不能随便放你走。你安心住下来,多陪陪少帅,等他好一些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去。” “还有,不要叫我长官。我大你一辈,你可以跟少帅一样,叫我鹤叔。” 彻夜未归并不稀奇,但没托人带信就少见了。第二天秋雁去工厂找杨满,结果那里的人说昨日下午就不见人了,不知道去哪儿了。 随后秋雁又跑到仙月林,吴丽环给的答复是,差不多有一礼拜没看到杨经理了。 这下秋雁急起来了,但吴丽环马上安慰她,“你等等,容我先打个电话给乔先生,问问他看……” 秋雁觉得有道理,候在电话机旁边看着她打。吴丽环说了两句话就挂了,转过来对秋雁说,“乔先生也不知道,不过他马上赶过来,我们等他一下。” 在等待乔正僧的时间里,吴丽环提出的建议是先报警察局,然后她再去找项宝通帮忙。秋雁已经彻底没主意了,她慌张的手也颤起来,整个身子软的没力气,靠在墙壁上就往下溜。 吴丽环忙把她扶到座位上,又去倒了杯水给她。 或许是因为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显憔悴,吴丽环觉得秋雁瞬间老去了。以前几次见她,尚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姿色,但现在颜色全然褪去,好像真的只剩一副脆弱不堪的皮骨了。 莫非,男人真的是女人的一味药。 吴丽环想象不出,如果没有杨满,秋雁会是个什么样子。这么多年了,这个女人如菟丝子一般,攀附在自己的干儿子身上,由内而外的占据他。如今宿主不见了,那么这颗寄生的植物,是不是也要一并枯萎了? 她挨着她坐下去,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脂粉味。对秋雁,吴丽环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触动。但她又不齿她的作为,即便是在这个落难的时刻。 吴丽环忍不住这样的想法,如果杨满就此远走,那么他可以活的更好。但她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人,一个正赶赴而来的人,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,吴丽环心中存疑,到现在还说不清楚。 看得出来乔正僧赶得很急,快入冬了连大衣都没披。鞋子上沾着泥,估计是来不及看脚下,踩到路边的水坑了。他一到就问情况,但秋雁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,无非是早上出门跟平常一样,家里什么都没有丢。 乔正僧又问,有没有收到什么信件或字条。如果是绑匪,勒索信差不多也该送来了。 秋雁回答没有,但想了想又说,前一天杨满拿了封信回家,锁在抽屉里了。 乔正僧马上要拉秋雁回家取信。吴丽环在旁边问,要不要先报警察局,她还可以找项宝通帮忙。乔正僧考虑了片刻没有答应,他要大家先按兵不动,等他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做决定。 杨满的家一如既往的乱,秋雁翻箱倒柜的找东西,终于摸到要找的那封信,转身交给乔正僧。 信是从上海寄来,落款写的江南船厂。乔正僧打开来看,里面竟然是一封聘书。上面写的言辞恳切,请求杨满来船厂担任工程师兼独立董事。 秋雁识不得几个字,吴丽环却是看的懂的,扫了一眼聘书后,她竟有点不敢去窥乔正僧的脸色。 说来也奇怪,吴丽环向来都是个胆大的角儿。她没傍上项宝通时就不怕他,也不怕盘爷。刀口上舔血的帮派头子不怕,仗势欺人的洋人她也不怕。但意外的,她承认自己有几分畏惧乔正僧。 这种感觉说不清,乔正僧不苟言笑但彬彬有礼,没在她面前说过重话,但吴丽环总是不自觉的对他察言观色。或许是因为出道就在他底下的舞厅做事,免不了低人一头的意思。 乔正僧盯着聘书半响不说话,吴丽环对秋雁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不要多嘴。两个人屏息凝神,静候一旁,等着老板出声。 杨满绝对不是不辞而别,但就算他的失踪与此无关,这份聘书也够吃一壶了。 乔正僧将聘书折起来塞回信封,并没有还给秋雁,而是放进了自己的西服内兜。他让秋雁在家等消息,然后带着吴丽环出来。 “跟我去工厂看看。”说完这句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内乔正僧再没开口。 吴丽环没料到,对方这个样子比发火更瘆人。就算不去看他,都能感受到他的愁容。重的压死人的焦躁,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,在狭窄的车内蔓延,压得人透不气来。 这种拆皮去骨了的颓唐,倒与秋雁的状态有几分相似了。 这一刻,吴丽环相信了他的酒后真言。 郊外的路不平,车子又开的急,一路颠簸下来,吴丽环晕的想吐。 乔正僧从来不会怜香惜玉,此刻连绅士都不当了。他自己下车后,忘了给后座的女士开门,而是点上一根雪茄烟,一个人站在路边抽了起来。 吴丽环自己扶着车门出来,干呕了几下。也不管不顾了,踢掉高跟鞋,找了块石头坐下来。 乔正僧看她这个样子,便说,“你别过来了,就在这里等我。” 吴丽环倒是想跟过去问问线索,但她确实难受的不行,刚才呕的眼泪花子都出来了,手脚还在发软。 冶炼厂的地方不小,但因为没有正式启动,里面的工人很少。乔正僧去了半个钟头就回来了,问吴丽环歇好了没。吴丽环强打精神上了车,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,“乔先生,能不能开慢点?” 第29章 回去的时候乔正僧开的慢了,那种凝重的气息还在,但他整个人好像冷静了一些。 初冬的黄昏,很应景的提前到来。浓云不知道何时密集,狂风吹起的落叶,蛾子似得围着车子转,时不时的拍打在车窗玻璃上。 吴丽环扒到窗边抬头看,不自觉的嘀咕了一句,“要变天了。” 她说的没错,车子开到仙月林的时候,风小了,但空中飘起了细雪。雪下的不急,只是在舞厅霓虹的照耀下,格外纷扬的样子。 车子停下来前,乔正僧有一句话交待给吴丽环,“不要找天字会,先报警吧。”吴丽环下车后,乔正僧既不去办公室,也没有回家,而是一路开到了海边。天色更加昏暗,下雪的冬夜,月亮是不会出来的。正是晚饭时分,码头的人散去了,远处道上的路灯照不到这边。潮水在暗处涌动,如一头蛰伏的兽,你可以听到它呼吸的声音。 这是那个人喜欢的地方,乔正僧知道他常来。以前,无非是以为他想看船,那些水面上来来往往行驶的船只。但今天他觉得,似乎又不是这样。 天津,何尝不是一座逼仄的城,但就因为临靠了这片水域,显得大不一样起来。 南京和天津,在乔正僧心中没甚区别,但对于杨满,这是片触手可及的海市唇楼。但他终于没有给他,而是把他关了起来,另一种程度上的。 口袋里的这张聘书,究竟是不是困兽撕开囚网的利刃?乔正僧心中猜疑。他从来不懂那个人的心思,他的软弱和勇敢,妥协与坚持……总是拿捏不好。或许,这就是目前局面这么失控的原因之一。 乔正僧如此想。 大海无声的吞噬落雪,那些在屋檐,树梢和地面上轻易累积的雪花,掉入水中便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乔正僧回到车里,用雨刷刮掉车上的薄薄的一层积雪。等他开到家的时候,前窗玻璃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,已经在寒风中冻结成冰。 夜空中没了飘雪,徒留下湿冷的空气。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今年的初雪,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竟然如此短暂。 在盛世里,钱的力量往往无穷,但乱世就不一样了。乱世的人胃口更大,因为规则经常被打破,因为朝不保夕。 乔正僧花了大钱,警察局也够卖力,天津城内外掘地三尺的搜了一遍。当然,结果是一无所获。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,案子没有进展,局长爱莫能助的来交差。秋雁得了消息,简直要哭倒在地上,而吴丽环则冷眼看这位办砸了事也不退钱的主。 天津警察局局长,同时也是保安警察队的大队长魏炳材,对眼前这位仙月林的红玫瑰慕名已久,只可惜下手晚了,被一个流氓头子捷足先登。他来之前是没想到美人在场,此刻收获意外之喜,整个人已经酥倒半边。 乔正僧故作轻松的打发了局长大人,不禁没有半点责备,反倒加送一笔银钱,犒劳队上辛苦办事的兄弟。 魏炳材深感乔正僧的仁义,心满意足的走了。 等人走后,乔正僧随口吩咐旁边,“帮我约日本领事吃个饭,刚才那家伙也一起叫上。” 吴丽环听了微微吃惊,不由得踌躇了一下,因为放在平时这些不该她做,而是刘罗新的工作。但既然乔正僧慌不择路的吩咐了,她也没什么好推脱的。 乔正僧的身份加上吴丽环的手腕,约日本领事吃个饭并不难。难的是他在饭桌上求人办的事。乔正僧要在日租界找人,而天津的警察是不能进入租界搜查的。 因为满洲国的成立和廖枯人的被暗杀,日本在中国的处境颇尴尬,各地反日抗日的呼声很大,其他友邦也略有微词。但听说当局要派人进来查案,领事先生立即摆出备受侵犯,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样子,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是他国领土。 于是乔正僧解释,这并非当局的意思,而是他的一位朋友莫名失踪,所以委托警察队帮忙寻找,完全以私人名义。 因为时局敏感,这个解释又如此苍白,不说日本领事小林宗一郎,要不是这案子已经查了半个月,就连同坐的自己人——魏炳材都要将信将疑了。 领事先生发出很尖锐的质问,“乔先生要搜查日租界,莫非怀疑这起失踪案与我大日本帝国有关,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是个什么人物,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知道?” 乔正僧坦然回答,“是我的一名属下,也是乔某的心上人。” 除了吴丽环,另外两位的脸色都变了变。这个答案让人心情复杂,有道是“只论风月,勿谈国事”,本来这案子背后似乎层层深意,笼着严肃又紧张的政治意味,被他这么一解释,瞬间变成了一桩香艳的风月情事。 乔正僧这手玩的绝妙了。 但日本人直觉上判断对方在耍诈,即便乔正僧态度诚恳,神情中挡不住的忧愁,俨然一位丢失了真爱的伤心人。于是他继续问,语气中不无嘲弄,“乔先生的情人是住在日租界?” “不不不。”乔正僧摇头,“他并不住租界。” “难道她是日本人?” “不是。” “那为何要在日租界里找人?” 话谈到这里,就连吴丽环这样不谙政事的,也能看出这场交涉推进的十分艰难。她心里难免着急,席间时常忘了斟酒,任由客人的杯子空空。小林先生还好,魏炳材却是个嗜酒的,频频举杯频频尴尬,乔正僧看在眼里竟也无动于衷。 而下面的发展就更让人措手不及了,吴丽环从来不知道乔正僧会日语。当看到他与小林宗一郎简单交流了几句之后,后者便起身告辞,深感困惑的绝对不止吴丽环一人。 魏炳材已经半醉了,但人还没有糊涂,“怎么回事啊乔兄,这个日本佬走了……什么意思?” 这回乔正僧亲自倒了杯酒递给他,“领事先生回去报告请示,没什么问题的话过几天就能开工了,到时候还要多多麻烦大队长,乔某这里先干为敬。” 美酒嘛自然是多多益善,就跟钞票一样。魏炳材是标准的官场中人,他不关心这件事的本源,也不关心当事人的初衷,他来吃饭无非就是卖乔正僧一个面子。但眼下此事出乎意料的,竟然快要成了,这杯酒他反倒有点喝不下了。 油水肯定少不了,但究竟要不要当别人的刀,闯到日本的地盘里去,此刻他还不能立断,可能需要回去从长计议一下。 乔正僧当然明白对方所想,说完了这句便岔开话题,两个人随便聊点闲话,这顿饭也就到了尾声。 酒席的后半段,魏炳材借酒卖疯卖的厉害,频频吃人豆腐。 吴丽环本性泼辣,自打跟了项宝通,脾气更是渐长。最后递出一杯酒,对方凑过嘴来,在手背上乱亲也就算了,当舌头舔进指头缝的时候,她手腕子一翻,酒杯子就扣在人鼻子上了。 满满一杯酒浇到脸上,局长大人的眼睛红着,脸抽了两下,竟然没有掀桌子发飙,而是顺势扑到在吴丽环身上,埋头到她胸口猛蹭。他一张脸又是油又是酒的,气的吴丽环要发疯。好不容易推开了,对方扑通一声倒地,就势滚到桌子底下,死猪一样睡过去了。 吴丽环深感抱歉的看了看乔正僧。乔正僧却没什么话,而是出门找到魏炳材的手下,叫他们过来抬人。 人抬出去了,留下两个做东道的,对着一桌子的杯盏狼藉,像是立在硝烟过后的战场,却又没守住半片残山剩水。 吴丽环的感觉就尤甚了。 在凌冬将至的夜里,乔正僧送吴丽环回家。 这是她第三次坐乔正僧的车,车开的一次比一次缓慢,在天津城内平坦又空旷的马路上,几乎要静止不前了。 好像这车,比车里头人的心思还重似的。 周围空气冷的肃杀,一层薄薄的铁皮壳子,挡不住这种刺骨的风。 为了应酬起见,吴丽华没有穿多。貂皮坎肩是个样子货,她丝绒旗袍叉开的高,露着半截子大腿,玻璃丝袜薄的透肉,哪里能御得了寒。所以她觉得这样开下去,等开到了,自己也快冻僵了。 这一次吴丽环由衷的希望,乔正僧能够开快一点。 不过车子这样的慢,吴丽环也有猜测,她估计老板是有话要讲。果然,乔正僧问了一句,“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日租界找人么?” 她当然是知道的,但倘若说出来,事实就是乔正僧始乱终弃,一手种下的恶果。这里面七弯八拐,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。吴丽环犹豫着要不要说,如果说的话该怎么措辞。她对乔正僧始终是,没有敬,也有几分怕。 但对方尚在踌躇,乔正僧已经了然,“你是知道的,仙月林的人不该这么闭塞。” 吴丽华没有做声,这是默认的表示。 接下来乔正僧问了第二个问题。这个问题掀开彼此心照不宣,温情脉脉的幌子,锐利的直戳人心。 “你觉得他还活着么?” 依然没有得到答案。沉默带来的死寂,在黑暗的夜里延伸。两人仿佛身处深海行驶的孤舟,都是一般的迷茫和无助。好在此时车子驶过一盏路灯,在这短暂的光影交错间,从头上的后视镜里,乔正僧看清了吴丽环脸上的表情。 第三个问题,“方才酒桌上我说了一句话,你一点也不惊讶,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” 乔正僧在心里苦笑。想想也够荒谬,他从未对当事人表露过心迹,但对不相干的外人倒是说了两遍。 这次吴丽环倒是很想回答,但支吾了半天,终究没有讲出来。还好乔正僧帮了她一把,他自问自答的说,“类似的话我只跟赵金盘说过,赵金盘告诉项宝通,项宝通又说给你听,我猜的有没有错?” 吴丽环听了点点头,她有点不好意思说,自己是听了他的醉话在先。 窗玻璃上的水汽都快冻住了,吴丽环坐在车里瑟瑟发抖,只觉得一双脚扎在冰窟窿里,膝盖以下没了知觉。她实在受不住了,倾身往前一扑,扒到前座的靠背上,想跟乔正僧说一声,让他开快点。 这时候她看到他稳稳坐着驾驶位上,纹丝不动的肩和冷峻的侧脸。隐隐的,也许是被冻得神志不清了,吴丽环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错觉。这条被延长了的漫漫回家之路,是对方为她设计的刑讯。他让长夜与严寒来折磨她,对一个女人来说,这两样也已经足够。 第30章 因为这一路的受冻,毫无意外的,吴丽环当晚就发了烧。她雇的一个做半天扫除的女佣,中午过来的时候发现女主人躺倒在床上,人病的昏沉沉,连口水都没力气倒,不由得大表同情起来。 女人混得再风光又怎样,身边没有个依靠,到老到病就只剩下凄凉。 可惜这位阿婶猜错,吴丽环并非没有依靠,只是这次她不想让项宝通知道。把大夫请到家里来,打了一支退烧针后,吴丽环便强撑着出门了。 当天晚上,吴丽环跑到乔正僧处,交了一封信给他。 信封里薄薄的一张纸,纸上寥寥的几个字:平安,勿念。落款是杨满。 乔正僧将信捏在手里,低头看了良久。吴丽环在旁边惴惴,鼓起勇气说了一句,“我认得杨经理的字,这是他写的没错。” 乔正僧半天不做声,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。因为昨晚的煎熬尚且心有余悸,吴丽环被他看的心里发毛。 “笔迹可以模仿……”乔正僧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,看到吴丽环又紧张起来,他才口气淡淡的承认了,“不过这确实是他写的,我也看出来了。” 吴丽环大松一口气,“也就是说,人还活着,杨经理他没事……” 乔正僧问,“是么,你真这样想?” 对方一直这么阴阳怪气,吴丽环心里憋火,很想呛他一句,废话,这不明摆着的!当然终究还是没敢。但她又委屈的想,自己畏惧乔正僧是没错,但也没怕到这份上,被这么一番折腾,到底是为了谁呀! 乔正僧将信纸放下,打开旁边的木匣子取了一根烟,点上吸了一口问,“这信怎么来的?” 信封上没邮票没邮戳,肯定不是寄来的。吴丽环的回答是,“就放在我桌子上,刚刚我回舞厅的时候看到,问了一圈谁拿进来的,没人知道。” 乔正僧抽烟总是很急,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。因为冬天的关系窗户也没开,吐出来的烟被锁在屋子里散不出去,雾一样的笼着他,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阴晴难定,更加不能琢磨。 烟草燃烧的气味吴丽环太熟悉,对她这样的人来说,烟和酒就好比茶和饭,是不可一日无的。她不熟悉的是乔正僧。杨满失踪后,她与乔正僧在工作之外的接触变多了,其实也并不算多,聊聊数次而已。隔岸观花她再一次觉得,脱掉绅士的外衣,这实在是个冷酷的人。 这颗冷酷的心忽视了她的病容,或者说从头到尾,他的注意力就不在此处。有了这封信,怎么看都是件好事,乔正僧却没有喜色。他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搁在一边,勉强挤出个浅淡的笑来,口气却是不耐的。 “很好……没事了,你走吧。” 吴丽环这次的病来势凶猛。或许是第一天没有休息好,第二天热度还在。虽然是低烧,也烧得她浑身酸痛,好像被人卸了骨头似的无力。大夫嘱咐要在家卧床,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去仙月林。 但任谁也不会想到的是,乔正僧居然登门了。 这次他的开场是聊胜于无的寒暄,“昨天看着还挺好,今天怎么病成这样了,大夫看了么?” 吴丽环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应付老板,“我还好,一点小病,已经打过针了……谢谢乔先生关心。”因为这个病,她觉得自己开口就是沙哑的嘶嘶声,实在懒得多说。 于是乔正僧也不废话了,开门见山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,“魏队长他们找到一个人,可以提供重要线索帮我们找人。我过来,就是想找你跟我一起去看看。” 这句话不是问句,乔正僧没有询问的意思,不管吴丽环什么状态,他就是来带她走的。 吴丽环心里一阵叫苦,因为就算单凭她与杨满的感情,也是没有理由推托的。她挣扎着起床,也无心装扮,胡乱刷了把头,随手捡了一件棉袍裹在身上。这本不是她平时的样子,只是最近实在身心俱疲了。 乔正僧全不在意的领她出门,车子开的飞快,一路驶出城区,往北而去。 吴丽环没有来过乔正僧的煤矿公司,但她猜测是在这附近。因为在被带进这间破旧的平房之前,她注意到不远处地面上散落的原煤。 里面的布置很简单,仅有的也是必需的几件家什,窗户用木条封起来,顶头是一盏昏黄的电灯。或许是因为不愁燃料,炉子倒是点的旺,上面坐了一把壶,估计是在烧水。 乔正僧让了唯一一张椅子给身边的女士。 屋子里很暖和,加上一路的颠簸,吴丽环一坐下去就有点昏昏然。但她还是听见乔正僧绕到她身后说,“知道么,其实现在让我烦恼的,已经不是怎么才能找到他,而是找到之后,该怎么对待他。” 吴丽环转身抬头,看到乔正僧单手搭在她坐的椅子背上,自上而下的俯视自己。 对方眼神笃定,语气中包含感叹,说明他的情绪是真的。但这种施施然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? 吴丽环由衷的发现,自己真的是退步了。欢场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过来,修炼的这身本事,却不能与眼前这个人周旋。挫败感袭来,反倒盖过了她一时的心惊肉跳。 反正是句自说自话,吴丽环也懒得回应。她颓然坐回原样,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,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。 “说吧,他人在哪里。说出来了,我就让你回家。” 吴丽环瞪着她一双美目,不知不觉的,嘴也慢慢张开了。她的头本来就沉,此刻想说一句话来回应,脑子里却乱糟糟的,理不出个正常的思绪。 乔正僧不给她装傻的机会,他踱步到前方,正面对视她说,“你昨天下午三点半出门,去码头见项宝通,晚饭在鸣善居吃素斋,然后就直接来找我了。中间根本没有回仙月林,信哪里来的,是不是项宝通给你的?” 原来如此,真是一个大大的失误,吴丽环觉得自己是病糊涂了。当然这也是对方作的祟,她马上又恨恨的想。 但是乔正僧怎么知道她的行踪,吴丽环警觉,莫非自己身边有了奸细? 生病的时候想事情,真的是一种痛苦。好在乔正僧没让她思考多久,“不用狡辩,我找人跟踪你,差不多已经一礼拜了。” 乔正僧对她有怀疑,吴丽环不是没感觉,但她没料到对方这么早就有了行动。那他为什么还要报警?为什么又要去日租界找人? 还有就是,那天晚上晚上乔正僧送她回家,她在车上忍着寒冻瑟瑟应对的,原来实实在在是一场审讯。 “为什么?是不是……”这次她没有在心里疑惑,而是直接问了出来。 这回轮到乔正僧不给答案了,他摇摇头说,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你说了,我再帮你解惑,一定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 吴丽环木然的瞪着他,半天才说,“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,我没骗你。” 对方这句话说出来,顿时让乔正僧的心凉了一下。因为此时此地,他不信这个女人还能顽抗。 吴丽环的解释是这样的: 项宝通跟她说,杨满与廖枯人是儿时玩伴,在南京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。这次的变故很凶险,外界尚且不知道少帅的生死,所以杨满要去探望廖枯人,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。 而且因为事情来得突然,连个外出的借口都没找好,于是便有了失踪这场闹剧。 报平安的这封信,本来是没有的,因为黄副官觉得,对外的线索应该越少越好。但后来乔正僧闹到要去日租界找人,不得已才让杨满写了这个便条。 吴丽环自觉中间人的差事没办好,但因为项宝通的背后是廖枯人,这个乔正僧早就知道。如果要怀疑廖枯人,顺藤摸下来,自然也不会信任她。这么一想,吴丽环就又释然了。 廖氏风光的时候,与他当个座上宾多么荣耀。但如今杨满不过是探望旧友,竟然搞得这么紧张。吴丽环感概结交权贵不容易,跟着他们起起落落,小人物经不起折腾。 本来让秋雁着急一下也就罢了,反正看不惯那个女人很久了,能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,吴丽环甚至还有几分快意。但她没料到乔正僧这么上心。 那些酒后的醉话,对旁人的戏言,最后竟然都是真的。那为什么平时藏得那么深?吴丽环看不懂乔正僧。 但自己帮杨满打掩护,怎么就成了乔正僧的敌人?被他来回试探不说,还弄出了一场病。吴丽环觉得自己格外的委屈,格外的失落了。 第31章 乔正僧听了个明白,心里却在冷笑。想来吴丽华的话是实在的,那么糊弄她的是谁,项宝通还是廖枯人?此刻他也不想对这个女人解释,只是问,“既然你不知情,那么项宝通呢,他知不知道?” “不知道……”吴丽环茫茫然的回答。 乔正僧明白她的意思,她不知道项宝通知不知道,失望之余,于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,“你倒真是相信他。” 被对方说的一阵羞愧,就跟当初在船上与项宝通私会,无意间被杨满撞破一样。吴丽环也问自己,为什么这么信任项宝通?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一面之词,但杨满救过他,她自信项宝通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。再说了,不相信自己的爱人,难道相信你乔正僧? 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,蒸汽顶的壶盖子发出轻响。乔正僧翻出一个杯子来,走过去倒了一杯水,递给吴丽环。同时对她说,“我要出去一下,你姑且在这里待一阵,等我回来了你就可以走了。” 自己被监禁了,吴丽环悲哀的想。 眼睁睁的看着乔正僧出门,清晰的听到房门落锁的声音。之后她走到窗边,从木条的缝隙看出去,外面隐约走过一个人,很像是刘罗新。 这段时间内,乔正僧找刘罗新来照看吴丽环,中间一日三餐,包括还可能要给她送药。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次去找项宝通,最后会是个什么状况。 混江湖出身的人讲信义,所以要撬开项宝通的口,是一件难事。不过他也有他的死穴,那就是他重情。自古情义难两全,当乔正僧威胁说,如果实在万不得已,他也只有送吴丽环去看个旧友了。这位硬汉的动摇,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了。 由此乔正僧看出,项宝通不是个成大事的。 然而人生在世,并非每个人都要成就一番事业。乱世儿女情更深,项宝通妥协了,乔正僧反倒有几分欣赏他。吴丽环当真没有选错人。 山上的日子很无聊。 廖枯人的伤需要静养,所以杨满能够陪他的时间很短。 护士有黄鹤的授意,即便违背少帅的意愿,也要让强行让他休息。有时候两边争执起来,杨满尤其觉得尴尬,这使得他每次进入廖枯人的病房,都惶惶然带点负罪感。 剩下的时间就是无所事事了,冬天一来,山上的叶子落尽,野外显得毫无生机。但即便如此,杨满也想出去透透气。 黄鹤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,好不容易逮住他一次,杨满提出这个要求,结果被他当机立断拒绝了。“杨经理,看来你还不明白少帅的处境,也不明白你自己的处境。” 杨满倒是很有几句反驳的话,但看到黄鹤眼睛充着血丝,脸上满满的倦色,知道他这一阵子是真的操劳了,便有些不忍心。可是接下来这个问题,他无论如何也要提出来。 “我干娘那里,有没有帮我去看一下,她现在怎么样,信收到了么?” 杨满关心的是秋雁,但让黄鹤头疼的却是乔正僧。使馆晚宴的那一幕,让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居心叵测,但事后他找人查了一下,发现乔正僧是有伴侣的。成王府的贝子爷,芙蓉一样的美人儿,出身尊贵不说,就连才情也是拔尖的。 现在黄鹤后悔没有亲自去见一见乌雅岚熙,或者找一张清楚点的相片也行。凭他的观察力,一眼便可破玄机。如今晚了,百密一疏,没有计算乔正僧的反应。他知道眼下警察队正在城里翻天覆地的找人,到底要闹到什么程度,也只有静观其变了。 “吴小姐陪着她呢,没事的。” 聊胜于无的一句话,要用它来安慰自己,杨满有点做不到。“都一个礼拜了,让我回去一趟吧。偷偷的就行,我想看看干娘。” 最近廖藏林的几个死忠,私下勾结了日本人,正在想方设法的救人。同时在山东煽动舆论,要让廖藏林出来主事。黄鹤应付这个已经焦头烂额,秋雁的近况,他理所当然的没有关心过。 但是事情不用想也能知道,只会差不会好。所以黄鹤只能再一次拒绝杨满。 这次杨满不甘心,忍无可忍的问,“这回又是为什么?” “事实是……我们不能冒险。”千遍一律的借口,就连自己都说的有些厌烦。反正你人在这里,四面高墙,又不能飞出去,黄鹤甚至有点懒得敷衍。 “那么如果我问问少帅呢?”这是迫不得已的一步棋。杨满并不想滋扰病人,也知道黄鹤如今是将在外,未必能受君令,但他实在没辙了。 黄鹤不为所动,他眼睛都没眨一下,冷冷的说,“你可以试一试,少帅对你的感情很深,我想他是不会拒绝你的。但到底要不要因为一己之私,就将朋友置于险地,就看你自己的觉悟了。” 杨满很想骂一句娘,他长于鱼龙混杂的烟花地,并非看不穿对方的伎俩。但出身卑贱未必性情凉薄,对方也吃准了他这一点,所以思来想去,杨满还是没忍下心来去找廖枯人。 第32章 接下来的日子是更加的百无聊赖。但看到廖枯人的伤一天比一天好起来,杨满还是高兴的。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多了,聊完了旧事就聊近事。 从外面的消息来看,这次的暗杀事件民众反应大,但官方却没有表示,可见国民政府对外是要示好到底了。这使得廖枯人的立场尴尬,仿佛一个弃子。当然,或许真的是也说不定。 听廖枯人说,黄鹤的建议是以退为进,让他辞去国民政府授予他的华北军区副总司令的职务,以养病为由宣告退隐,然后再出国争取政治支持。 杨满对政治不是那么在行,给不出什么建议,但他倾向廖枯人能够出国静养。不管怎么说,国内这样刀剑相逼的气氛,对他的健康是大不宜的。 听到杨满附和黄鹤的提议,廖枯人意外的高兴起来。几乎是一时脑热,就冲口而出,“跟我一道走吧小满,我们可以先在欧洲逛一圈,然后再去美利坚。英国、西班牙还有法国,上个世纪到现在的航海强国,你都可以去看一看。” 出去看看是不错,不单是看看洋人们的工业,也看看他们的生活。听说那里的工厂很多,规模也很大;城市的马路上车子密集;女人们念了书出来做事,能做到跟男人一样的位置。西方的思维,跟中国是多么的不同,差异大到匪夷所思,被乔正僧说出来,往往让杨满咋舌。 这样想着,杨满便有些出神。廖枯人以为他在考虑,便没有打扰,安静的给他时间。谁知杨满根本没有当真,他开玩笑说,“坐船还是坐飞机呢?不坐船有点忘本,但我还没坐过飞机呢。” 廖枯人反应过来,于是很认真的再次说,“我是说真的,一起走吧。到了外面我不拘束你,你可以自由行动。” 杨满摇摇头说,“我不去。” 廖枯人问,“为什么?” 为什么,杨满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就好像当初乔正僧要带他离开南京,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复。 改变意味着舍弃,舍弃那些旧的,去迎接某些新的。 虽然那些陈旧也曾经灼灼燃烧,带给他些许温暖。但如今正在腐朽,慢慢死去,变成他人生的负累。那么是否就可以断然割舍,一去不回呢?显然他做不到。 或许自己真的是个没有魄力的人,杨满难免自省。他的性格如此的软弱,导致他的态度如此的保守。那些无用的东西牵绊着他,使他的生命变得沉重,不能轻松的跨出前进的步伐。 上一次乔正僧把秋雁捎带上了,这一次廖枯人不会。而且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,杨满也不能答应。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,又有了一些东西在他心头滋长,并且牢牢地抓缚着他。 一些无望无用的感情,徒增烦恼而已,但杨满丢不开也挣不脱,这或许就是他的命数了。 对于乔正僧,杨满的答复是舍不得秋雁;对于廖枯人,他不能说自己舍不得乔正僧。那么只好重复上一次的回答,当初还尚有几分真实的答案,如今却成了一个十足的借口。 种种情由,本不足为外人道之。外人看不穿的这个解释,倒还算是合乎情理,至少廖枯人相信了,开始认真的劝说杨满,并且承诺在他出国期间找人照顾秋雁。 杨满清楚,廖枯人不知道他与秋雁真实的关系。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。如果说出来了,效果会不会恰得其反,引起对方更激烈的回应。 这当然是难以启齿的,但在小春楼里,杨满还不觉得怎样难堪。那时候他已经在乡下躲了两年,等到廖藏林调任才回到南京。 十五的年纪,差不多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,加上些在外头飘荡的历练,已经很有了些年轻男子的味道。这时候杨满的人才也显了出来,眉目清秀,身姿挺拔。在妓馆里行走,时常引人侧目。这里头不但有姑娘,还包括了一些寻欢客。 其中有一位斯文人,自称是个教书先生,看中了杨满,私下里跟他商量,要带他去学堂念书。老实说杨满有些心动,但他考虑了自己的情况,还是婉拒了。教书先生不甘心,怂恿他跟自己私奔,理由是秋雁手上没有卖身契,本质上来说,其实杨满是个自由身。 对方后来留了个地址给他,说自己三天后就要离开南京,这期间如果杨满改变主意,随时可以去找他。 杨满当然没有赴约,但他受了启发,跟秋雁提了这件事,说自己想出去念书。福州船务学堂是官办的,只要能考进去,学费全免,而且还包食宿,是当时寒门学子的首选。 秋雁一开始不同意,这件事就拖了半年,在这半年里,他们发展成了后来的关系。 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,杨满并没有十分的抗拒。在小春楼这样的地方,人们放肆的很,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,是带了预言的陷阱。也或许事实本来如此,一切都沿着正常的轨迹在走。他与秋雁从一开始,就注定是这样的关系。 按道理秋雁尝过鲜后,是该放他走的。因为从长远考虑,杨满不能一辈子靠她这个干娘养着,呆在这个妓院子里头,出去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才是正途。然而秋雁自己也没想到,得了他之后反而更加舍不得,恨不能时时刻刻粘着他,日日夜夜的不分离。 杨满并不烦秋雁缠他,但他要出去念书的心很坚定,这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次为自己抗争。 最后秋雁要杨满发个毒誓,她怕他一去不回头。誓言的内容是,要陪她终老,这一辈子不能娶亲,也不能生子。 陈年的往事,说了也是乏味。就好像那些故纸堆里找出来的,尚且不能博人一笑的旧闻。 杨满这样想了,终于就没有说。 廖枯人执意要他考虑几天再做决定,这般的殷切,让杨满想起那个教书先生。世事总在轮回,结果也总是一样。因为杨满自己清楚,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走的。 山里的冬天很冷,一场薄薄的小雪,数日都没有化掉。从窗子里望出去,极目之处都是斑驳的白色。 有时看到不远处有鸟雀觅食,杨满便撒点吃剩的粮食出去,大部分是一些馒头碎。久而久之,便有两只黑色羽翅,两侧一抹蓝的鸟儿每日前来。 暖气烧得屋子里热烘烘的,就算开着窗,它们也从不眷顾,甚至连好奇的探头都没有。总是来去匆匆,叼起嘴边的食物便飞走了,有时候几乎是一掠而过。 纵然显得有点无情,却不得不让人感叹,真是相当的聪明! 可是忽然有一天,毫无预兆的,它们不来了。 窗台上的食物不会浪费,在贫瘠的冬季,自然有别的动物前来光顾。但是少了那两只的身影,难免让人失落。杨满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寂寞太脆弱了,这么短暂的相逢,也能生出牵挂来。 不过是两只鸟儿。杨满一边安慰自己,一边时不时的望到窗口。 望夫石一样盼着两只鸟,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。因为以后的见面,廖枯人总要问他考虑的结果,拒绝的话说多了,心里的负担很重。辜负了对方的好意,增加了自己的愧疚,相互伤害的程度,无非也就是一千与八百的差别。 显然,这对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。 慢慢的,杨满变得有点不想见廖枯人。反正他的病情也稳定了,精神越来越好,看样子不日便可启程,离开这个暂避之所。那么给彼此留点空间,缓冲一下即将带来的别情,也未尝不可。 很多时候,杨满一个人呆在屋子里。每日里去找廖枯人,倒好像旧时候例行的请安一样,简单聊几句便匆匆起身。彼此的话都没有谈到心里去,以至于对廖枯人与黄鹤连日来的争执,杨满一无所知。 这件事的实情,还是后来黄鹤告诉他的。原来去国外疗养并非黄鹤的主意,而是廖枯人自己的想法。 以退为进这一招无数人用过,远的不说,近的就有袁世凯。这一出一进,用好了收获加倍,办砸了直接有去无回。黄鹤觉得如今的廖枯人,是没有实力打这张牌的。他们最近争的就是这个。 黄鹤要廖枯人留在国内,稳固他在京津的势力。东北一失,整个华北所剩无几,这个时候走,恐怕连山东老家都要不保。 “你的意思是,我应该劝他留下?”杨满猜测对方的意图。 但黄鹤却说,“你大可以自己判断。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杨满实在是无从判断。从朋友的角度讲,他希望廖枯人活的平安喜乐;但如果换成幕僚的身份,比如像黄鹤这样的,当然希望对方走一条进取的道路,哪怕路上有无数的艰难险阻。 一时之间杨满没有话讲,黄鹤也不催他。两个人就这样在房间里静坐,各怀了一份心思。 无意间,黄鹤发现杨满的眼神飘向窗口,他也跟着看过去,看到窗户紧闭,窗台上洁净无一物,而窗外是一片静止的景。 石头上凝固着残雪。在这无风的时刻,就连树梢都纹丝不动。 第33章 这一日杨满去见廖枯人,刚好碰上黄鹤从里面出来,两个人在门外打了个照面。黄鹤有意识的打量他,好像两人是刚结识一样。这种眼神,让杨满想起日本公使馆的那一夜,自己被设计与廖藏林重逢,同时也是第二次遇上这个人。 廖枯人的脸色不太好,杨满猜测,莫非他们又吵了一架?公务上的事,杨满向来是不问的,因为自己拿不出主意,也帮不上忙。但如果廖枯人愿意说,他可以当个倾听的人,仅此而已。 结果这次对方却什么闲话都没扯,一来就直奔主题,急哄哄的问,“想好了没有?一道走吧,你有什么顾虑我都可以帮你解决。” 杨满简直无话可说,“我不是有什么顾虑,我没有任何顾虑。” “去了那边我会照顾你的,难道你不相信我?” “我相信你,我不是因为这个。” “那是因为什么?” 一阵沉默后,轮到杨满发问了,他也不无困惑。“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?我对你来说什么用也没有……” 廖枯人很气愤的打断他,“胡说什么,我从来没想过拿你来派什么用处!” 这话有点不对,因为事实上不久前,他刚刚拿对方派了一个大用场。但廖枯人扪心自问,又觉得并不违心。他对杨满是真心实意,想要满足他,让他欢乐。但不知怎么的,一旦实践起来,总是与初衷相去甚远。 好比这一次,他想供杨满出国游历,起初并不打算强求。去也好不去也好,他留了余地给对方考虑。但当他从黄鹤那里得知,乔正僧对杨满心存觊觎的时候,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了。 对方的不情不愿,廖枯人不是看不到,但他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。 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。黄鹤笑谈,如果在正经事上能有这种心态,就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,想要离开自己的地盘。最后还要跟他打个赌,赌他带不走杨满。 “如果你能带走他,我跟你一起出国,不管你用什么手段;但如果办不到,你就必须留下来。”这是黄鹤的原话。 如此一来,想要杨满同行的心,自然也就更迫切了。 一份友善的邀请,到这里已然变了味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廖枯人清楚,自己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。 “如果你不跟我一起,我也只有留下了。”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,杨满吃了一惊,忙忙的问为什么。但廖枯人就此缄口,说出的半截子话,好像上了盘掉尾巴的鱼,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不舒服。 事到如今,免不了要到前话里头找线索。杨满的心很沉,但说的还是亮话,“小兵你现在是少帅了,跟小时候不一样了,如果你还把我当个朋友……” “我们当然是朋友。” “那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,就跟上次似的,我会帮你的,不一定要瞒着我。”说到后面,杨满的声音渐弱。因为想起前事,他只觉得头昏,眼睛也低了下去,乱晃了一阵,最后只能落到自己的鼻尖。 杨满伤心的想,或许他并没有什么底气说这番话。自己这样的心境这样的反应,又怎么能怪对方不坦白。 这实在是大大的误会,廖枯人瞬间百口莫辩。里一层外一层他都没有这个意思,话是越说越乱。此刻他心想,不如把人押了去?这个念头一出现,自己也是骇然一惊,惊得牙齿也凉凉的。 清醒过来后,廖枯人要告诉自己的是:我不是他,一定不是。 继黑翅蓝羽的鸟儿的不告而别后,松鼠也不来了。 这一阵子,周遭不太安静,经常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声。杨满特别去打听了一下,原来隔壁山头的一幢旧宅被人买了,正在大张旗鼓的修缮。 这样的动静,也怪不得附近的鸟兽散尽。 在厨房里帮佣的有几位本地人,听他们说,那宅子有年头了,还是前朝光绪帝在位的时候起的。原主人是位满清贵胄,后来家里败落,就连着地皮一起卖掉。但因为年代久远,维护的费用太大,这宅子几经易手都没有修起来。这一次,算是遇上位财大气粗的。 杨满打开窗户,往那个方向望出去,只看到一片密林。即便是在冬天,秃了叶子的枝桠也能层层遮掩,挡个密不透风。单凭这一点,他就觉得那地方不错,适合修养身心,避暑度假。 年关这么近了,还要赶着动工,看来这位爷不仅是有钱,还相当的性急。 前一阵听廖枯人说,他的计划是年后动身。也就是说,想留在这里过这个旧历年。但这几天又没见他提,所以杨满猜,是不是又跟黄鹤闹分歧了。 如今的廖枯人时常感慨,当初跟黄鹤是多么的投契。两个人私下约了谈话,可以一宿不眠。说到中国的现实,说到廖藏林的所作所为,都是一样的忧心忡忡和义愤填膺。 扳倒廖藏林和改旗易帜的那段时间里,彼此都奔着同一个目的,不用说更是配合无间。 史上是有不少“只可共患难,不可同安乐”的帝王,但廖枯人还远没到那一步,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?黄鹤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,但他确实也有一些迷茫。 要不要出国?要不要将廖藏林送审?转移的时间,是年前还是年后?所有的这些问题,无论大小,都是他们爆发冲突的地方。 离新年差不多还有一个月,无论是从身体康复的程度,还是从安全的角度考虑,此时撤离都是最稳妥的。黄鹤觉得廖枯人是有点忘乎所以,直把杭州作汴州了。这里哪里是久居之所,竟然还起了过年的念头。 同样黄鹤也有感慨,这对父子的眼光一致,态度却如此不同。廖藏林是强取豪夺不择手段,但眼前这位呢,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,犹在磨磨蹭蹭的,不肯一口咬下去。 他跟廖枯人打赌,要他带走杨满,一方面想要试试对方的脾性。另一方面,也实在不想看到廖枯人没完没了的玩君子游戏。毕竟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。世上种种,都是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的。 今年的冬天也是怪异,一场稀薄的初雪下来之后,一直就是这么干冷着,个把月过去了也没有降水。往年的这个时节,地上早已是白茫茫一片了。 不过最近几天,太阳不冒头,天也阴阴的。不用靠近窗户,也能听到外面寒风的呼啸。看样子,随时会来一场大雪。杨满闲时与人聊天,得知厨房已经囤了不少粮食,还有生火取暖的煤炭也备下了。 有了下雪的兆头,黄鹤就更着急了。因为一旦大雪封山,所有人都会被困在此地,就算有了必要的物资储备,也还是太被动太不安全。 这话不必说给廖枯人听,他也是明白的。黄鹤提的是外面的消息,“前两天日本有几架飞机过来,或许是去东北的,还不很清楚。” 事态微妙,已经不容迟疑了。但不能说服杨满同行,出山就意味着分离。 从山上抬头看,头顶的云已经压得很低,那深沉的颜色,仿佛有浓密的烟凝结在空中。撤退前的准备,紧锣密鼓的进行了一天。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捱过今晚,只要今晚不变天,那么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启程了。 廖枯人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,勉强可以下床走动。他披着军服站在窗边,拉开厚重的帘子,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,转过头来对黄鹤说,“山东那边,帮我知会一声,我不想回个老家,还要偷偷摸摸的。” 廖枯人终于答应留在国内,这是明智之举,黄鹤相当欣慰。但他又很不甘心看到一个事实,那就是杨满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。或多或少,一个小人物影响了北洋少帅的决定。 果然,对方紧跟而来的下一句就是,“记得把小满送回去,千万保证他的安全。” 此刻黄鹤才发现,自己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。到这里事情本该告一段落,但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,“真的就这么放他回去,不管了?” “那你说怎么办?他又不是犯人。”这是句乔正僧说过的话。最近廖枯人发现自己总是言语失当,搬石头砸脚。接下来这些话,也不知道是说给黄鹤,还是自己听的。 “我想了很久,他的生活该他自己把握。我强加的这些恩惠,对他未必是好的。” 很好很漂亮的话,道理也清白,但它们拴不住内心的野兽。黄鹤冷冷的看他,只回了一句,“记得我说过,你可以不择手段。” 廖枯人没有接话,拧起眉头盯着黄鹤。他身体恢复的不错,脸上已经没了病态,制服一上身,便有了虎虎之威。这是一名军人的凛然之气。 黄鹤慢腾腾的解释,“说实话,把他留下来,我都是用尽了手段,又是哄又是吓的。我不介意再来一遍。” 于是廖枯人问,“那你倒是说说看,都有些什么办法。” “大夫就在这里,我们手上的药也不少……” “这个我明白。”廖枯人打断他,“还有没有别的?” “把乔正僧做了,一劳永逸。” 第34章 早在两天前,廖枯人就告诉杨满,说他们要撤。下山的日子是黄鹤亲自前来通知的。杨满怎么努力,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。同时他惊讶的发现,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,让他迫切想要见到的人,竟然不是秋雁。 “少帅康复的不错,这段时间里,真是有劳了,我代表他谢谢你。” 嘴上说着感激的话,脸上却没有相应的神色。窗外的树枝正在风中狂摆,黄鹤心悬在这场将至未至的大雪上,客套话说的由不由衷,他顾不上了。 杨满没有太在乎对方的态度,事有轻重缓急,他也紧张今晚的天气,于是就问了一句,如果真的下雪了,要等多久才能下山。 得到的回答是,“说不好……要看雪有多厚,要花多长时间清理。” 这一问,问出了黄鹤的重重忧色。这不是晚几天下山的问题,他甚至预感自己已经暴露了。留在这里的每分每秒,都有种坐以待毙的气息。 这样的话,自然不能说给杨满听,就算对廖枯人,因为他尚在病中,也是要保留几分的。这一次可以说受命在危难之时,黄鹤切实感受到了肩上的分量,这副担子真的不轻。 这时候杨满对他说,“你的脸色太差,应该好好休息一下。” 这句却不是客套,黄鹤看出来了,他还不至于那么麻木不仁。在这个黑云压顶,危机四伏的冬夜,有这样一句问候,聊胜于无,总还是能够暖心的。于是他收起了敷衍的态度,也诚心道了一声谢。 分手在即,此刻才有了惺惺之意。 接下来黄鹤认真交代了几件事。首先,今天晚上照常睡,而且要休息好。雪落不落下来是老天注定,老挂在心上也没有用。但不管天气如何,他都会有所安排,所以不能耽误第二天早起。其次,如果顺利下山了,记得守口如瓶,不可透露在这里的任何事情,特别是廖枯人的去向。 还有最后这一点,黄鹤犹豫了一下子,还是告诉了杨满。 得知乔正僧为了找自己,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,杨满着实吃了一惊。同时又发现黄鹤猫一样的眼睛,放光盯着自己,便有些慌张。他的心跳得厉害,不用摸也知道。 黄鹤评价一句,“你的这位老板,可真是有心。” “乔先生,他是……”有心要为乔正僧辩几句,但开了头便说不下去。无论对方动机如何,知道他这么做了,就满心欢悦的样子,又能骗得了谁?杨满明白,问题在自己这里,而不是乔正僧。 但黄鹤却不罢休,他还要问,“他是什么?” 杨满姑且承认,“他是个有心人。” 黄鹤是个紫脸膛,行伍的人风吹日晒,面皮很难白净。再加上他很有些阅历,这些年风雨都写在上面,使他的神色难以探究。不动声色时,总觉得暗潮涌动;表情出来了又似乎别有深意。 所以这一刻杨满不能确定,他到底有没有在笑。 当然就算笑了也是稍纵即逝,因为黄鹤已经岔开话题,说起了另外的事。“刚才路过厨房,看到他们在熬牛奶稀粥,我就让端一碗过来。你喝下去,可以暖身,对睡眠也好。” 话音刚落,敲门声就响起。黄鹤做了个手势,要杨满坐着别动,自己则站起来走到门口,从佣人手上取过托盘。盘子上是一个描了金边的青花瓷碗,腾腾的冒着热气。走近了,奶香扑鼻而来。 杨满忙不迭的道谢,起身接过来。不等他将粥放下,黄鹤便退后一步告辞了。 趁还热着,杨满拿起碗来喝粥。粥很香甜,冬夜里,牛奶的味道使人愉悦,更何况还有户外的狂风作伴。 窗户缝都糊上纸了,这是北国人民对付寒冷的经验。风吹不进来,却还是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,有时候是一阵尖锐的呼啸。 杨满倒不觉得刺耳,他怀着美好的心情,很安然的入睡。最好最好,晚上不要下雪,那样明晨便能即刻下山。说实话,他有点担心乔正僧,怕他劳心劳力,动作太大,给自己惹出麻烦来。 不过就算真的下雪,大不了晚些下山。既然黄鹤都过来传了话,说明廖枯人已经放下了带自己出国的念头。杨满心头压力顿消,早几日晚几日,他也就不那么在乎了。 按说杨满睡得这么香,中途是不该醒的。但今天晚上的气温降至低点,又或许烧锅的人有些偷懒,到了半夜他竟然醒了。一醒来便觉得身上有些凉,鼻子尖的空气清清冷冷,又夹带了一丝别的气味。 半睡半醒的迷离间,杨满回忆这个味道……想到了,他猛地惊醒,侧身就看到了那一点光,如萤虫一般,在暗夜中亮了又灭。随即,那股熟悉的气息便更加浓郁起来。 山间的夜很黑,窗外没有灯也没有月,但眼睛熟悉了黑暗后,也能看出个大概。杨满不敢相信,他一面猜,莫非自己是在做梦?一面慢腾腾的撑起身,半坐在床上,定定的看着前面,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。 还是对方先开口,他的声音放得很轻,但很清楚。他说,“你醒了。” 杨满不自觉的要克制呼吸,但吐纳却越发沉重,牵动着胸口起伏,一波又一波,像是月下的潮汐。他的身体仿佛冻僵了一样不能动作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,那个人放下了手里的雪茄烟,然后起身,一步一步走来,最后近到床边。 这一份迫人的压力,比往常来的更强烈。那是对方自上而下,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。杨满仰起头来,在这不见五指的暗中,看清楚了这张熟悉的脸。 乔正僧一样盯着杨满,看了半天,这才慢悠悠的说,“很好,没有瘦,看来你过得不错。” 这话说得杨满心有愧疚,因为他看得出,乔正僧是真的瘦了。 脱了西服,这一次乔正僧穿了身近似猎装的便服,体态上掩盖的很好,但是一张脸却藏不住。浓眉压着眼睛,在削瘦的脸上更分明;下巴尖出来,与脖颈处角度清晰,从侧面看,轮廓更是分明。 那么,这个人真的是他么?杨满还在恍惚,手伸出来,被乔正僧抓住,紧紧捏了一把。对方掌心的温度传来,这才让让杨满确定这并非梦境。因为往日里他梦到的人,总是蒙着一团冷冷的雾,探手过去,触及的也是虚无。 但是即便如此,杨满还是没有话说,又或者是话太多,不知从何讲起。戏台上或喜或悲的啼笑,那是演给人看的。真实中久别的人,相逢往往无言,情愁只在心头。 于是还是乔正僧说。他眼睛落到杨满的肩头,看到他只着一件单薄的睡衣,就这样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坐了半天,便叮咛他,“快穿衣服,别着凉了。” 穿衣服的间歇,杨满回过神来,开始想这件事的玄妙。如果不是做梦,那乔正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 但此刻的乔正僧却不肯解释,他耐心等杨满整装。待他穿戴完毕,一手抓过衣架子上挂着的大衣,另一只手挽着他往门外走。 杨满满心的困惑,硬是在门前止住脚步,“要去哪里?” 乔正僧说,“当然是离开这儿,难道你不想走?” 杨满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,他手抓在门框上,脚下一步也没有移。面对乔正僧的质问,他回答说,“我是要走,明天……明天我就能下山了。” 于是乔正僧说,“那现在跟我走,不也一样?” 杨满不说话了,事情来得太快,他有点不能反应。照理来说,但凡这个人出现,无论是不是做梦,他都是应该跟着走的。一如六年前,他应该离开秋雁,只身北上一样。 第35章 “不能这么出去……”杨满警告乔正僧,“外面站着守卫呢。” 乔正僧颇不耐烦,口气里还带了一丝沮丧,“你总是不能信任我,我是这么莽撞的人么?” 这有什么可说的,乔正僧心思缜密,步步为营,杨满再清楚不过。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已经做不到无条件的服从和信任,以至于这两年冲突不断。有时候杨满反省自己,认真想要回到最初的状态,却总是难以如愿。 用乔正僧的话讲,无非是翅膀硬了。这话杨满仔细嚼过,品出些许难言的滋味。如果自己真有什么硬了的翅膀,他是宁可折掉它或者剪掉它,然后继续服服帖帖的呆在乔正僧身边。可惜的是,事情并非那么简单,他也寻不出个答案来。 莫非,真是世上无不散之筵席?杨满很担忧,他怕就此下去,有朝一日与乔正僧的关系破裂。 没有血缘的羁绊,又不是相约白头的夫妻,还有什么理由能与另一人厮守?他们的雇佣关系是不会天长地久的,乔正僧要辞退他,或者他要请辞的话,两句话一个转身,就能落得干干净净。这真是一个文明又自由的时代。 上海的江南船厂对他着意很久了,杨满不是不知道,一直没有动作,应该是顾及到乔正僧的股东身份。但这次连聘书都直接寄了过来,怕是闻风而动,有了乔正僧撤股的消息了。 乔正僧有心成全自己,杨满也是清楚得很,但他不要这么没头没脑的施舍。这其中的道理,简直没法细说,一不小心就是个自作多情。 这一盘解不开的局,是走还是留?这个问题,真的在他心里盘桓已久。 “你走不走?”催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杨满看到乔正僧立在门前,人黑瘦了,不由分说的架势丝毫不减。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找来这里,想到这里,他不由得心头一软,随即应了一声。 乔正僧轻轻的开门,听了听外面的动静,这才转身过来牵人。这时候,就听到杨满的一声惊呼。 “下雪了?” 跟着杨满扑到窗前,抹开上面的水汽。果然,不知什么时候起,地面上已经积成了白色。风小了一些,但依然卷着雪片盘旋,吹得眼前一片缭乱。 这场风雪来的汹涌,为南方人所罕见。 乔正僧听到身边人的轻叹,看到他鼻息呼到玻璃上,又复是一层淡淡的水雾。 杨满凝神盯着窗外的大雪,不无沮丧的说,“哎,明天不能走了。”他自顾自的叹息,没有注意到乔正僧的脸色凝重。 “走吧,再耽搁下去,我们也走不成。” 杨满站直了,看到乔正僧已经转身往外走,便也不再多说什么,默默的跟了上去。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,就连守夜的人都不见踪影。两人出了房间,贴着墙走,由乔正僧领路,七拐八拐便到了一处,杨满从未来过的地方。 周围没有一点亮,接着窗外雪地的反光,杨满打量这个屋子。似乎是间书房,但又不很像,因为靠墙的壁柜上还摆放了不少药品。然而没有时间细想,乔正僧已经到了挪开沙发的位置,掀开地上的一块钢板,让他先下去。 踩着梯子下去,发现下面很宽敞,站直了头顶尚有空间,壁上的石头也砌的整整齐齐。杨满想起黄鹤提过,这栋房子里有地道,但没想到是修的这么规整的防空地道。 乔正僧下来后,掏出火柴,点燃了地上的一盏马灯,然后便挤到前面去带路。这里的空气没什么异味,说明通风良好。 马灯的光亮有限,提在手里,也只能照到脚下一尺有余,左右两面墙,前后都是不可知的一片漆黑。杨满跟着乔正僧,心无旁骛的走,周围只有他们迈步的声音。 好不容易到了尽头,乔正僧将手里的灯递给他,自己先攀了上去。出口在一个斜坡上,这是杨满出来之后才发现的,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,他就一无所知了。 外面的风吹得杨满睁不开眼,更不要说劈头盖脸的雪花了。乔正僧看到他这个样子,马上解下自己的围巾,帮他把头脸包了。 杨满不愿意,但他马上屈服了。一来他知道不能浪费时间在这里逗留,二来他也没法抗拒此时的乔正僧。 接下来乔正僧带他走一条几乎不成路的小径,隐秘在乱石间,加上天气恶劣,他们前进的非常艰难。中间杨满停下来歇息,乔正僧便立刻转回来拉他。 “不能停,要一鼓作气的走,不然你会冻僵的。” 这一场夜奔,事后想起来,杨满只记得漫天的风雪。还有就是,这样义无反顾的劲头,放在平时,他是不会有的。但在那一夜,他确实是全心全意,不问缘由的跟着乔正僧。 去哪里,到什么地方,也已经不重要了。只要他在前面,自己就追上去,这一刻,杨满是很想与乔正僧并肩的。 第36章 最后两人终于到了大道上,找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,乔正僧将杨满推进后座,自己则钻到驾驶位。 杨满当过乔正僧的司机,但自从转到仙月林当经理后,乔正僧就没再找人,大部分时间自己开车。之后寥寥数次的同车而行,也都是乔正僧载他。杨满想起来,似乎每一次坐乔正僧的车,也总是一言难尽。 有个铁皮壳子避风挡雨,当然比刚才好多了。但山路陡峭,地上积了雪,视线又不好,行车是非常危险的,所以乔正僧开得很慢,车子蜗牛一样的爬行。透过车玻璃,杨满看另一侧的路面,边上无遮无挡,而下面就是悬崖。 风又小了一些,雪却下得更大了,就好像顶头拆了一床鹅毛被子,极目之处都是纷纷扬扬的白色。 车子没有下山,走了一半杨满才发现,这是去往另一个山头的。怕乔正僧分神,他一句话也没有问,心里却生出几分八九不离十的猜测。 离开大路后,他们驶入一处缓坡,再往前,就又平坦了很多。草木经过修剪,没有了横生滋长的样子。等车子走近,杨满便看到了传说中正在修缮的山庄。 从外面看,这宅子确实破旧了,但是红墙绿瓦,还能看出点前朝贵胄的排场。杨满跟着乔正僧进去,看到了院子里堆着的材料,还有各处散落的做了一半的活儿,说明这里正在施工。 乔正僧没有带杨满往里走,而是进了南边的一间小屋。 屋子里很整洁,墙刷的很白,地面也干净,与外头断裂的窗栏,还有腐朽了的木门不太相称。看得出来,这里是有人收拾的。 乔正僧解释,“本来是要带你下山的,没想到天气这么坏,只好先来这里躲一下,等雪停了再说。” 杨满取下围巾,上面的雪落到地上,莹莹的一片。屋里没有生火,几乎跟外面一样的冷。 乔正僧看到了,于是便说,“你歇会儿,我去烧水。” 杨满听了吓一跳,急忙回应,“不用不用……还是我去吧。” 对方却没言语,看了他一眼便出去了。但是要乔正僧动手干活,自己则等在屋子里,这种事情杨满无论如何还不能适应。 看到杨满跟了出来,乔正僧也没理会,他推开隔壁的房门,径直走到灶台前生火。 柴是现成的,缸里也有水。杨满头一次看乔正僧干这种粗活,惊讶的发现自己插不上手。对方说不上多熟练,但也没太大困难,几股烟过后,那些干燥的枝条便温和的燃烧,生出通红又服帖的火来。 乔正僧让出一把矮椅,示意杨满坐下来烤火。于是杨满坐到炉边,打量周围。与隔壁那间不同,这屋子大了很多,但也脏乱了很多。炕上光秃秃的,连个铺盖都没有。 “暖气还来不及装。里面的屋子都太破了,没法住人,只有把这排佣人房先修一下,让工人们住。” 杨满问,“那工人呢?”刚才他进来,可是一个人都没看见。 乔正僧答,“马上过年了,都下山了。” 杨满这才猛地记起,没有错,后天便是年三十了。 看门外这雪的势头,恐怕是要留他们在山上过年了。这时候杨满想到秋雁,连忙问乔正僧,“我干娘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 乔正僧正在捅火,头也不抬,没好气的答,“活着,没死。” 既然对方不想提秋雁,杨满只好打住。他想问乔正僧是怎么找到他的;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,离天津城多远。 毫无疑问,宅子的新主人就是乔正僧了。他还有点好奇为什么要买下这里。就算这地方山林秀丽,可房子老的不像样了,修起来比重建还费事。 这么多问题压在心里,杨满一句也没问出口。他体谅乔正僧的劳苦,想让他歇一会儿,或者说,把提问的机会让出来。经历了这么多他知道,对方不可能没有想问的。 木柴烧得噼啪响,两个人盯着炉膛里的火苗四散,没过多久果不其然,乔正僧开口问杨满。“你该跟我说一下,这段时间过的怎么样?” 这个问题杨满不知道怎么答,他在廖枯人那里吃饱穿暖,被人伺候着,过少爷一样的日子,除了不自由,没其他可抱怨的。 乔正僧看他支支吾吾,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来。“看来真的不错,怪不得不想走。刚才是我太性急,没怎么问就把你带出来了。” “我不是不想走。”杨满急忙否认,“本来他们明天就要下山……如果不下雪的话。黄副官答应送我回家……” “那么我不该来?或者是,来的不是时候了?” 杨满找不出理由来反驳,他很丧气的发现,乔正僧的赌气话竟然是真的。无论他来不来找自己,事实都惊人的一致:不下雪他可以下山,反过来一旦下雪,人就只能滞留山上了。 唯一的区别就是,他现在跟乔正僧在一起,在这个破落的大宅里面自己动手生火,不知道还要渡过几个夜晚。 想到这里,杨满是没有丝毫不悦的。 水滚了,乔正僧直接舀了一杯递给杨满,然后又抓了几把米入锅,盖上锅盖,看样子是要熬粥。 杨满凝神看他的一举一动,实在是觉得稀奇。 做完了这些,乔正僧又重新坐下,对上杨满的视线,一字一句的说,“如果你愿意,我也可以把你再送回去。” 杨满摇头。 “当初从小春楼出来,我没有与你签任何契约,所以你不一定要跟着我……” 不自觉的,杨满的唇微微张开,他着实惊讶了。乔正僧的意思很清楚,他万万没想到,事情会是这个发展。对方带他出来,是准备打发他的。 乔正僧接着说,“用你的话说就是,并没有卖给我。你要走,我是没有权利阻拦的,所以大可不必偷偷摸摸行事。” 到这里杨满又听不分明了,就算他真的有过这个念头,但实际行动上没有任何表示,乔正僧是怎么看出来的? 好在乔正僧从来开门见山。一张纸送到眼前,一眼看到落款处的江南船厂字样,杨满便明白了。 无可辩驳,杨满沉默了。这张聘书放在家里一周有余,拖着没回复,是因为他踌躇着,到底要怎么告诉乔正僧自己的决定。 看到对方没有话说,乔正僧取出一根雪茄,又随手抽了一根燃着的干柴来点。往日里那种慢条斯理,细心品味的态度没有了,烟来不及烤一下就放进嘴里大口的吸。烟头上一团火,总是来不及暗下去。 锅里的米在水里翻滚,慢慢的溢出一丝香来,但被他的雪茄一盖,就什么也闻不见了。 乔正僧吐着烟说,“船厂的股份我撤了一半,另一半转到你名下了。” 杨满猛吸一口,被呛得咳嗽起来。炉灶前的烟火气太重,他不得不起身走到门口,开一条缝来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。 还没等他平复下来,就听到乔正僧在身后说,“雪停了?”抬头一看,果然,风停了,雪也不下了,天地间是一片静谧的白。 第37章 乔正僧就势推开门,外面冷冽的空气进来,冲淡了屋里的烟味。杨满索性走出去,脚踩到雪地上,发出咯吱的轻响,提起来便是一个清晰的脚印。 南方人是不讨厌下雪的,即便是困在山上,也还是抗拒不了这种,苍茫又无瑕的景致。 随后乔正僧跟了出来,“我打算在这里铺石板地,然后再栽种一片竹林。年纪大了,喜欢念旧,很多东西以前不在乎,现在就想得紧。”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。看杨满茫茫然的样子,乔正僧就补充了一句,“我老家的后院里都是竹子。” 于是杨满问,“乔先生多久没回去了?” 乔正僧凝神想了想,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 这时候杨满回到上一个话题,他很坚定的说,“船厂的股份我不能要。” 乔正僧则毫不客气的说,“如果你要走,就必须给我拿着它。到了那边,没有资本,独立董事不过是个虚衔,什么事也管不了。” “可我本来也没想当什么董事。” 这回轮到乔正僧不信了。他盯看对方,眼神冷冷的,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予置信。 杨满在心里叹一声,这是他与乔正僧的死局,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。他不要钱,不想当董事,在对方眼里就是不可理喻。人与人的隔阂由来已久,但发生在他与乔正僧之间,杨满就觉得格外伤悲。 接下来他放低了语调解释,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我不止不想当董事,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天津。但是你要办船厂,我实在力不从心。我的想法是,去江南船厂呆两年,等我学到些经验再回来帮你。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到时候可以挖一批人过来。我知道你不缺钱,但人就未必招的到了。” 这时杨满抬眼看乔正僧,发现他全无表情,僵僵的站在原地。于是杨满又低头,看到雪地上留着两个人的脚印,纷乱的交错着。他勉强笑了一下,“你不信也没关系,我可以签一张契约给你。” “啊?”到这里乔正僧才出声,立马瞪圆了眼睛看他,“你说什么?” “我保证两年后回来,如果你不信,我可以签一张契约……” “卖身契?” “好。” 听到他答应下来,乔正僧觉得意外。他马上又问,“这话是真的?那我可就买下你了。” 杨满没有吱声,但他点了一下头。 乔正僧这才震住了,他发现杨满竟然是说真的。 买下他,就能拥有他?多么的疯狂! 这个念头,在乔正僧心里生生灭灭,纠缠了很多日子。但此刻被对方提起来,他却感到无比的恼火。 “你在小春楼长大,应该知道卖身契是个什么东西。也应该知道人身自由被别人控制着,是个什么滋味。今天这话你要是再说一遍,我就当真了。” 身边无可支撑,杨满便抓紧了袖口。乔正僧这番话出来,他确实失了勇气,没了把自己交出去的勇气。 对话到此便告一段落,两个人都没再言语了。天更加亮了,太阳似乎要破云而出,稀薄的光芒投到雪地上,呈现一种明艳的白。 马上的,视野开阔起来,在群林的遮掩下,也能看出些远山的轮廓。乔正僧往前走了几步,马上又走回来,站到他对面说,“而且如果你是为了帮我办厂,我就不同意你去上海。” “只有两年……” “两年也不行。”乔正僧靠近他说,“一天都不行。” 杨满满心疑惑,抬起头来,看到晨光中的乔正僧,威风凛凛。是他心中的那个人,又仿佛不是。明明贴在自己耳边说话,却又好像站的很远很远。 乔正僧说的是,“我不要你的卖身契,我要的是你的人,每一天都能在我身边。” 据说晴天在雪地里行走,眼睛会被积雪的反光刺伤。杨满觉得太阳穴猛跳,耳朵嗡嗡作响,莫不是真的有了雪盲?此刻乔正僧的话何其暧昧,但杨满说服自己,不去细想它。 “可是留下来我能做什么?仙月林已经不需要我了,办船厂我没有能耐……” “你怎么还不明白,需要你的人是我。”乔正僧很有耐心的解释,“我不是说我的公司,不是仙月林,也不是什么船厂,而是我本人。是我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 远处一声巨响,因为山间幽静,听起来似乎就在耳边。 几乎是同时的,对面山头有火光和浓烟冒出。杨满想要冲过去看,却被乔正僧一把拽着,随即扑倒。之后就听到头顶的轰鸣。不用看也知道,飞机是低空掠过,声音很大。 两个人滚在地上,凝神屏气,听飞机渐渐飞远。杨满在乔正僧怀里翻了个身,想要起来,却被他压着不放。 “刚才的话,你还没有答复我。”乔正僧抵着杨满的两只胳膊,面朝下,对着他说。 杨满庆幸自己陷在雪里,触手即是冰凉。但他还是感觉身上烧得厉害,那股热从背上透出来,延及到脖颈,下巴,以至于额头都是一层薄薄的细汗。 身上的人挡住了顶头的太阳光,但杨满还是觉得刺目,眨了两下便溢出泪来,盈盈的圈在眼角。 “你要我留下来的话……好吧,那我不去上海。” 乔正僧听了却不满意。他目光灼灼,抬手捧了对方的脸,恶狠狠的说,“杨满啊杨满,这个时候你还要装傻,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?”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,当他低头下去,自然而然就找到了答案。乔正僧咬住杨满的唇,舌尖抵进牙齿间,轻而易举就长驱直入。 这个吻,他想的实在太久。明知道对方在虚张声势,也没有胆子去闯空城,乔正僧觉得自己孬种透了。 爱也好恨也好,这团火憋在心里,快要成魔了。 或许,大概也只有吃掉他,才能安抚自己了。乔正僧心里感叹。他忍不住吮了对方的唇,用牙齿轻轻碾磨,一点一点的越吃越深,真有点要咬下来吞下肚的架势。 杨满躺在地上由他动作,对于乔正僧,他向来很难抵抗,此时的无力感就更甚。 曾几何时他努力保持距离,但结果却发现,这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。乔正僧走远了,他心生恐慌;逼近了,他局促不安。无论对方如何动作,自己都是先乱的那一个,他何尝不觉得自己无能到底。 要承认自己爱上乔正僧,是何其的羞耻!这是杨满一直逃避的事实。但这段时间在山上,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些。 要走是借口,留下才是真意。就这样名正言顺的把自己交出去,将来无论是风是雨,他都甘愿承受。一如这些年来,他对秋雁的不离不弃。 如此一来,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,他才是被绑住的那一位,甚至秋雁都这么想。乔正僧嗤之以鼻的表情,他永远都记在心上。所以尘世悠悠,人事纷扰,到底有多少东西,不足为外人道之。真真假假,统统都由它去吧。 杨满动了动唇,轻轻含住了对方探进来的舌,招引来一波更放肆的侵略。乔正僧的手已经转移到他的后颈,跟着他的嘴一路往下,直往脖子下的领口里钻。 如果不是飞机又转回来了,杨满心想,乔正僧大有可能就地办了他。席天幕地的,他倒也不怕,就是没想到乔正僧是这样的人,邪火上身一样不管不顾,一举一动都透着狠劲。 口里的腥气不散,杨满知道是嘴唇被咬破了。他的下巴也疼,那是被乔正僧掐的。另外不消看他也清楚,脖子上应该是留了牙印子的,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出血。 但就算这样,乔正僧还是不肯放手。他不让杨满起来,自己则趴在他身上没完没了的看。 因为刚刚倒地的时候,杨满头发上沾了雪,融化后,濡湿了他额前和鬓角。配合他红肿的唇,还有脖颈青紫的伤,看上去更有一种错觉,像是经过雨露的样子。 乔正僧不敢想象,如果自己真的要了他,会是个什么样子。 杨满没办法,只好伸手去挡他的眼睛。他的掌心冰凉,碰到乔正僧滚烫的脸上,倒也真的起了一点作用。 “快起来吧,这里不安全。” 飞机就在不远处,谁知道会不会丢一颗炸弹下来。乔正僧缓过神来,抓住杨满的手,放到嘴边亲了一口,然后就势将他拉了起来。 杨满一站直,乔正僧就推着他往外走。“不能进屋,太危险。我们去外面林子里躲一下。” 第38章 这一带的林木比其他地方要密,即便是隆冬脱光了叶子,躲进去了,也能遮个七七八八。乔正僧搂着杨满靠在树干上,凝神听天上的动静。 炸弹没有再下来,但飞机却盘旋不去,来来回回飞了好几圈。要等到天上云多了,风又起来的时候,这才彻底离开。 “是日本人的飞机。”杨满靠在乔正僧身上,小声的说。他看到了机身上通红的那个圆,像充了血的鬼眼一样,让人心生寒意。 乔正僧没有接话,他正抬头看天,半响后才开口,“好消息是飞机不会来了,坏消息嘛……恐怕一时半会儿,我们也下不了山了。” 眼前的阳光稀薄,并非是因为头上的树枝遮挡。仔细一点,还能听到风吹过林子的呜咽。杨满明白乔正僧的意思,天气又要坏了。就这样,太阳在清晨一晃而过,只留下一个光芒耀目的影子。 乔正僧牵上杨满的手,拉着他走出林子。“外面冷了,进到房里去。” “不行。”杨满却不肯走,“我得去那边看看。” 乔正僧板下脸来,“你疯了,去了也没用。日本人飞来飞去的,就是在确认有没有活口。不用看了,肯定炸平了。” “不行,我一定要去看看。” 就是这样,杨满执拗起来,往回拉他总是很费力气。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,当然可以强迫他,但就又是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了。 难得这次乔正僧愿意妥协,“那我们就要快去快回了。你在这里等着,我回去拿点东西。” 乔正僧回屋拿了钥匙出来,两个人上了车子往来路上开。一场雪过后,地上白茫茫的看上去宽了不少,但乔正僧不敢大意,靠着山体缓慢驾驶。好在云层越来越厚,彻底挡住了阳光,使得路面没有了刺眼的反射。 一路上杨满一言不发,乔正僧知道他心情,也就不拿话去烦他了,只是专心开车。车子开过昨晚上出发的地点,往上跑了一圈,马上就能看到不远处,被火燎过的枯枝,还有地上黑乎乎的焦土。再往前,就是一地的废墟了。 乔正僧说的没错,房子已经炸平了,摧毁的很彻底,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。 杨满抖着手开车门,开了半天没有成功。最后是乔正僧从车头绕过去,开门把他扶下来的。 杨满要往里走,但这次乔正僧没有依他,死死拽住说,“别过去了,相信我!” 杨满只是张了张嘴,却没说出一个字来。他的脸跟雪一样白了,两只腿软的站不住,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乔正僧身上。 乔正僧用力拍了拍杨满的脸,让他回神,“别看了,回去吧。” 如果不是昨晚被乔正僧带了出来,那么自己是不是也会死在这里?原来事情是如此的不同。杨满心中生出一丝侥幸,但马上又被排山倒海的内疚覆盖,难过的想吐。他推开乔正僧,蹲下来干呕,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。他已经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。 乔正僧掏出手帕来,帮杨满擦干了额头的冷汗。然后不由分说的拉他起来,推进车子里。车门一关他就急速的点火,倒并非是没有同情心,只是这个地方,乔正僧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呆。总之是越早离开越好。 因为有了这种心情,回去的时候乔正僧就开得快了些。沿着来时的车辙,也更安全,让他少了点顾忌。所以当杨满忽然冲到耳边大喊,他一个惊吓,没抓紧方向盘,车子在路边打了个转,差点就翻下去了。 碰上这种事,就算乔正僧也沉不住气了,他按耐不住心头怒火,对杨满大吼,“你他妈疯了,是不是想给姓廖的陪葬?如果想的话,早说,省的我费尽心思的来找你。” 杨满却没空计较他的抢白,他只是忙不迭的请求对方,“开回去,求求你了,让我去地道看看。” 听他这么一说,乔正僧心里咯噔。也就是他对廖枯人不上心,本来也应该想到的。那地道建的结实,本来就是防空用的,如果来得及进去的话,倒真的可以逃过一劫。 人命关天,乔正僧也不好说什么,老老实实的掉头,往回开。 车子停到路边,两人下车去找地道的入口。昨天夜里太黑,晕头转向的,杨满根本不记得路,所以这时候还是要靠乔正僧。 希望燃起来,杨满的精神和力气也回来了。他闷声跟在后面,一句话也不多问。一场雪下来,原来就不很分明的小路几乎不可见了,乔正僧时不时的停下来,他也需要仔细辨认。 走了半天,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,杨满觉得远比昨晚漫长,乔正僧忽然站住了。于是杨满也停下来等他。 然而这次乔正僧却不是辨路,他转过身来,张开双手抚在杨满腰间,慢慢往后,将人紧紧抱在怀里。 他的脸靠上来,两个人鼻尖相撞,唇也碰在一起。 接下来乔正僧并没有过分的动作,他的嘴划过杨满的面颊,贴在耳朵边问,“我还要确认一下,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交给我了?” 乔正僧的怀抱温暖坚实,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,充盈在耳朵里,杨满觉得有时暖有时痒。这种感觉一直钻到了心里,使他身子酥软,鼻子也酸酸的。 于是杨满伸手到他背后,回抱住乔正僧。同时又偏过头去亲他,舌头刚刚舔到牙齿就被他卷过去。尽管乔正僧的回应依然十足贪心,但动作却有意的放轻了。 无人的旷野里,他们亲热闹出来的动静,响在耳边令人脸红。等两人分开的时候,后者不可避免的害羞了。 杨满不安的样子,一贯能撩动人心。不同于岚熙那种懵懂又无畏的姿态。他总是刻意收敛自己,情不外露,唯有在慌张失措的时候,你才能捕捉他的风情。 乔正僧满意极了,他终于安下心来,那个生死未卜的情敌,但去看一看也无妨。当然另一方面,他又有冲天的不满。一吻再吻总不能尽兴,这样子搞下去,实在太伤身体。 杨满知道他不好过,所以就算心里有些急,也还是静静等着。他环顾了一下四周,地下的雪眼前的树,一路走来并无二致,实在是闹不清到底走到了何处。 这时候乔正僧开口,“傻瓜,快到了,前面就是。” 杨满一听拔腿就要继续,被乔正僧一把拉住,仔细叮嘱道,“那里要是再找不着人,就算了,行不行?” 杨满应了一声,同时又点了点头。 第39章 乔正僧领杨满继续往前,他的心情复杂。乱世中生存,传统不能秉守,为此他也抛弃了很多,从来都没有负罪感。比如这一次,他就没法违心的说,希望廖枯人活着。 但敌人是日本人,这事关民族大义,已经不是狗咬狗式的政斗。乔正僧内心烦乱的想,在这种关头,是不是没有人可以脱身事外? 这时候大衣被扯了一下,原来是杨满险些滑到。乔正僧转身扶住他,同时关切的问,“摔了没有?” 杨满摇摇头。不远处有动静传来,两个人同时听见了。乔正僧深吸口气,露出一个难言的表情。好在杨满并没有在意,他径直望着那个方向,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一声。 但乔正僧已经挡到前面,同时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杨满看到他手上有枪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带在身边。跟随他这么久,这是屈指可数的几次,杨满看到乔正僧持枪的。 杨满规矩的退到后面,承认自己大意了。局面这么紧张,谁知道对面那一方到底是谁。接下来他留心脚下,一步步的跟着乔正僧。 子弹打在身边的树干上,声音不大,却着实吓了杨满一跳。乔正僧也没想到,对方拔枪射击的速度这么快,于是只好举起持枪的那只手,大声打招呼,“廖兄,是我,乔正僧。” 开枪的是黄鹤,听见声音也没把枪收起来。廖枯人就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,看到杨满了,才站起身来。 廖枯人上前抱住杨满,让乔正僧非常不悦,但他看了一眼黄鹤插回腰间的枪,什么也没说。刚才拔枪的速度,和射击的准头,充分说明了对方作为一名军人的素养。毕竟,识时务者为俊杰,他不想在这个档口硬碰硬。 “太好了……”少帅真情流露,抱着人不放。这话恰恰也是杨满要说的,他拍拍对方的后背,非常激动的说,“太好了,你没有死。” 乔正僧忍不住问,“是不是只有你们两个逃出来了?” 黄鹤相当警觉,不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反倒质问起乔正僧来,“我看乔先生应该先解释一下,他……少帅的客人怎么会跟你在一起?” 乔正僧少不得要仔细打量廖枯人身边的这位新人了。他们在日本公使馆的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,黄鹤对乔正僧印象深刻,乔正僧却没太注意对方。当时他心思都在杨满与廖枯人身上。 看得出来,黄鹤绝不是个兵老粗,他精明的很。从乔正僧出现的那一刻起,他就没卸下过戒备。 乔正僧很无辜的表示,“放心吧,我还没有无耻到帮日本人做事。我上山是来找他的。”说到这里,他看了下杨满。“这件事情是你们先不义,我才不仁的。具体怎么讲,我想你也不用装傻。” 杨满的事黄鹤不想纠缠,他只想确认来者是不是敌人。听对方说的诚恳,他又瞥了一眼廖枯人身边的人,接着便告诉乔正僧,“其他的人,我让他们下山求援去了。不过看这天色……” 过了晌午本该是艳阳高照的时候,现在的天却暗的近似黄昏了,没有妖娆的晚霞,只有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的云。 风并不大,却异常的凛冽,吹在脸上像刀子划。如果雪下起来,走在山路上,又没找到个歇脚的地方,那就凶多吉少了。黄鹤与廖枯人面面相窥,彼此都心情沉重,一点也不像是劫后余生的样子。 此时此地,是没法不伸出援手的,但看到杨满投来殷切的目光,乔正僧就非常的来气。“碰巧了,我在这边买了栋破房子,不远,就在对面山上,一起过去避避风吧。” 三个人都在等他这句话。廖枯人免不了要说句客套话,“那真是麻烦乔兄了。”黄鹤则敬了个礼,然后伸手过去示好,“方才得罪了,不好意思,形势所迫,还请谅解。” 乔正僧勉强跟他握了握,但没有动身的意思。他面向廖枯人说,“哪里的话,现在是共御外敌的时候了。只是我那个宅子有风水,忌火,如果要过去的话,还请两位把身上的枪摘了。” 这个理由找的够随便,两人顿有虎落平阳之感,面色都非常的难看了。 杨满在一边干着急,但这确实是他熟悉的乔正僧的作风。排除威胁,在自己的地盘里,要享有绝对的控制力。 乔正僧看到黄鹤的眼神闪烁,马上又说,“这位长官在想什么,我应该不会猜错,但我劝你别这么干。没有我,你们找不到车子,就算找到了,钥匙也不在车上。” 听他这么说,黄鹤无奈地笑了。接下来他帮廖枯人取下随身携带的枪,连同自己的,一并交到乔正僧手上。同时他说,“能找着这个地方,还能把人偷出来,乔先生不简单。眼下民族危亡啊,不知道有没有从军,保家卫国的打算?” 乔正僧接过来,一边卸掉枪里的子弹,一边很认真的敷衍,“如果有机会,自然是义不容辞。” 山路崎岖,廖枯人的伤势还未痊愈,所以走不快。杨满在旁边,时不时的想要扶他一把,都被他坚决拒绝了。乔正僧看他这样硬撑,也只好将脚步放慢。趁这个机会,黄鹤就跟他搭话。 “这是世事难料,乔先生别有用心买的宅邸,现在倒成了我们的避难所。” 乔正僧则回答,“这是个好地方,山水秀丽。我打算修个小屋,以后来这里度假。” 两个人都在打太极,黄鹤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跑来这里,而乔正僧也答非所问,假装自己目的单纯。 “可是如果战事起来了,这地方也不会安宁的。” “长官是说,中国马上要打仗了?” 从上个世纪以来,大大小小的战争,国内就没断过。但黄鹤明白乔正僧所指,“可不止中国,整个东亚,包括欧洲现在都很紧张。日本人都这么明目张胆了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撑不到明年年底。” 听到这里,杨满忍不住插嘴,问身旁的廖枯人,“跟日本人打,我们打得赢么?” 这个普普通通的问题,廖枯人没回答。黄鹤也不吭声,与乔正僧对视一眼,彼此会意,一切尽在不言中了。 一阵沉默中,乔正僧想到了另外一个人。一个说不上是被自己影响,但眼下处境微妙的一个人。 其实如果中日开战,处境微妙的何止他一人。历史的大浪潮里,总有这样随波逐流的糊涂蛋。乔正僧懊恼自己的前缘,就是这芸芸众生的不知所谓的一名。这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,倒不像是个分了手的旧情人,简直是个望他成才的家长了。 但如果岚熙没有去满洲国的话,两个人能不能断的这么干净,乔正僧不确定。他一度怀疑杨满的失踪,与贝子爷有关,所以起了进日租界找人的念头。结果事实证明这是自作多情,他反倒松一口气。 四个人赶在雪落下来前,上了车。但是车子开出去一段路就抛锚了,陷在雪窝子里动不了。风也大起来,天气太糟,他们围着车子折腾了半天没用,只好放弃了。好在路也不算太远,坚持一下,也可以走过去。 黄鹤要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廖枯人挡风,对方坚持不受,他也只好作罢。乔正僧不避嫌的搂着杨满走,又抓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,引得旁边人侧目。 黄鹤架着廖枯人走,怕他沉不住气。他顶着风雪问乔正僧,“你那里有没有电话?” 乔正僧回答,“有,刚架的线。” 一听这个,黄鹤很松了口气。只要雪停下来,哪怕封了山,也可以叫一架飞机过来。这也是他原本的打算,可惜被日本人抢了个先。 所以等他们到达后,黄鹤顾不上烤烤火歇一歇,第一时间要乔正僧带他去拨电话。电话机就装在小屋子里,那里本来就是门房住的。 黄鹤拿起话筒,放到耳边听了一下,马上递给乔正僧。乔正僧拿过来一听,叹口气,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,“没办法,线路问题,可能是被积雪压的。” 空高兴一场,黄鹤阴着脸回到大屋。乔正僧张罗他们吃了点东西,又找出铺盖来帮忙铺床。“这宅子太破了,还没修起来,条件简陋不要见怪。今天晚上就睡这里吧,明天雪停了,我会出去查看下。” 第40章 黄鹤不愧是军校毕业,很能适应环境。他把炕烧热了,这边的烟道通到隔壁,两个屋子都暖和起来。大家都脱了半湿的外套和鞋子,坐到炉子边烤火。 一路上,廖枯人的话都很少。杨满想挨到他身边,跟他解释几句,但是被乔正僧不由分说的推开了,于是只好坐到对面,望着他问,“你的身体……还好吧?” 廖枯人苦笑了一下,“撑得住。” 黄鹤问乔正僧,“项宝通泄密给你,这个我知道。但你是怎么摸到密道的?” 乔正僧答,“我花了这么多钱买房子,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。” 黄鹤承认,“说的也是,这世道,钱能通神。” “只要不打仗,钱就是好东西。” “如果打仗呢?” “那就是你们的天下了。”乔正僧看了看廖枯人,“说句实在话,这次你们能逃出来,就是赢了。政府再不作为,民众也不会答应。” 杨满去看黄鹤,黄鹤冲他眨了下眼睛,表示同意。但是廖枯人没有一点庆幸的样子。他的表情冷冷的,调子哀沉的说,“说什么赢,国难当头,如果国家输了,我们怎么能算赢?” 杨满听了马上问,“你说我们会输?” 廖枯人看向杨满的眼神却很温柔,他忍不住唤了一声,“小满……” 黑夜来临,天色真正的暗下去。 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。 乔正僧感叹,还是古人有情调。今天要是有酒,那自己就是在白居易的诗里了,但他一点也不能享受。他还是想要暖气,想要在白瓷浴缸里泡热水澡,想要睡软和的大床。 同样是出国呆了几年,黄鹤和乔正僧都很务实,但显然后者自由化的更严重一点。很难想象乔正僧的出身,是苏州当地的名门大户。 听他这么说了。杨满心里就有几分内疚。因为如果不是自己,乔正僧也不会跟过来,然后被大雪困在这座山上。但他没想到乔正僧话锋一转,接着又说,不过这个宅子的风水实在好,是他的福地。他一点也不后悔来这里。 乔正僧的意有所指,杨满听出来了。他觉得脸上发烫,赶忙低下头。好在周围都是黑的,火光只照了一面,半明半昧的倒也不大看得出。但他还是岔开话题说,“后天就是除夕了,我们是不是要在山上过年了?” 到底还是留在了这里。廖枯人心想。虽然留下来过年,一直就是他的愿望,但是以这种方式却出于意料之外。 今晨在地道里,他不肯相信黄鹤的说辞,一来他想不通杨满为什么要逃;二来他也觉得困难重重。周围荒山野岭的,下了雪就更难走了。所以在炸弹落下来之前,廖枯人的内心已经崩塌,只是废墟上尚有谜团未解。 虽然前一晚黄鹤的提议,被他一一否决了,又是下药又是杀人的,廖枯人觉得何其荒唐。但是看到乔正僧带着杨满出现这一刻,他确实有一种拔枪的冲动。 因为黄鹤推论,昨晚上他们被下了轻量的安眠药,所以才睡着那么死。这件事口说无凭,没有证据,想来乔正僧也不会承认。但是此时此刻,在这片荒芜的山上,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杀人借口了。 人是多么脆弱,一旦没有法制的约束,便只剩下利益的牵制了。最后那把从不离身的枪,只能由黄鹤掏了出来。交给了乔正僧。 但不管怎样,至少杨满还活着,这让廖枯人无比欣慰。硬逼着自己往好处想的话,劫后余生,亲友尚在。而且下山后,这番经历会让他得到更多的支持,政治上会有更好的局面。用黄鹤的话说,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。 所以祸祸福福,谁能分得清?而得到与失去,又到底是谁在主宰?恐怕这一刻,没有人能体会廖枯人的落落寡欢。 或许黄鹤明白,但他不想理会。在他看来,廖枯人几乎像是个青春期的少年了,所以才有这种不能明说,因为自己也想不清楚的烦恼。现在这种东西扰乱了他,但总能过去。因为人必须成长,而环境也在改变。 另外的两个人,则有着属于他们的话题。乔正僧接杨满的话说,“照往年的规矩,我早该给你发一份年终的红利了。” 杨满开玩笑说,“今年的生意不错,那你年后补给我。” 乔正僧却摇头,“不不,今年不发了,明年的……以后都不用发了。” 杨满的心马上跳起来,他怕乔正僧继续说下去,不得不站起来,爬上炕上去看窗户。外面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,但他听到了雪落下来,像是风吹过竹林,叶子抖动的声音。 这种微小的动静,非常能安抚人心。他听到身后两人的谈话,知道硝烟将起,全面的战争将波及到全国,没有一处可以幸免。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乔正僧说过,要在门外的空地上种竹子,那么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,都会是很好的景致。 不知道什么时候,廖枯人过来了,他靠着墙坐着,于是杨满也转过身来陪他。他忍不住问廖枯人,“如果仗打起来了,日本人还会不会继续暗杀你?” 廖枯人回答,“说不好,要看局势怎么发展。” 杨满望着火光,有点发怔。廖枯人知道他关心自己,便又安慰他说,“我会加强防备的。再说,如果是上了战场,我也不介意为国捐躯。” 国家危亡匹夫有责,这是大时代的悲剧,个人的命运实在太渺小了。杨满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,这种感觉不能对应乔正僧和黄鹤,甚至可能不适合廖枯人,但在他的身上,却是此起彼伏的从不断绝。 身边的廖枯人靠近了一些,几乎是贴着他耳朵旧话重提,“我走不成了,但是你可以。小满,听我的吧,最不济也要去香港。不然仗打起来,我没法保护你的安全。” “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,如果欧洲也开战的话,那里能安全吗?” 廖枯人想了想,觉得有道理。“那就直接去美国。美国很强大,又隔得远,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。” 杨满还在苦思冥想如何推托,这边廖枯人又让了一步,“你那个干娘,也一道过去,我帮你们安排。到了那里,也不用担心生活,我会寄钱给你。你要上学也好,做事也好,都可以。等到国内太平,我再接你们回来,这样行不行?” 杨满紧抿着双唇,没有说话。 廖枯人看到他这样,便将身体收回来,坐直了叹口气。“你考虑吧,我不逼你。” 杨满忍不住侧目,偷偷打量廖枯人。眼前的这个人,线条刚毅的侧脸,眼神坚定,就算眉间没有皱纹,也还是觉出他的心思沉重。当初那个玩乐起来,就能忘掉所有忧愁的少年,已经不见了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廖兵这个人,估计以后也只能活在彼此的回忆中了。 在山上住着的日子里,杨满经常会想,即便后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,他与廖兵也很难维持长久的友谊。因为人总会长大,慢慢的,去河里抓鱼或是偷吃点心,都不会再吸引他们。总有一天,对方会光顾小春楼这样的地方,而自己呢,是站在旁边斟茶倒酒的那一位。到时候他们两个人,是没法坐到一张桌子上去的。 廖藏林的出现,斩断了事情的发展,反倒让廖枯人有了一种凭空失落的感觉。而杨满则觉得,命运不可避免的要走到那一步;而对方,其实也并没有失去多少。 “你不必对我有任何愧疚。这样的话,我们两个人都可以更轻松一些。”前面这句话杨满对廖枯人说了很多次,而后面那句话,他不忍心说出来,只能默默念给自己听。 烤火的两个人,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。但杨满不经意的望过去,总是能对上乔正僧的眼睛。 因为炉火照不到床边,所以隐身在阴影中,会有一丝丝安全的错觉。但这种被窥探和纠缠的感觉,还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。 廖枯人在旁边一动不动,安静的好像是睡着了。但杨满心里清楚,他还在等自己的答复。于是这次换他侧过去,凑到对方肩膀上说,“小兵,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,但是……我想我跟着乔先生,应该不会有危险的。” 廖枯人猛地转头过来,两个人脸靠的很近,即便是在暗处,杨满也能看出对方眼中冷冷的质问。 “什么意思?” “就是他到山上来找我,而我又决心跟他走的意思。” 这个回答很委婉,却没有一丝一毫掩饰的意味。聪明如廖枯人,杨满心想,是不会不明白的。 这时候乔正僧已经忍无可忍,起身走到床边,对他伸出一只手。 “起来吧,我们该走了,让他们休息。” 于是杨满老实将手交出去,由着乔正僧牵自己下炕。廖枯人在后面叫住他,“等一等,你们去哪里?” 乔正僧回答,“隔壁的屋子。” 正因为杨满刚刚坦白了两人的关系,所以这种安排似乎无可非议。廖枯人着急起来,只能说,“再坐一会儿,还早……” 见他们有点僵持,黄鹤过来半开玩笑的打圆场。“乔先生累了,不如先过去歇着,我们少帅跟杨经理再聊几句。待会儿我来护送,保证他的安全,决不食言。” 这样的状况让杨满有点窘困,这时候要是走了,就显得是迫不及待,要跟乔正僧独处一样。他只好对乔正僧说,“你先去睡可不可以?我待会儿过来。” 结果这话一出口,反倒更像是夫妻了。杨满的双颊像是在烧一样,自己也不知道红成什么样了。好在这间屋子没安电灯,他本来是迎光而立,这时候微微转身,变换了一下角度,让火光照到一侧的肩膀上,挡住了一半的面孔。 第41章 “好吧,别太晚了。”乔正僧没有坚持,很大方的同意了。他离开之前,捧着杨满的脸,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。这个西式的晚安礼节,乔正僧做的行云流水,毫无破绽。 乔正僧走掉之后,黄鹤借口出去透透气,也非常知趣的回避了。 等到门掩上的那一刻,廖枯人才急冲冲的开口。初始的震惊过后,现在心头翻腾着许多情绪,其中最突出的当然就是,无比的生气与不满。 “你怎么会和他混到一起?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,投机商人!东捞一把西捞一把,随时就能拍拍屁股走人。你跟着他……小满,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。你跟他,毫无前途,什么将来也不会有!” 杨满很听不惯他这么说乔正僧,于是告诉他,“小兵,你别管我了,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,我都喜欢他。” “你在说什么?你……” “冥顽不灵?还有自甘堕落?” “小满!”廖枯人语重心长起来。对于这样的事态,他终于可以摆出正经朋友的样子,理直气壮的进行劝阻,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你的理想你忘了吗?我会尽我的全力来帮你。你更应该过一过正常的生活,娶妻,生子……” 杨满瞪着眼睛看他,让廖枯人想到自己,他马上又说,“你别管我,我不一样。国将不国,家何为家!” 听他这么说,杨满忍不住想发笑。 世人总是这样,喜欢干涉别人,却从不约束自己。 忍住笑之后,杨满不得不实话实说,“小兵,我也有我的问题,我没办法正常了。” 廖枯人马上问,“你胡说什么,你有什么问题?” “我下面不行。” 一时之间,廖枯人还不能反应。等他明白过来,就彻底的慌了。“难道是因为……” 杨满连忙否认,“当然不是,跟你爹没有关系。” 对方的表情迷茫起来,更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意味。杨满非常的难过了。一方面,解开自己的隐痛,本就是不好受的经历;其次,他深深地觉得,这件事又给对方增添了负担,这实在有悖他的初衷。 既然伤口已经裂开,那么再挖深一点,应该也没有什么。杨满继续说,“我的问题,跟你爹那件事没有关系。你大概还不知道,小兵,我后来接过客。我干娘不愿意我出去做事,但是留在小春楼,我又不能白吃白喝。再说,有一些客人……” “好了不用说了。”廖枯人打断他,“我明白。” 但杨满却还要继续。因为他知道,他必须趁这个机会,一口气把话说完。“我干娘不肯放走我的原因是,她依赖我。我们很早就在一起了,我跟她的关系,并不是单纯的母与子。而且我对她承诺过,一辈子不娶妻生子。所以就算我身体没有毛病,我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。” “不过小兵,这些都跟你无关。就算你爹没出现,还有别人,我总还是要接客。而我和干娘,也早晚会走到那一步。” 话说完了,杨满史无前例的轻松。至少在廖枯人面前,他再无包袱。至于对方会怎么看他,他心中固然还有忐忑。但是时间长了,总会慢慢放下。 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;乱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烦忧。 出门的时候,撞到了在外面转悠的黄鹤。打完招呼,杨满转身,随后便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。 进了小屋,杨满看到乔正僧站在窗口抽烟。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,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。 “这里有灯,那为什么……” “那边没装。装了灯,工人们会熬夜聚赌,影响第二天干活。” 这又是乔正僧的作风。如果换成他,他会帮工人们装电灯,让他们玩一会儿,到了十点钟拉闸。 仔细想想,也就是乔正僧不插手仙月林的事,否则他们的矛盾会更多。 这时候乔正僧丢了烟,走到跟前,伸手扶着他肩膀,又顺着胳膊下去,捞起他的双手。“我早知道要打仗,已经转移了一部分资产。剩下的,能留就留,守不住的,就算了。钱这种东西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我也不想昧着良心发国难财。到时候你得跟我走,知道么?” 杨满吸了一口气,乔正僧便知道他在想什么,脸一沉。前一刻还捏着掌心轻轻摩挲,下一刻便狠狠甩掉,“你清醒点,这一次不能带她。” “那她怎么办?” “我他妈怎么知道!”乔正僧的声音大起来,口气也很差。他转身又去取烟,点上后猛吸了几口,“杨满你告诉我,她到底是你什么人?要是你老妈子的话,我可以给一笔钱,让她去香港。” 秋雁是什么人?这个问题,杨满刚刚回答了廖枯人。但对于早就知情的乔正僧,他反倒说不出口了。 这样的三人行,要多荒唐有多荒唐,杨满当然清楚。但他想不出第二种方案。 秋雁到底能不能放手?乔正僧想起小春楼老鸨的那句话来。或许对方,真的是个不死不休的女人。神使鬼差的,他摸到了外套里的枪。黄鹤与廖枯人的两把,已经被他偷偷上了子弹,藏了起来,现在随身带的,也就是那把沉甸甸的左轮了。 杨满有心安慰他,走过去,伸手抽掉了他嘴边的雪茄烟。乔正僧就势低头吻住他,手扶到后脑,就这样一点点的,将嘴里的那口烟吐给他。杨满很自然的吞了下去。 丝丝缕缕的香,从鼻息中流露出来,这时乔正僧才发现,原来杨满是很会吸烟的。那么他的身上,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? 乔正僧生出一股迫切的欲望,动起手来,自然也就不知轻重了。他的舌头探进对方的嘴里,在上颚划过,翻弄了半天后,又一直进到深处。杨满被他按着头,堵的非常难受。 当然,所有的不适,他都一一消受了。除了脸色微红;眼里盈盈有泪;还有闷在嘴里,几乎细不可闻的一点呻吟外,看不出有什么抵抗。 直到对方的手往下走了,杨满才得解脱。但他的唇依然被撕咬着。乔正僧一面吻他,一面掀起大衣下的毛衫,隔着衬衣抚摸身体。 眼前的人看着瘦,摸到手里却并不骨感。乔正僧掐着杨满的腰,沿着肋下往上,一点一点移动。到达胸前的时候,先是用拇指的指甲尖拨弄了半天,等那两点肿起来,挺的相当明显了,最后才用指腹狠狠地碾上去。 只到这一步,杨满就被折磨的够呛。 第42章 黄鹤看到杨满后,并没有马上回屋,他又在外面走了一圈。雪还在下,但已经很小了。这银白的世界,安静又美好,让他这样一板一眼的人,也生出一点遐思来。 屋子里的廖枯人倒在炕上,进去的时候,他一动也不动。但黄鹤知道,他并没有睡着。 不管两人谈了什么,黄鹤心想,这都是个不眠之夜。 一墙之隔,乔正僧已经将人逼到床沿。放在平时,他大可以一把扯掉所有碍事的玩意儿,但此刻这么做了,明天杨满就没有衣服换。 探手进去,感受到怀中人躯体的温暖,还有皮肤细腻的触感,都是一点一滴的鸠酒。尚且不能止渴,更填补不了无底的欲壑。乔正僧用了极大的耐心来解扣子,手势和呼吸一般的沉重而急切。 杨满的手扶着乔正僧的肩,本来已经被欺负到绵软了,但衣服被撩开的瞬间,骤然而至的凉意,让他的身体紧绷起来,如一张饱满的帆。 于是乔正僧低下头,去啃咬杨满的耳朵和脖颈,又搂紧了,抚摸他光滑的脊背。等他放松下来,才将人放倒在床上。 不得不说,杨满还是瘦。他躺下来,便能看到骨头在皮肉下的形状。但他颈下那对模样玲珑的锁骨,乔正僧垂涎欲滴,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。 以往的日子,有时候凑得近了,难免往热天敞开的领口里溜一眼。这时候乔正僧就要感叹,杨满这副身架子应该长在女人身上。肩平,腰细,身姿挺拔,四肢修长。特别的是腿,长且直。在这一点上,乔正僧的审美又不同于他的老乡,相对于纤小的南方女子,他更偏好高挑一点的北国佳丽。 杨满被咬的有些疼,乔正僧的尖牙切进他的皮肤里,留下一道道红印。 不过他也已经习惯,因为秋雁也爱这么干,导致他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伤痕不断。而且秋雁曾经说过,她要切开这里的肉,在他骨头上刻两个字。这都是女人发了情的疯话,但他遇上的人总是这样,杨满难免要想,这恐怕是自己的问题了。 胸前的乳粒,因为之前被摆弄过,所以红红肿肿的很好入口。乔正僧埋下头,吃的非常满足。同时抬手握住杨满的下巴,伸了手指头进到他嘴里。 嘴合不上,舌头还被翻起来,声音在喉咙里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。乔正僧要的就是这个,他要听杨满的声音,听他不能自抑的呻吟和呼吸。如果可以,还要听他喊出来,无论是什么话。 想到这里,他就愈发的迫不及待。 杨满如此可口,这是乔正僧意料之中的。他身上的这种色香味,因为太无害,会给人一种任君品尝的错觉。他不是那种,拥有鲜艳警戒色的尤物。这使得他的人生麻烦不断。 或许,乔正僧心想,自己也是他的灾难之一也说不定。 但是天知道,说实在的,他也不在乎。如果真的是,那么由自己来毁灭掉,也比落到别人手里要好。 美味值得细心品味,乔正僧从来不会暴殄天物,但是今天他迫切的要把人吃下去。就这样含到嘴里,嚼也来不及嚼就吞下肚。 亲他吻他,抚摸他,插入他,干他……到底哪一步才能算是真正的占有? 躺下来很温暖,杨满打开自己,身体水一样的瘫软下来,是一种顺从的邀请态度。插进来的手指,他卷起舌尖舔弄,任由口水满溢,从嘴角流淌下来。身上又疼又痒,他也没有躲闪,反而是挺起胸,迎合对方的舔弄。 在这场情事中,任何动作带来的任何感觉,都让杨满真心欢悦,只因为对方是乔正僧。而他心底里的酸楚,还有骨头中的酥痒,更需要对方来撕裂和碾压。这一刻,哪怕乔正僧持刀,从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捅进去,最后直抵心脏,他也会给予回应,带着柔情去亲吻这世上唯一的凶手和爱人。 爱与奉献,其实也没什么差别,但如果祭品不完美,是要被唾弃的。杨满想到这里的时候,乔正僧正在解他的裤子,而另一只手,已经从他腰际滑了进去。 挣扎来的猝不及防,杨满拼命蜷起身子来,使得对方不能继续。然后乔正僧的手也被他抓住,用力推了出去。 乔正僧很不明白了,同时箭在弦上,也停不下来。他重新压住杨满,喘着粗气,狠狠地吻他。一边吻,一边继续刚才的动作。 这一次杨满开口了,他躲开乔正僧的嘴,又挡下他的手说,“不行……别这样,乔先生。” 这句话把乔正僧喊醒了,没到兜头凉水的程度,也似一阵寒风吹过。 乔正僧气息未平,他的声音又粗又沉,“什么意思?” 杨满没说话,他躲开乔正僧的目光,双手抵在他的胳膊上。这一次他没用力气,但是抗拒的意思相当明显了。 这个档口还要碰个钉子,对乔正僧来说,就比当众打脸还要难堪难过,耻辱不是一点一滴。他的身体或许不能马上反应,但是心已经慢慢凉下去,冻起来,如寒铁一块了。 接下来用强,倒也不是不可以。但是对方喊的乔先生,让他吸了一口气,齿间冷冷的。 秀色依然可餐,但胃口就有点坏了。乔正僧起身站到床边,他身上的衣服都还在,只是有点凌乱,但整理完了,就像风过后的水面,浪静了,一副未起波澜的假象。 杨满就不行了,不说他半裸着,身上的痕迹也太明显。眼睛的泪收不回去,波光盈盈的。唇是肿的,微微撅起,嘴边的口水也还在。就更不用说脖颈锁骨,以及胸前了。 乔正僧打心底里觉得,对方狼藉的样子太美,十足诱人。这句赞叹他当然不会说出口,即便说出来了,此刻也没什么情意。 乔正僧说的是,“隔壁那家伙,跟你说了些什么?” 杨满明白他会错意了,以为是廖枯人让他改了心思,便慌张的解释,“不是的,跟他没关系。” 这话没什么作用,换来的是乔正僧的一个冷笑。 第43章 杨满知道他很不愉快了,但事到如今该怎么做,告诉他自己不行,硬不起来?这话刚刚跟廖枯人说了,可是面对乔正僧,他没有这个脸。 乔正僧是知道他的很多事情的。他们在小春楼相遇,差不多等于是乔正僧将他买出来的。他知道他与秋雁之前的苟且,知道他是接客的。后来阴差阳错,就连廖藏林强抢他的事情也知道了。 那么他能不能想得到,事情还可以更糟? 不知道是不是隔壁的火熄了,杨满觉得周围在冷下去。但他顾不上穿戴自己,一声不吭的从炕上溜下来,两步就跪倒了乔正僧跟前。 杨满伸出手去解这个人的裤子,不止手抖,就连身体都在微颤,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,去窥一窥乔正僧的脸色。 乔正僧当然明白他要干什么,冰雕一样动也不动,这是不拒绝的意思。心冷归心冷,不忿归不忿,欲火可是一丝一毫也没减。太折磨人的一天,他觉得自己再不发泄就真要疯了。换个方式,也聊胜于无吧。 而且杨满低了头,所以从站着的角度往下,可以看到他的后脑,剪着整齐的短发,露出一截子后颈,很漂亮的线条。即便刚刚几乎扒光了他,现在看也还是十分动人,引人遥想。 乔正僧伸手去摸他,在他脸轻拍了两下,然后走到床沿坐下来。杨满马上跟过去继续。 那根涨得又直又硬的东西,被很小心的掏出来。杨满的动作轻柔又准确,让乔正僧舒服之余,又生出些难言的酸意。当然这点不爽马上就消失了,因为被舔到的那一刻,快意直冲脑顶,即便还有些别的心思,也早被冲得一干二净了。 口活是以意撩人,所以使出技巧来,就显得很旖旎。杨满先是伸出舌尖轻舔,待头部湿漉漉了,再收起牙齿,半张着口,一点点的往里含了。做件事从头到尾他也没有抬眼,显得十分专注。正面可以看到他睫毛扑闪的样子,偶尔换一下角度,表情又露出几分迷离来。 这恐怕又是他的经验了。乔正僧被降服的很彻底,任何不甘心也被抛到一边,满脑子想的只是,再多一些,再深一点。 他丝丝的吸气,又呼呼地吐出来。情不自禁的他的手已经抓牢了杨满的头,闭着眼睛把自己往他嘴里送。 尽管步骤被打乱了,杨满还是顺从的接纳了乔正僧。他放松自己将对方含到了深处。那玩意儿又粗又长,几乎撑满了整个口腔。杨满强忍住不适,挪动舌头来舔弄对方,又慢慢往前凑,只为了让他捅的更深。 男人的快感来自何处,杨满太清楚了。当头部插进喉咙的那一刻,他明显感觉嘴里的东西在膨胀,甚至可以感受里面青筋难耐的勃动。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关技巧了。至少这一次,乔正僧不肯享受所谓情调的前戏。拔出来,插进去,进到力所能及的最深处。看到自己的性器在他嘴里进出,看到他红肿的唇边有口水淋漓,听到他闷声的呜咽。 最后就是,感受他喉咙口的紧致,卡住顶部的那一下似乎噗噗有声。寥寥几个来回,乔正僧便再也忍不住。最后那一下,将杨满死命按到自己身上,一下下的射精,几乎搞得他窒息。 一场很单纯又很酣畅的性事。止得了身体的渴,止不了心的。 放开杨满后,乔正僧后仰,轰然倒在床上。头上昏黄的灯,照出这间屋破旧不堪的顶棚。腐朽的梁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黑乎乎的,像是另一个天地。 乔正僧忍不住苦笑,如果真要这个,那他七年前就该得手了。终归是意难平。他听到杨满想忍却没忍住的轻咳。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说,也懒得起身,去顾及一下地上的那个人。 迷迷糊糊的,躺的快睡着了,感觉到杨满在帮他脱衣服和盖被子,乔正僧这才清醒起来。他起身下床,对杨满说,“今天你睡这里。”说完后,就抓起外套出去了。 犹豫了片刻杨满才打开门,看到雪地上一排脚印,直直往里,消失在第二道墙的洞门处。 山上没有时钟,也不知道当下的时辰。 雪停了之后,云也散的很快。天色露出一些清明来。 因为衣服脱了又穿,加上刚才出了点汗,被外头的冷气一袭,杨满不自主的打了一个喷嚏。最后他还是转回来了,将门关好。 这是乔正僧的房子,他自然有他的去处。况且,他也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。杨满这么说服自己,但归根结底,他没勇气没魄力去找到他。很多时候,弱者的自尊更为脆弱。所以他们之间,发脾气的是乔正僧,最后追过来的,也总还是乔正僧。 黄鹤帮廖枯人盖被子的时候,他一点动静也没有。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在炕上翻来覆去,最后黄鹤还是只能爬起来陪他。 “睡不着就起来吧,去外面跑几圈也行,雪已经停了。” 廖枯人却懒懒的没有兴致。他坐起来,人一斜,肩膀就抵在黄鹤身上。就好像是没有力气,必须要个支撑才行。 黄鹤叹了口气,忍不住对他说,“记得你曾经问过我,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,他是一个掠夺成性的人。” 廖枯人转过头来看他,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。 黄鹤继续说,“他的快乐不快乐,都是简单粗暴的。所以你真的一点也不像他。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这是件好事,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……” “觉得什么?” “觉得你很难活的比他更开心。” 廖枯人沉默了一下才开口,“你的意思是,我应该更像他一点?” 黄鹤摇摇头,“没有应该不应该。你要知道,我们走的每一步,就我们自己而言,都是别无选择的。” 说到这里,廖枯人才依稀明白了对方的意思。接下来他若有所思的发呆。 隔壁屋一点微弱的动静,包括有人开门出来,踩着雪行走的声响,都是清晰可闻的。黄鹤看一眼廖枯人,碰巧对方也正抬起头来。黄鹤就对他说,“该睡了,好好休息。” 廖枯人依言躺下来,他看到黄鹤的表情,有一种淡然的寥落,又夹杂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 对于这个人,说是下属,但几乎像是父亲一样存在。廖枯人打心底里依赖他,而他内心深处的想法,如果他不说,自己是无法揣测,也无法探究的。 这个晚上,杨满在极度疲惫中入睡,又在疲惫中醒来。来来回回,就这样到了早上,好像一夜无眠,又好像睡过去了很多次。 但乔正僧什么时候进来的,他一点也不知道。在睡眼惺忪的时候,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,而且悄无声息的,鬼魅一样,着实吓了他一跳。 乔正僧看到他的反应,吐了一口烟说,“这么怕我?”他的语气轻飘飘,冰凉凉的,好像这个清晨,大雪过后清新又冷冽的空气。 杨满从床上起来,忍不住问他,昨天晚上睡哪里了。 乔正僧没有答话,他站起来,踱步到窗户边,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看出去。片刻后,又转过头来跟杨满说,“今天我要去查一下线路,你跟我一块儿去。” 听他这么说了,杨满就迅速穿好了衣服,找出了脸盆想去隔壁屋子烧点水用,被乔正僧拦住了。乔正僧指了指桌子,杨满这才发现,上面放着一个暖水壶。 壶里的水温热,用起来刚好。杨满想不出他怎么搞来的。这个问题,估计就跟昨晚上的去处一样,问也问不出个答案。他索性也不管了,利索的洗漱完,老老实实的跟着乔正僧出门。 乔正僧找了点工具,装了个袋子交给杨满拿着,自己则过去敲隔壁的门。 “廖兄,我去查一下电话线路,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,吃饭什么的都不用等我,你们自便吧。” 里面传来黄鹤的声音,“等一等,等一下乔先生。” 几乎是马上,门开了,黄鹤穿戴整齐的出来,“乔先生一个人去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乔正僧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杨满。 黄鹤却说,“不如我跟你一起吧,我在部队的时候,跟一个工程兵学了不少。” 乔正僧不动声色的说,“那你也肯定不如杨满,他在船务学堂的成绩优秀,差点被送到德国去当工程师。” 黄鹤望向杨满,表示意外,“哦,那后来呢?” 这话题就扯远了,不止乔正僧不想答,就连杨满也不愿提这些旧事。“那好吧,黄参谋也一道去。” 乔正僧也不坚持,马上让了一步。 但黄鹤又借坡上驴的说,“杨经理留下来吧,我们两个去就行了。” 这下乔正僧不肯了,他慢腾腾退到杨满身边,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,“那是不成的,这件事很需要他的帮忙。” 黄鹤一点点无奈的表情,认真想了想,又冒出一个主意,“那就大家一起去吧,我们闲在这里也没事干,多一个人总多一个帮手。” 这倒是意料之中,毕竟放廖枯人一个人在这里,也是不安全。但对方讨价还价的样子,让乔正僧起了疑心,于是他试探着说,“不如你同杨满去。你们两人都懂行,可以分头查,效率也高。我留下来陪少帅,点个炉子烧个水什么的……” “那怎么可以!”换成黄鹤一口否决,他看了看杨满,面色有点僵了。寒天里呼出来的白气,在他面前绕来绕去的。 这个提议不好打发,黄鹤被难住的样子,乔正僧看的很清楚,对方什么心思,他也琢磨出来了。但眼下这个局面,放杨满与廖枯人独处大半天,是万万不可的。而四人同行,这就有点劳师动众,和欲盖弥彰了。 最后的结果是,黄鹤答应留守,但他拿这个当借口,要乔正僧还枪。两把上了膛的手枪,完璧归赵。廖枯人接过来的时候相当惊喜,他没想到乔正僧会这么干脆。 第44章 电话线沿着山壁,放在平时,查起来也不算太困难。但是刚下过一场大雪,道路不好走,雪又盖得漫山遍野,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。 乔正僧走在前面带路,他手里持了根树棍,有时候拿来当拐杖,有时候用它拨开石头上的积雪。杨满跟在他后面,仔细的看暴露出来的线路,就这样走走停停,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讲。 就算怀抱了认真办事的劲头,也没法掩盖这种又冷又僵,微妙疏离的气氛。 杨满是明知道要陷入这种尴尬,也还是义无返顾的跟乔正僧出来。虽然留下来跟廖枯人相处,如今已经变得更为轻松。 昨天晚上的那一场,倒真像是小春楼里的事情了。也难怪乔正僧嫌弃,就连杨满自己都有些恍惚。为了要对方尽兴,他甚至想过,要不要抱着腿,背过身来让人干。 当然这些都毫无意义,杨满的痛苦就在于,他没有什么不明白的。 因为心不在焉,走路就没有留心脚下,杨满在雪里绊了一个踉跄,差点要去抓前面的人,好在最后稳住了。乔正僧转过身来的时候,他气喘吁吁的有点发慌。 “好了,歇一会儿。” “不用。” 听他这么说,乔正僧微微皱了下眉头,同时又带点无奈的说,“你的意思是,想要继续走下去?” 杨满的回答是,“我没事,继续走吧。” 乔正僧只好举起棍子来,敲了敲旁边的石壁,“可是这个地方,你没看到么?” 于是杨满望过去,马上看到了被积雪半掩半盖的一截线路,中间老化露出的裂口。这下他窘迫极了,又有一点难言的沮丧。世事弄人,在这一刻尤为明显。越想要帮忙的话,就越拖后腿。越想要保持冷静,结果就越失态。 这说明什么?作为情人,他很糟糕之外,就连当个下属都不能称职了。 天气是雪后的晴朗,白云稀薄,空气也偏干,所以看上去,似乎是不会反复了。所以乔正僧点起烟来,悠闲地等待。杨满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干活,很专注。大概是因为活动起来,身上发了点汗,从额头到鬓角都有点被打湿的样子,加上他鼻息中呼出来的白气,整个人都有点雾腾腾的假象。 乔正僧看到了,忍不住说一句,“慢慢来,不必急。” 杨满抬头看他一眼,“接完了这个,我们还应该往后走一段,说不定不止这一处的断口。” 乔正僧不置可否,但他的表情是很不在意的样子。又发了一会呆后,他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。 “你是不是很想下山?” 在山上呆了这么久,差不多与世绝隔了,说不想下山是假的。但乔正僧这么问,着实怪异,杨满没法不假思索的承认。他斟酌了一下,小心的回答,“我怕呆在这里,时间久了,大家会有危险。” 乔正僧没听见似得,自顾自的感叹,“这山上的风景,真的是不错。” 听他这么说,杨满就也暂停了手里的事,遥望出去。蓝天辉映下,盖着雪的远山白的醒目。而近处的挂了冰凌的树,则玲珑的近乎可爱了。 配合山谷间清冷的空气,让杨满有了一点出尘的遥想。此刻的,静谧的美好的时光,他很高兴有乔正僧在身边。天地如此辽阔,但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。他愿意享受这份渺小和孤独。 不自觉的,杨满去看乔正僧,发现乔正僧也正望着他。 两个人靠近了,说不清是谁走向谁。这一次杨满伸出手来,给了对方一个充满依恋的怀抱。乔正僧扑上来亲他的时候,他灵巧的躲开了,但马上又凑上前去,献上了自己的唇。 接下来这个吻,因为太缠绵,也因为无所顾忌,让彼此都有了一种沧海桑田,走到了时间尽头的错觉。 睁开眼睛,周围什么都没有变,但好像又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。 乔正僧搂着杨满不肯放手,总还是忍不住的纠缠。杨满只有一边回应他,一边说,“好了,让我先把线接上……” “说实话,我不想你弄好它。电话一通,我们就要下山了。” “你不想下山的话,我陪你留在这里。” “可你能陪我多久?” “多久都可以。” 看得出来,杨满说这话是有心的,但乔正僧并不当真。 不当真是一回事,心动又是一回事。乔正僧放开杨满,让他继续干刚才未竟的事业。这次他不舍得不看他了。 在对方的灼灼目光里,杨满接好了线。在这雪天里,他觉得身上热的发烫,这种隐隐躁动的感觉,又比以往来的不同些。 乔正僧见他完事了,上来抱住他。“好了,今天就到这里。” 杨满懂得他的意思,有点无奈的说,“真的就这样回去了?可是如果电话没通的话,明天还是要出来一趟。” “那最好了,我喜欢跟你出来。” 难得的,乔正僧露出一点蛮横的孩子气来,这是杨满从来没看到过的。本来他的心肠就软,这一次更是妥协的彻底。只是乔正僧吻他吻的停不下来,让他有些招架不住。 事情早就办完了,但谁也不提回去的事情。他们坐到路边的石头上歇息,享受暖暖的冬阳。乔正僧捏了捏杨满的手,感觉柔软又温暖,又将他抱在怀里,感叹的说,“你很暖……” 如果不是笨重的冬衣阻碍了他们,乔正僧简直不能想象,如果此刻能接触到杨满的身体,那该是多么让人陶醉的一件事情。 乔正僧不得不承认,他想要他,想的快要疯了。这种欲念,什么时候开始凶猛起来的,他自己也不太清楚。事实上,从看到杨满的那一刻起,他就觉得他很动人了。 可惜的是,这动人的底子有点不堪。 对乔正僧来说,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丑陋。他司空见惯了,甚至是可以拿来消遣的。就好像隔岸看一场戏,催人泪下的悲剧美,是没法放到自己的生活里来的。 所以对于杨满,乔正僧的心情从来都十分矛盾。一方面他觉得十分隔阂,另一方面他又总抱着跃跃欲试的冲动。 难以想象,追求乌雅岚熙比靠近杨满更加轻松。当然不会是后者比前者高贵,而是在同一世界里,乔正僧了解自己,也懂得对方,相处起来,进退都是如此的自如。 如果不是廖枯人的出现,或许乔正僧还会想办法悠闲一段时间。那张聘书他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,就算杨满有了要走的意思,他也可以使出手段来,把他留在身边。 强迫对方的事情,乔正僧向来都干得游刃有余。唯有这一次,破天荒的,他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了。 这个人的身体,对他来说,难道不是垂手可得?七年前他就可以,如今也是一样。就算昨晚上杨满反抗了,也并不是说乔正僧就没了机会。只是这一次他尤为恼恨,恼恨杨满对他的抗拒,恼恨到就算上了他也不能平复。 这时候,他难免的想起岚熙来。因为在床上,岚熙是有诸多推脱和诸多要求的。但不管他怎么耍性子,乔正僧总是拿捏得住,哪怕一时半刻吃了亏,马上就能连本带利的讨回来。贝子爷气急败坏的样子,倒是比杨满忍着委屈的敷衍,更让人心满意足了。 要命的地方就在于,乔正僧看不透杨满拒绝他的理由。就算这一刻,他情意满满的回应自己,但是等到手伸进他衣服里,隔着一层布摸到圆润的臀时,乔正僧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紧张了。 为什么?这个问题无关教养,而是所谓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问。而且乔正僧直觉上认为,就算问了,对方也不会给出答案。 这是在他们的对峙中,层出不穷的谜题里,并未见的很突出的一个。他们的感情过程,如果本质上就是互相折磨的话,那么乔正僧有时候觉得,自己是不是也犯贱到,有点乐在其中了? 乔正僧抽出手来,怕杨满着凉,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。最后亲了他一口说,“太阳下山了会很冷,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。” 于是杨满跟着他站起来,但这次与出来的时候不同,不再是一前一后隔着距离,而是两个人紧挨着走,遇到狭窄的山路,乔正僧便推杨满在前,到了宽敞的地方,便马上上前去牵住了他。 日头还没有落下去,但光芒已经有了稀薄的趋势。风也冷起来,吹到出过汗的身上,杨满觉得格外的冷。乔正僧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,逼他穿上,他不肯,竟然被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个巴掌。 乔正僧露出很凶狠的样子,“你给我听话一次,行不行?” 接下来杨满走的飞快,再也顾不上享受二人独处的时光了。他怕乔正僧受了冻,想要早点回去。等他们走到的时候,太阳还没落下,圆圆的红红的悬在山上。天空被映成了湖水的颜色。就连近处的雪,也镀了一层金黄的余晖。 第45章 烟囱上冒出袅袅的炊烟,也倒不失为一种山间野趣。杨满进到屋子里,闻到饭菜的香味,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了。 今晚上的伙食不同寻常,是因为黄鹤得了枪后,打了一只野兔子回来。更重要的事情是电话通了,他顺利的打了出去,已经得到通知,两天后就会有一架直升机过来接他们。 所以黄鹤才兴致大发的出去打猎,回来用仅存的土豆白菜,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。很有要庆祝一番的意思。 这顿饭很受欢迎,就连没什么精神的廖枯人,也猛吃了一番。 因为是黄鹤做的饭,后面清扫的任务就交给杨满。自从第一天乔正僧动手生了火之后,接下来的时间里,工作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分配。这在他们四个人里面,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。 缸里的水还有,但眼下没有工人,水都是黄鹤挑来的。杨满体谅他辛苦,就找了个篮子装了碗筷,打算出去洗。 这一次,廖枯人当仁不让的要帮忙。 或许是因为拿回了枪,也或许是因为马上下山的消息鼓舞了他,廖枯人一扫前面的颓唐,变得积极而爽利起来。他不由分说的抢过篮子,一把将杨满推到前面,要他带路。因为他自己是不认得水源的方向的。 杨满转过身来找乔正僧,看到他站在不远处眨眼睛,随后又点了点头,这才放下心来带路,领着廖枯人走了。 早上黄鹤要他留下来,现在廖枯人又这么执意的跟出来,所以杨满免不了猜想,是不是廖枯人有什么话,一定要跟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能讲出来。 两个人在路上闲聊,廖枯人很放松,但只要一停下来,就露出少许紧张的气息,还有一点期期艾艾的样子,就更让杨满觉得,对方肯定是有话要说了。 冬日里的枯水期,溪流早就断了,所以他们只能再走一段,到更远处的那个小水潭边,还需要敲开面上的一层薄冰。 看到杨满的手浸在冷水里,冻得通红,廖枯人很不忍心,于是就说,“别在这里洗了,我看缸里还是满的,我们回去烧点热水用。” 杨满摇摇头,不理他。 其实水不是问题,装点干净的雪烧一烧就行了。但问题是柴不够了。 就算现去砍一棵树来,太潮了也不能用,须得放屋子里烘干,这就又是一项工程。像廖枯人和乔正僧这样的人,对于这类琐事是没有概念的,他们平常的生活里也接触不到。黄鹤或许好一点,但也未必能想得周全。 接下里他们还要呆两天,烧水煮饭加上取暖,尚且十分勉强了,如果还要用来这么消耗,那恐怕最后一个晚上,他们就要在冷坑上度过了。 杨满不解释,那是因为他觉得说了没有意义,只会让廖枯人白白的心烦。他在乔正僧的手下那么多年,懂得办事的要领。 廖枯人看他不听话,也无可奈何,只有蹲下来帮他。 两个人洗几个碗是很快的,杨满装好了篮子起身,被廖枯人拉住,硬要他坐下来歇一会儿。 此时月亮都升起来了,细细弯弯的一道,不甚明朗。好在周围繁星点点,加起来也有不少的光亮。 廖枯人问杨满,“下了山之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 杨满回答,“当然是先回家。” “我问的是你的生活。” “跟以前一样。” 晚上看不清脸色,但廖枯人的声音拔高了,“你是说还要跟着乔正僧?” 这下轮到杨满诧异了,自己与乔正僧的关系,前一个晚上他感觉已经说的明明白白,没有什么模糊的地方。为什么廖枯人对于他们下山后还要在一起,表现的如此不可思议。 廖枯人表现的很无奈,“你知道乔正僧是什么样的人?” 杨满没有回答,因为他知道,乔正僧在他心里是什么人,说出来对廖枯人毫无影响。这个时候他也只有说,“乔正僧是个什么人,我心里清楚。他或许有你说的那些问题,但是小兵,我喜欢他,他也……很多事情由不得选择,我的意思是,如果离开他我会很痛苦。” “那你真的什么都不顾了?” 这一刻杨满想起了秋雁,又想到了自己的隐疾。他没敢继续想下去,后面恐怕还有很多很多。他心里的恐惧一层又一层,说义无反顾那是假的。但是走另一条路就会更轻松吗? 这个世界上,最不能骗的人就是自己。 杨满的样子在廖枯人眼里,差不多是一种自暴自弃。他很生气的站起来质问,“伦常可以不管,反正现在的世界开放得很。但是国家和民族呢?汉奸可是要遗臭万年的。” 杨满被他说懵了,“你说什么?” 对方睁大的眼睛,似暗夜里的星辰,廖枯人被看得警惕起来,转过身不肯开口了。 杨满也站起来,追着他问,“乔正僧怎么会是汉奸?” 这件事本没有确凿的证据,廖枯人不愿意细说,但被杨满纠缠的时候,他心里酥酥痒痒,说不出来的一种异样。他很想一把抱起他,紧紧的搂一下。 这也没有什么。廖枯人心想,毕竟在少年时期,他们是有过这样的亲昵的,只可惜时光流不回去。 杨满已经忍不住,甚至动手来扯他的胳膊。廖枯人只好告诉他,“你知道他以前的相好去了满洲国吗?” 前清的贝子爷乌雅岚熙,杨满当然知道。他点了点头。 见他泰然的样子,廖枯人顿时有点气闷,“那你知不知道他在日本人的手下当了官?” 杨满听了很吃惊,这件事情他不知情。但他回过神来就问,“还有呢,这能说明什么?” 廖枯人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气说,“总之我们会去查清楚。” 事情只是到这里,就说明还只是捕风捉影的阶段。但杨满心虚的地方是,他与乔正僧才刚刚开始。作为一名雇员,从每天仙月林的风言风语里,可以说他知道老板的很多事;但是当一个情侣,就他对乔正僧所了解的,那就太不够了。 其实就算黄鹤不在旁边跟他攀谈,乔正僧也不会尾随去搅局,虽然他心里难免不悦。但等到后来他就忍不住了,将手里还没抽完的雪茄搁下,很直接的说,“晚上山里有野兽,我还是出去看看他们吧。” 黄鹤忙劝阻他,“没事没事,少帅身上有枪。” 乔正僧说,“他身上有枪,可是杨满没有。” 黄鹤则非常笃定的说,“少帅可以保护杨经理,乔先生真的不需要担心。” 乔正僧带好了自己的围巾,他没有听劝的意思。黄鹤只好再说,“那么我去吧,我一个当兵的,身体总要好一些。我听你说话声音有点不对,是不是今天出去受冻了?” 乔正僧鼻子塞了,嗓子也烧烧的,应该是回来的时候脱了大衣着了凉。但这些症状都不算明显,他自以为藏得很好,想不到还是被看出来了。 “没什么大碍……”乔正僧掏出自己的枪来,检查了一下,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黄鹤拗不过他,也只有答应。但两个人刚走出门,便看到廖枯人和杨满迎面而来。他们回来的正是时候。 看到廖枯人提着篮子,黄鹤忙上前去接下来。乔正僧走到杨满身边,一摸他的手,果然冰一样的冷。 看到乔正僧拉着杨满进小屋,廖枯人的心被人捏了一样的难受。他回到自己房里沉着脸一言不发,枪被掏出来摆在炕桌上,在火的映照下依然发出冷冷的光。 这种忧伤与恼怒夹杂的情绪,让他非常愤恨于眼下的处境。他问黄鹤,“那帮人干什么吃的,派个飞机要两天?” 黄鹤耐心的解释,“两天已经很快了。这件事情要保密,越少人知道越好,我找可靠的人经手,不得不花点功夫。” 廖枯人躺下来,沉默了一阵,又问,“你真的觉得,是乔正僧勾结了日本人?” 黄鹤回答,“你要我说实话的话,我也不能确定。” “可他为什么还要帮我们?不可能只是为了应付小满……” 黄鹤不置可否,他讲了一段自己在前线打仗的往事,最后告诉廖枯人的是,“你应该学会约束自己的思想,不是不想,而是不要乱想。打猎和打仗是一样的道理,伏击的时候要心无旁骛,相信自己就行,不能犹豫。” 廖枯人接受了黄鹤的谆谆教诲,他收起枪来,塞到枕头底下。然后留意了一下隔壁,发现没什么太大的动静。 乔正僧进去后就捧着杨满的手,但发现自己身上也冷,暖不了他,最后就推他坐到温热的炕上面。 杨满抬头看到墙上的电话机,忍不住说一句,“想不到这么快修好了。” 乔正僧也转身望了一眼,回过来若有所思。出了一阵子神后,他对杨满说,“这都是你的功劳。廖兄刚才有没有提,以后要怎么谢你?” 每次跟廖枯人的独处,乔正僧都有些猜疑。杨满不清楚他这么问,是不是在套话,但是廖枯人怀疑他跟日本人勾结的事情,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。 杨满低下头回答,“他没有说这个。” 乔正僧问,“那他说什么?” “他说……”杨满抬起头来,眼睛晃了一圈,没有着落,就又低了下去。“他说你有个朋友,投靠了日本人。” 乌雅岚熙这个名字,杨满不愿意提。或许因为他与乔正僧的距离感始终还在,说到对方的旧情人,他难免忐忑,一时之间有点摆不好自己的位置,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和什么态度。 乔正僧的脸色果然不好了。他猛地站起来,在屋子里踱了两圈,最后走到桌子边,取盘子里没有抽完的半根雪茄点上。结果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就咳了起来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。杨满看了,急忙上前帮他抚背。见他好点了,又去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水给他。 乔正僧喝了两口,放下杯子就说,“今天出去一趟,很累,我要早点睡了。” 杨满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门前,突然又转身,回来嘱咐了一句,“睡前把门锁上,一定要记住了。” 门开了又关,一阵冷风透进来。外面依稀有了踏雪而行的声响,马上的,也就消失不见了。 这个时候杨满还是没有反应过来,他的脑子乱起来,心也通通的跳个不停。白天的甜蜜好像一场梦,到了晚上就醒过来。到底是因为他与廖枯人出去了,还是因为乔正僧想起了贝子爷,杨满全无头绪。 对方甚至都没有过来亲他一口。想到这里,杨满觉得自己无聊到可笑了。既然他不肯上床,那么乔正僧没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。未必夜夜要人家当柳下惠这么煎熬。 又是一个安宁的夜。 薄薄的墙,挡不住周遭的动静。黄鹤侧身到门边,就看到乔正僧出来,一个人走到内院去了。 听了黄鹤的话,廖枯人很安心的睡了。他的事业,还有近在咫尺的友情,都还没有败坏,都在等着他一一收拾。只要再等一天,再过一个晚上,他就可以下山了重新开始,不是吗? 关了灯,杨满却难以入睡。 寂静的夜,反而扰的人心烦乱,又或许是屋子里太闷了。 杨满翻了个身,看到一个杯子,是乔正僧临走时搁下的。桌子上没有别的东西,朦胧的月色照出它的影子,孤零零的格外清冷。像是着了冷色调的,西洋画里的静物。 不知不觉的他爬起来,取过杯子,看到里面残留的水,举起来喝了一口。 也或许是幻觉,杨满觉得水里带着烟味,就算咽下去了,也还在嘴边萦绕。他想到乔正僧咳了半天,喝水时尚且在喘气的样子,忽然觉得不对劲了。 外面没有风,也听不到鸟兽的动静,所以每走一步,脚陷进雪地里的声音,就格外的清晰。 杨满尽量放轻了,但他听到自己的喘气声,也一样大的可怕。呼出来的白气,就像雾一样,团团的绕在周围,使人晕头转向。 这个时候出来,本就是个艰难的决定。吵醒了廖枯人黄鹤要怎么应对?这宅院他根本不熟,要怎么找到乔正僧?又或者是,找到了之后被拒之门外呢?这些问题在杨满的心里一晃而过,想不出答案,也来不及想。山上的夜里这么冷,短短的几步路,他竟然走出一身汗来。 第46章 中式庭院的格局,是外面窄里面宽,这个杨满是知道的。进了内院,他也没有到处乱逛,而是借着稀薄的天光,仔细辨认了雪地上的脚印。看得出来,乔正僧径直走过了整个院子。 穿过第三道门,这件事就变得简单了。右手边的那间房里透着光,不是电灯,飘忽又闪烁的样子,倒像是燃着蜡烛。 杨满走到门口,轻轻的推,发现从里面锁了,于是只好抬手敲了两下。 过了好一会儿,乔正僧的声音才传出来,“谁?” 杨满回答,“我。” 门开了,杨满被一把拽了进来。他一低头,就看到了乔正僧手里的枪。 乔正僧将枪放回到窗台的花盆里,拉他进了内屋。这时候杨满才发现,原来那整夜不灭的光并不是蜡烛,而是炉子里的明火。那炉子砌在墙里,方方正正的,里面坐着一把壶。这下他也明白了,乔正僧的热水是从哪里来的。 西方人喜欢的壁炉,杨满在洋人家里见过,但他想不到在这里看到。因为这屋子还没来得及翻修,带着明显的岁月的痕迹。汉白玉石的壁炉架上裂痕斑斑,显然不是新的。看来这宅子的旧主人,是个相当时髦的人物了。 乔正僧引杨满到炉边,要他坐下来烤烤。里面的炭火正燃到酣处,通红的光低调又炽烈,在半明半昧间发挥了最大的能量。 马上的,杨满就觉得热不可耐了。 “你过来干什么?”乔正僧的语调低缓,带了丝丝的沙哑。与他平常说话的的口气不同,软绵绵的,也听不出有什么责怪。 杨满胆子就大起来,他走过去,探手要去摸对方的脸。被乔正僧抓住了,他还不依不饶的说,“你生病了。” 乔正僧皱起眉头来,问他,“出来的时候有没有锁门?” 杨满点了点头。随后放低了身子,抬起头看他。慢慢的靠近了,嘴唇要碰到的那一瞬间,乔正僧微微偏过头,躲开了。 于是杨满说,“我不怕你传给我。” 这话就响在耳边,合着对方的鼻息,轻轻扑在面上,乔正僧有一种被舔舐的错觉。他认真地看住杨满,感受他眼睛中确实流露的动物一样的脆弱,以及让人难以忍受的某种懵懂的诱惑。 看到乔正僧不动了,杨满就凑过去,伸出舌尖舔到他的唇角。 乔正僧不躲闪,也没有迎合。杨满吻了一会儿便去勾他的脖子。他身上没有汗,皮肤是干的,却微微发热。 杨满贴着他说,“你有一点发烧。” 乔正僧确实觉得自己烧的厉害,嗓子眼干的快裂了,就连呼吸都是灼热的。 喉头滚动,那是徒劳的咽口水的动作。他的声音嘶哑,变得很低沉,就好像是被压抑着,从石头缝里渗出来的那样。他说,“也许,我需要出一点汗……” 杨满站直了,背过身去脱衣服。乔正僧坐在床上看他。火光投到脚边,最看得清的,就是他光脚踩在地上,玲珑又白皙的脚踝了。 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服,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。杨满暗暗地打量自己,发现要紧的地方一如往常,毫无动静。要说此刻有什么不同,那就是他的紧张更甚了。 因为手抖,解扣子的速度慢下来。乔正僧不耐的挪了一下脚。他看到杨满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,衣服从他身上剥落,光影在他身上流转。慢慢的,显现出他梦寐以求的姿态。 这也是乔正僧一直想要,也耻于承认的,这个人最初的样子。 当杨满提出他不可以有任何主动的行为,乔正僧不假思索的答应了,虽然,他并不明白这个约定的意义何在。但此刻坐在床上,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,心跳的像是要撞出胸口,更不用提胯下难忍的涨疼。乔正僧惊觉自己,也并不比一个嫖客来的高贵。他怀着并无二致的心情,等待着要将对方撕裂和吞噬。就算想起了杨满的过往,也无损于此时的欲望。 最终他想要的,还是那个小春楼的青年。只是他要他,当他一个人的娼妓。 杨满并没有脱尽自己,保留了身上最后一件衬衣。但也不妨碍乔正僧微微后仰,窥见他浑圆紧翘的屁股和笔直的长腿。只是等到杨满跪坐脚边,将手指放进嘴里,一根一根舔湿的时候,他就不得不移开视线,让自己冷静片刻了。 好在杨满没让他煎熬多久,很快上前解开裤子,帮他褪掉了下身的衣物。 这是乔正僧第二次享用他的嘴。 因为是俯下身动作,衣服不可避免的滑了下来,挂在腰间。同时杨满又伸手到后面,帮自己做准备。从乔正僧的角度,只能看到他用手抓着自己的臀,但单凭这一点,就已经让人很受刺激了。 所以乔正僧不得不将自己抽出来,他捧着杨满的脸,让他抬起头来。 杨满明白了他的意思,咽下刚才来不及吞的的口水。他的声音暗哑,像幽咽的泉。他说,“那么躺下,好不好?” 即使光线昏暗,也能看出盈盈有光,像是泛着水的眼睛和湿润的唇。不过最后,乔正僧强忍了吻他的冲动,还是依言躺下去。随后他就看到杨满转过身,扶着他湿漉漉的性器往下坐。 这倒是个前所未有的体验,至少乔正僧不曾经历过。身体上不能掌握主动,心理上却有着莫大的满足。 当前端触及到对方臀部温凉的皮肤,又慢慢滑进中间销魂的缝隙,最近挤入那个热而紧致的所在。他忍不住轻轻抬了抬自己的腰。 杨满皱紧了眉头却没有出声。他的后面很久没用了,手头没有适合润滑的东西,单用唾液是很勉强的。刚才用手指扩张,伸进去两根已经涨得难受,现在要吃下乔正僧这样的尺寸,疼是难免的。 好在他努力坐下去的最后,痛与快也早已分不清。 撕裂自己来包容对方,这件事,杨满早有觉悟。 第47章 乔正僧身上的烧是确实的,但就算这样,他还是觉得杨满体内的热更为灼人。他要的汗,如愿以偿的冒了出来,致使后颈和背都有了点汗津津的意思。 坐在男人身上,提臀摆腰来让人快活,这件事情杨满并不在行。在他短暂又寡陋的经验里,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位置。眼下,就算已经让乔正僧进到深处,但他还须得撑着身子,不能一坐到底。 刚才的过程使他力疲,所以要他马上动作是不可能的。 命根子被咬的很紧是没错,但就因为这滋味太销魂,等于将人架到了高处,不能上不能下的没着没落。 乔正僧并不好受。 但为了让杨满轻松一点,他还是伸手去扶他。 手先是抓了胯,随后又托了他的屁股。握着两瓣圆润的臀,掌上的触感滑腻有弹性,就像两个糯米团子。乔正僧忍不住,手指头滑到杨满的屁股缝里,摸到了两个人交合的地方。 不用看也能知道,穴口被绷紧了,周围很烫,却是干的。 因为受了刺激,杨满一阵紧张,乔正僧被夹的爽极,差不多都有了要射的冲动。但他还是半坐起来说,“这样不行,你起来吧。” 杨满没动,也不回头。马上的,乔正僧就听到他低声的请求,“再试一试……” 乔正僧慢慢坐起来,他明显感到身上的人缩了起来,就像遇上了敌人,需要做出防御的刺猬一样。 刺猬的肚皮柔软,是它的弱点,那么杨满呢?乔正僧张开双臂搂住他,并没有遇到抵抗,于是他进一步,去舔弄他的耳朵。 杨满觉得痒了,放松了一点,头一侧过来就被乔正僧逮住。 乔正僧一边吻他,一边又伸手探到他的胸前,用指头拨弄他的乳头。 这些动作都让人身体松弛,就连之前紧张的抓着对方腕子的手,都不自觉的松了下来。但与此同时,乔正僧又觉得杨满体内在收紧,像一张小口似的含着自己那根,一下又一下的吮。这一种缠绵的快感,在带着他往下陷,仿佛要掉入一个不可知的境地,使人彷徨,也使人疯狂。 杨满身体软了一点,任由乔正僧顶撞了两下。这个动作幅度不大,但他还是感受到被撕裂被拉扯的痛。记忆中飘远了的感觉,一瞬间又回来了。 乔正僧看他身体很僵,又气喘吁吁的冒汗,便停了下来。到了这一步,奇怪的,杨满的表现甚至不如岚熙。他的脆弱和生涩,简直让乔正僧觉得,自己在干一个处子。 他只有附到杨满的耳边说,“放松一点,你咬的我太紧了。” 背着光,乔正僧什么也看不清,但他确实觉得贴着自己的脸烫的厉害。他猜他或许脸红了。于是他又趁热打铁的说,“先放我出来,我用手帮帮你,你会好受一点。” 说话间,乔正僧已经抓着杨满腰,将自己退了出来。 杨满来不及拒绝,他慌张起来,不由自主的夹紧了后穴。亏得乔正僧有毅力,毕竟在床上,他从来都是个图自己爽快的人。只是这一次,他不愿意看到杨满忍耐的样子。 乔正僧吻着杨满光洁的背来安抚他,慢慢压着他俯下身去。一边学他刚才的样子,抓着他的臀,捅了两个指头进去。 手指比那玩意儿要细,而且还灵巧。更要命的是,乔正僧的技巧不错,这又是让杨满深感意外的一件事。当他被进进出出,拨弄的情难自禁时,乔正僧抓过他的手握住自己的阳物。 “叫出来,杨满。我要听你叫床的声音。” 手里的东西,跟乔正僧的话一起灼伤了他。杨满觉得自己的下面有一点热。 等到后来乔正僧又插进来的时候,杨满已经有点昏沉。不止是他的穴,包括整个身体都又酸又软。他本该撑起身体来配合对方,但因为没了力气,几下便被顶到了床边。 于是乔正僧将人拖回来,压着他的肩膀,扶着屁股来自上而下的干他。 但这样子杨满的脸埋在床里,声音被闷住了,乔正僧便又将人捞起来,伸手进嘴巴里,撬开他紧闭的牙关。 只是到了最后的关头,乔正僧还是不得不将人按倒在床上发力。 好在这个时候,杨满也已经管不住自己。他嘴巴闭不上了,呻吟和口水一样的流泻而出。腿间凉丝丝的,也许是射了。这件这么要紧的事情,他甚至顾不上去摸一下。 第48章 明日就搭飞机下山,这一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。两个人就安心的睡到了下午。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,但冬天太阳下山早,三四点就已经带了暮气。杨满望着窗户,一脸不知今朝何夕的迷糊表情。乔正僧看他实在可爱,忍不住又动起手脚来。 被乔正僧骚扰了一阵,杨满才彻底清醒过来。他问乔正僧,“什么钟点了,是不是都该吃饭了?” 乔正僧知道,杨满指的是晚饭。不过被他这么一说,自己也觉得开始饿。毕竟他们两个人折腾了一晚上,再加上这大半天的睡眠,肚子早就空了。 “差不多了,快起来吧。”这么说着,乔正僧抬手往杨满的屁股上来了一下。很轻,但声音清亮。 杨满整个人都一紧,他还很不习惯。 出来的时候,乔正僧拉着他。走到廖枯人面前时,杨满就免不了想要挣脱。他试着抽了一下手,没抽出来,反倒被瞪了一眼。 饿了这么久,少盐没油的白菜汤也让人觉得香。但是差不多一整天,黄鹤与廖枯人没来找他们,而且又很周到的煮好了晚饭,杨满心里还是有点忐忑。 乔正僧的表现倒是看不出什么,他很利索的吃完饭,丢下碗筷,走到门外去抽烟了。 随即黄鹤也溜出去,留下廖枯人与杨满两个。 马上杨满就不能专心吃饭了,他免不了去关注一下廖枯人,廖枯人也的确在看他。既然有了对视,就没法再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,杨满不得不开口说话了。 “等一下我得去再看看车子,如果修不好的话,只有走过去了。这样的话,明天凌晨就要出发。” 这地方没有停机坪,须得回到被炸毁的房子前面,不算短的一段距离。他们前面是开着车子过来的,可惜中途坏了。 廖枯人不愿意谈这个,好像也不在乎车子能不能好,要不要连夜走上大半天的路。他看着杨满吃东西,忽然说起往事来。“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偷客人的点心,我们跑出去躲着吃的事情?” 杨满当然记得,被他提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。“小时候太馋了,而且总觉得吃不饱。”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想着吃很正常,但廖枯人那时候并不缺这个。就算他娘已经不那么得宠了,他还是他爹的宝贝儿子,想吃什么,随时可以让厨房做,或者差人去买了来。但他还是很愿意跟杨满一起,偷偷摸摸的吃那些零碎点心。 码好的糕点是不能取的,因为每一盘都有数。所以玫瑰饼啊薄荷糕啊之类的,就不行,唯有云片糕可以剥几片,松子糖可以取一小撮。就这样积少成多的,攒着吃。 现在想起来,简直要流口水了。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山上,少吃少喝的呆了两天,还是因为回忆太美好。 不约而同的,两个人都笑起来。 这一刻就很放松,杨满安心的把饭吃完。 过了一会儿乔正僧进来说,碗不用洗了,留给工人们收拾。但是他们要马上出发去修车。 这一回没有什么争议,乔正僧与杨满白天休息过了,所以这个任务交给他们。而廖枯人与黄鹤需要补个觉,因为万一修不好,他们就只能睡到半夜。 事后想想,这个夜晚是不堪回首的,至少在廖枯人心中如此。 因为缺少零件,车子没有修好。所以那一晚除夕,他们迎来新年的方式是在雪夜里徒步。 山上极冷,就连天上的星,都是一点一点的寒光。 远处传来野兽的声音,也分不清是不是狼。三个人身上有枪,倒也不怕,只是听起来徒增寒意。让人觉得这样的夜,是如此的漫长,孤独和危机四伏。 人的心境总与环境相连。当廖枯人黯然神伤的时候,其实旁的人也未必欢快。 黄鹤对于眼下的时局忧心忡忡,自不必说。而身在乱世中的每一位,包括乔正僧和杨满,也都没有什么特别庆幸的感觉。 白天醒来还没有起床,乔正僧纠缠杨满的时候,很说了一番让人惊讶的话。他说这宅子是为了他买的,圆自己心中一个金屋藏娇的妄想。 连乔正僧自己都说是妄想,可见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不理性之处。 杨满惊讶于他的想法,更惊讶于他真的去做,而且还坦白了出来。这一刻,说不出是什么感觉。外院还未栽种的竹林子,与他记忆中的美人蕉叠起来,像是支起了一张缀满鲜花的网。很漂亮,却没有那么的诗意了。 乔正僧又说到已经托人往伊朗去订购高级的手工地毯。为的是铺在壁炉前面,他们可以一边烤火一边做爱。这样迎着光,还可以看他瞳孔里伴着火焰的,自己的身影。 古波斯的地毯世界闻名,只是中亚最近太乱,钱付出去了,什么时候能拿到货,还不能保证。先前他还等的着急,不过眼下已经无所谓了。 说到这里乔正僧苦笑,杨满问他为什么,他说他没什么信心,将来恐怕未必有机会到这里来安居。 乔正僧从来都不服输,有一点西方人的乐观主义。现在就连他这样的人,都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了。杨满觉得,未来更艰难的,恐怕会是廖枯人。 但无论如何,那一晚不可言说的哀伤,在四个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。要直到飞机降落在天津东边的军用机场上,面对前来接送的军车时,这样的氛围才彻底消散了去。 眼下的时局,也没法对廖枯人劫后余生的回来,做一次热烈的欢迎了。但一道而来的几位亲信官员,都非常激动,用一种热烈的情绪对待乔正僧。他们另派了一辆便车送乔正僧与杨满回家,并且表示,接下来要以国民政府的名义,对他授以嘉奖。 廖枯人与两人深情告别,连番的的劫难下来,终于有了点政客的样子。 大年初一,新年的味道很浓。即便是在风雨飘摇的当下,保守而传统的中国人,都还是愿意专心致志的过个好节。 所以车子缓缓开在街道上,驶过百货公司,电影院,还有各个洋行,门前的热闹都更胜往昔。 杨满在山上呆的时间长,这久违的喧闹的尘世烟火气渲染了他,难免的,使他有一点点的新奇与兴奋。 乔正僧见他很专注的看窗外,便也凑过去,装着一起看热闹的样子,在他耳边私语,“别看了,待会儿带你出来。” 杨满收回了目光,但是没有搭理乔正僧。 山上的电话修好之后,他曾请求打电话去仙月林,想打听一下秋雁的近况。也顺便托吴丽环捎个信,再跟家里报个平安。但这样一个合理的要求,被乔正僧二话不说的拒绝了。 乔正僧说吴丽环已经离开仙月林了,这让杨满很吃了一惊。再问下去,他便缄口不言了。 理所当然的,乔正僧不能理解自己与秋雁的羁绊。所以杨满也无意解释,他需要的是第一时间回家,而不是出去逛大街。 车子开到英租界,在乔正僧的房子前面停了一下,然后就走了。 杨满连门都不想进,他说自己要先回家,乔正僧就问,身上有没有钱叫车。杨满绝望的伸手进兜里,果然,里面空空如也。 其实,本来杨满身上是带了钱的,但原来的衣服被换掉之后,他就一直一文不名。反正山上也不用钱,别人自然也不会想到,要往他裤兜里塞几张钞票。 总不能走着回去吧。杨满无奈跟着乔正僧,看着他按门铃。 常妈开门出来,看到他们两个也不意外。可见乔正僧是事先打过招呼的。听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,倒好像前面只是一次普通的外出。 杨满被乔正僧拖进浴室洗澡,一进来,便被按到门上。里面水气腾腾的,很快打湿了他们两个,也蒸出了彼此身上的汗味来。 要等到乔正僧开始解他的衣服,杨满才有机会说话,“我们要出去一个人,不然常妈起疑心。” 乔正僧头也不抬的说,“你管她干什么。” 杨满着急起来,他不是乔正僧,常妈不是他的下人,日后如果他还要进出这里,他就没法不管不顾常妈的想法。 为什么乔正僧就不明白呢?杨满拼命推他,“你……你先洗吧,让我出去。” 乔正僧放开他说,“那就去床上。你自己选吧,出去还是在这里?” 卧室就更要不得了。但问题在于,此时此地杨满压根儿没想要亲热,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的二选一。乔正僧见他犹豫了,就又贴上来继续,同时又喘着粗气,急不可耐说,“快憋死我了,你摸摸。” 涨得发硬的一根钻进来,热过了手心的温度。杨满就只好帮他握着。 第49章 在自己家里面折腾,乔正僧就更肆无忌惮。杨满连连说轻点,还是被撞到墙上,动静大的要掀了顶。 乔正僧喜欢听杨满叫床,但他压着嗓子哼唧,就好像时断时续的一根线,上面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掉,也同样的撩人。 刚刚含到一半就被捞起来,推到洗漱台边上。杨满并着腿不让他掰,“让我先洗一洗。” 乔正僧则强硬的回,“做完了再洗。” 浴室拉着帘子开着灯,大白天的,本来就很亮。 不过也无所谓了,杨满的一条腿被架到台子上,由着乔正僧一边打量一边开拓。 他的皮肤湿漉漉的,或许是汗或许沾了水汽,看上去润泽如玉。腿间那个耷拉的小玩意儿,呈现出可怜可爱的样子,看了只会让人倍觉亢奋。 杨满被顶得站不住,光滑的瓷砖上没有地方攀附,他只有够着乔正僧的脖子。脊背和屁股一下一下撞击墙面,很疼,声音也很大。 好在后来乔正僧觉得使不上力,把杨满按到地上冲刺。浴缸周围的软木地板,趴上去就好受多了。 几乎一晚上没睡,又是飞机又是车,回来了还被这么搞,杨满觉得累极了。他泡澡的时候就有点昏沉,后穴被干的麻了,但还是能感受到热水跟着手指头进来,里面的东西在流出去。 只是乔正僧的手指慢慢的捅到深处,又一根一根的加,把杨满吓到了。他赶忙挣脱了,快递的洗完。一来他确实归心似箭,二来也真的怕对方没完没了。 乔正僧盯着他说,“去餐厅等我吧,饿了就先吃。” 浴室外间有准备好的崭新的衣服,杨满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说,“我不吃了,我要先回家。” 乔正僧用一种强调的口气说,“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 看到对方疑问的眼神,他又加了一句,“你没有别的家了。” 杨满呆呆的立在原地,衣服穿了一半。看着乔正僧从浴缸里站起来,浑身披挂着流水,雾气腾腾中,他的身材显现出一种健康的美。皮肤光洁,肌肉紧致,这在他这个地位这个年纪中,并不多见。 都说乔正僧懂得克制,但这种略略矜持的派头,在国内终归有点吃不开。好在他懂得与洋人打交道,这就让人又羡又恨了。 杨满问,“什么意思?我干娘……” “你是说秋雁姑娘……”乔正僧抓起浴袍披到身上,又走到杨满面前帮他把衣服扣好。“她已经离开天津了。” 杨满紧抓了乔正僧的手,“你说什么,她去哪里了?” 乔正僧说,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你想想看,她有没有什么亲戚?” 秋雁有什么亲戚,从来没听她提过。或许有,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,毕竟女人进了窑子,就是另外一种人生了。杨满脑子一时有点乱,他理了一下思绪,这才继续提出问题来。 “她什么时候走的?你怎么知道的?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?她为什么要走?” 乔正僧用一句话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。他说,“我出了一笔钱,把她打发了。” 这种事乔正僧做的出来,或者说,这就是他的解决方法。至于他怎么办到的,一时气急了,杨满根本就来不及问。 拳头挥出来,正中在乔正僧的左眼角上。 对方没有躲闪的意思,可见是自知理亏。但是理亏,也不妨碍他去做这件事。杨满不是第一天认识乔正僧,他明知道他有时候可耻可恨。 动手打了人,杨满不后悔,但伤心一阵一阵的涌来,简直要盖过初始的愤怒。他不愿意跟乔正僧闹成这样,毕竟他喜欢这个人。 谁让他喜欢这个人呢? 杨满转头就走。乔正僧跟在后面说,“房子也已经卖了,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。” 常妈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楼,以为是要开饭,急忙进餐厅准备。结果就听到大门砰地一声,瞬间屋里就没人影了,气得她要跳脚。“真是两位祖宗,这时候还出门,菜都要凉了。” 难为她忙活了大半天,弄出这一桌子菜了。 出门走到大街上,杨满这才发现,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没有家,也没有亲人,甚至连钱也没有。 这样子,仿佛是回到了五岁时候,在外头流浪的日子。 第50章 好笑的是此刻杨满的身后,俨然跟着一辆豪华汽车,而司机正在很殷勤的招呼他。 就因为乔正僧是个体面人,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玩追逐游戏,所以就吩咐了汽车夫,要他开车跟着杨满。去哪里都行,只要别把人丢了。他自己则拍拍屁股走了。 新来的司机是个年轻人,生得很白净,眼睛圆圆的,笑起来两个酒窝,使得人没办法对他发脾气。 杨满干脆坐上去,要他开红桥北街去看一看。 房子从外面看一切如旧,杨满心里便难过起来,差点鼓不起勇气去敲门。 里面已经住了一对母女,或许是男人不在家,看上去对外人充满戒心。杨满问他们,是否知道这栋楼原来的主人。对方摇摇头,说是通过房产公司交易的,只见了代理人。 杨满在不远处徘徊了。因为才刚搬来没多久,这周围他不认识什么人。也许秋雁认识,但他也不知道。 于是他又让司机开车回他们原来的住所,问那些老邻居。但也没人知道秋雁去了哪里,他们甚至不知道她离开了天津。 最后杨满想,死马当活马,只能去找吴丽环问问看了。 于是又去了一趟仙月林,吴丽环果然不在。但是姑娘们围着杨满,十分的热情。 大家都在问杨满什么时候回来。说刘罗新作威作福的,还是个窝里横。现在日子可比以前难过多了。又感叹吴丽环的命好,脱离了这个苦海,上岸去当少奶奶去。 杨满听他们诉苦也爱莫能助。刘罗新是这样的一个人,他早就知道。当初他进来的时候,刘罗新管着他,他要做点事就很难,还时不时背黑锅。 乔正僧知不知道自己的亲信是个废物呢?或许他知道。但刘罗新的好处是,没有二心,走忠字路线,而且很会拍马溜须。 看来吴丽环的确给足了面子,才来当这个经理的,她是早可以做少奶奶的了。 只是乔正僧为什么不另外找人,交给刘罗新是个什么意思?杨满看不懂,也顾不上想。眼下最要紧的,显然也不是这个。 几遭走下来,天也黑了。夜风刮起来,外头冷的要命。杨满一天没有吃东西,饿过头了都有点反胃。 司机小哥可怜兮兮的望着他,“杨经理,这么晚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 杨满对他说,“我下车,你自己回去。” “不行不行。”小司机连连的摆手,“乔先生要我跟着你的。” 这就是乔正僧逼他回去的手段。妈的,杨满很想用脏话骂一通。他在小春楼的时候,听过很多也学了很多。这些年当个文明人,慢慢的,好像都忘了。 要么回南京?杨满心想。但秋雁也不是南京人,她好像是从安徽被买过来的。具体安徽哪里,他也不清楚。况且眼下他身上,依然是一个铜角子都没有。这才是最最要命的问题。 于是杨满只好问小司机,“你有钱么?” 年轻人从衣兜里掏出来的钱,倒是够去路边吃碗馄钝的。 如果要硬气一回,那就真的只好流落街头了。这回恐怕不会有人把自己捡回去了。更何况豪车作伴,又带着一位司机,怎么看都像是哪家阔少在闹别扭。 杨满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树干,转头对小司机说,“走吧,回去。” 离谱的是,乔正僧竟然还没回来。 常妈看到他们两个,没好气的问,“还没吃饭吧?赶紧过来。” 小司机坐到餐桌旁很不安,他跟常妈说,“给我包几个点心吧,我拿回去吃。” 常妈没理他,自顾自的热菜,她说,“你就在这里吃,怕什么。乔先生要是有什么话,杨经理自然会帮你说情的嘛。而且我今天做的灌汤包,凉了就发腻,你拿回家一热,皮子就糊了,所以呀……” 听她絮絮叨叨的,杨满也不觉得烦。反倒迎着炉灶上腾腾的蒸汽,很像是身处一个家庭的温馨气氛。 如果乔正僧在,常妈估计就不会这么多话了。 只是听中间那一句,杨满难免疑心,常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。所以乔正僧才说,不用理会常妈。 现在乔正僧的一言一行,杨满都要多想想。他实在被骗的够了。就像在山上的时候,他不让自己打电话回来,原来人早就被他弄走了。 常妈的厨艺不错的,乔正僧拿去跟贝子爷的府上比,自然就看不太上,但杨满觉得好极了。真材实料,很家常很温馨。 因为两个人都饿了,吃的也快。常妈叫住小司机,要他等自己收拾完了一道走,可以顺路捎一程。 门一关上,偌大个房子就只剩下一个人。租界里很安静,周围连车马声都没有,就算把电灯开的亮如白昼了,杨满还是觉得这地方大得吓人。很空旷很冷清,自己在里面像个幽魂一样,真是的太寂寞了。 杨满又把外套穿好了,走到门前,一拧把手,竟然是锁的。 是了,乔正僧并没有给他钥匙。但常妈锁门锁的这么理所当然,竟然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。 统统他娘的是他的爪牙。杨满气的猛踢了一脚门,随后就转回来,颓然倒在了沙发上。 就算乔正僧说,这里是他的家,他也不愿意四处晃荡一下。 这地方怎么可能是他的家?杨满觉得好笑。只不过,沙发是真的很舒服…… 乔正僧回来的时候,杨满没有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,但是他感觉到有人俯下身亲他。动作很轻,像是被野兽舔舐的感觉。就连怀抱都是温柔的。 第二天醒来,他发现自己睡在二楼卧室的床上。外套和鞋脱掉了,身上盖着被子。 杨满下楼去,看到常妈已经来了,甚至连汽车夫都在。 常妈招呼他说,“快过来吃汤圆,放了很多桂花糖,香的我……对不对,小荣?” 原来开车的小兄弟叫小荣。 杨满跟他们打招呼,同时左右看了一下,常妈马上说,“乔先生已经吃完,走了。” 所以还是老样子。杨满看看小荣,又看看常妈。这次是小司机开口了,他说,“乔先生让我中午带你去大华饭店。” 杨满坐下来吃汤圆。就算乔正僧不约他,他今天也要上门去找他了。 十二点,杨满准时到达大华饭店。 时隔半年再来这里,很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。当初他离开仙月林,乔正僧把他约到这里,送了一栋楼给他住。 而今天呢,房子已经易主,而他与乔正僧的关系,也有了一个不得了的变化。 杨满不知道乔正僧要与他谈什么,但是他,势必要打听秋雁的下落。至于仙月林,冶炼厂,还有他们之间的问题,这就都统统要往后放了。 坐下来后,乔正僧就开始点餐。杨满耐心等侍应走了以后,这才开口。“我不相信干娘就这么走了,她是不可能离开我的。” 乔正僧慢条斯理的点烟,同时表示同意,“你说的没有错,她的确是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。” 乔正僧对秋雁有这么深的敌意,也是因为自己。杨满没有纠结他的出言不恭,他只是问,“那你是怎么打发她的?” “我骗她说,你有通共的嫌疑,被抓了。这个罪名很重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,而且很有可能牵连身边的人。” 前两年南边闹共产党闹的很凶,现在北方也有了。眼下时局又这么乱,政府一直在抓人。在他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这段时间里,叫天天不应的,也难怪秋雁会相信乔正僧的这通鬼话。 杨满很想再揍他一拳。但是揍了他,谈话就不能继续。而且乔正僧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,在这里闹一场,明天恐怕就要见报了。 乔正僧看了看杨满的脸色。其实为了骗到秋雁,他还用了点别的手段,这里他当然不会说。只是换了语气安慰杨满说,“你不要急。我给了她六万块,再加上卖房子的钱,只要她不滥赌,下半辈子足够用了。如果她手紧一点,甚至还可以养个小白脸。” 第51章 乔正僧的话,杨满当然不能尽信。当初能拼得一死,从廖藏林手里把人救下来,今天会因为怕事而跑路?他与秋雁的羁绊,他自己心里清楚。只是今日此刻,恐怕从乔正僧口里,是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。 杨满在心里安慰自己,至少乔正僧不会太为难秋雁,这倒是真的。 头盘菜上来了,很漂亮的熏鲑鱼。 乔正僧开始用餐。看到杨满还愣在哪里,便对他说,“快点吃,汤要来了。” 终于还是不甘心,杨满最后问他,“你真的不知道她去哪里了?” 乔正僧低下头,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。一抬头就迎上杨满殷切的目光。或许心里带了期许,眼神就软而动人,很有一点脉脉含情的样子。 乔正僧心里泛起点酸意来,鼻子也痒痒的。他咽下嘴里的食物,取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。 他往前靠了靠,问杨满,“如果我告诉你,你要怎么做?去把她找回来?” 杨满回答乔正僧,“总之不能骗她,我要跟她解释清楚。” “然后呢?”乔正僧继续问他,“三个人睡一张床?” 汤上来了。大华饭店果然是一流西餐厅,虽然盘子端的有点不稳,但侍应的面色不改,始终保持了训练有素的样子。 说出这样的话,乔正僧其实气急了的。但看到杨满脸红了,小鹿一样受惊的神色,他又生出一种难言的快意来。他差点没有心思吃饭了。 “干娘她其实,也不是……” 杨满想说的是,其实秋雁也不是那么的不可理喻。这话乔正僧不信,他自己也不十分的信。但总可以试试,讲清楚了,他可以赡养她,只是不想再发生那样的关系了。 万一秋雁答应了,那就是皆大欢喜。如果她不肯的话……杨满想的是,这种事情总不能用强,只要自己坚持了,秋雁也是没有办法的。 果然乔正僧料到他的主意,斩钉截铁的说,“我不信好好说话,她能善罢甘休。她要是懂事点,就不会跟着你来天津了。” 这件事情是乔正僧自己在后悔,当初不应该帮秋雁赎身。 “还有你……”乔正僧抓着烟指杨满,对他说,“对你我也放心不下,你的心肠太软。” 杨满心灰灰的,他不想跟乔正僧辩,说自己心肠硬得很。他只是在担心,秋雁一个人,能不能过得好。 曾经出去求学,他也离开过南京。但那时候秋雁还呆在小春楼,那是她熟悉的地方,没什么可说的。自从来到天津后,杨满就一直在照顾她了,当她的儿子也当她的丈夫。 乔正僧喝了几口汤,便把勺子放下了。 “与其担心她,不如想想你自己。你干娘可是什么东西都没给你留下。” 其实秋雁没那么绝,她留了信息,也放了点钱在乔正僧这里。只是这些事情杨满统统不知道,因为没人告诉他。 要说杨满还有什么,那就是江南船厂的那笔股份。但这又是乔正僧的赠予,他并不想拿,更不要说卖掉换成现钱了。 杨满想了想说,“等过完年,我就去工厂开工。” 他说的是冶炼厂,但乔正僧却说,“那边我重新找人,你要帮我去管仙月林。” 乔正僧是这么个打算,杨满听得目瞠口呆。“为什么,又……” 赶在主菜上来之前,乔正僧猛吸了几口烟。“我也没办法,日本人托华商会找我谈,要入股联合公司。” 杨满问,“你答应了?” “不答应怎么办?华商会的后台是政务委员会。” 拒绝不了,那么所谓的入股,无非就是障人眼目的强取豪夺。杨满明白了乔正僧的意思,也就是说现在的煤矿还有冶炼厂,差不多已经不属于他了。 乔正僧正埋头吃饭,牛肉被刀切开后,断口渗出一丝丝的血来。杨满知道他喜欢吃生一点的牛排,但从来没觉得这么触目惊心过。 日本在华的势力扩张的这么快,实在让人始料未及。 这么多年来,乔正僧在工业上总是不肯投入,这是不是他早就想到的结果?一种无奈又迷茫的情绪笼罩下来,杨满对自己总是不能理解对方,产生了一丝愧疚。他也举起刀叉来,也去切面前那块八分熟的牛肉。 吃到一半,乔正僧丢了一把钥匙过来。“其实你也用不上它,常妈每天都在。不过我既然说了,那是你的家,我想,总还是应该给你一把钥匙。” 又是一把钥匙,在这个地方,真是奇妙的巧合。 杨满抓过来,放到衣服兜里,然后小声的问,“能不能别让小荣再跟着我了?” 乔正僧说,“只要你不乱跑。我可不想再应付一次失踪。” 这句话里,杨满听出他的疲惫来。声音放低了,显得轻飘飘的,很没有精神。或许这半年来,他真的备受压力? 乔正僧不是一个愿意倾诉的人。他的烦忧,也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体会了。 杨满答应接手仙月林。吃完饭后,小荣开车,载着他俩一道去丽华大楼,乔正僧的办公室。 前两天促成解散华北军委会的亲日派被刺,所以街上正在戒严。警察随意拦住行人盘问,动不动就带走收押。 杨满转头去看乔正僧,发现他睁着眼睛,靠在椅背上养神。但等到他再探头去看窗外的时候,这人就过来把窗户摇上,又把帘子拉了。 这时候车后厢很暗了,两个人又靠的近,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。杨满下意识的往后靠,但马上觉得不对,又悄悄的坐直了。乔正僧看在眼里,觉得好气又好笑,自然是无比的想亲他。只可惜车里还有第三个人。 杨满看到乔正僧坐回去,心里竟然淡淡失落。但就在他收回目光,假装不理会的时候,放在腿边的手被抓住了。 乔正僧把他捏的很紧。有股力量传递到杨满的身上,让他觉得既满足,又不可耐。 车厢里很闷,也很热。应该是关了窗户的缘故,使得坐在后面的两个人,都发了一点汗出来。 要临到下车前,乔正僧才放开他。 只是跟着乔正僧上楼,进电梯间,直到落座在沙发上,杨满也没有等来一个吻。 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,乔正僧就站在窗口抽烟。他找刘罗新过来,但是人还没有到,只能等着。 眼下两个人的关系,独处的话,要一本正经的谈公事,会不会有点可笑?乔正僧烦恼的就是这个,他的计划里本来没有这一步。 原来的打算是放杨满去上海。又或者是让他一个人办冶炼厂,自己只持股,不管事。 公与私,乔正僧喜欢的是两者分分明明的样子。 这方面对方怎么想,他不清楚。但就乔正僧而言,只要杨满在他的床上躺过,他就很难看着他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面前。至少在这一刻,他满脑子想的,都是剥光了眼前这个人。 假使换成乌雅岚熙,他马上就可以实施想法。无论何时何地的,哄也好骗也好,甚至用一点强硬的手段,贝子爷是容易屈服的。但是杨满,他不想把他用在两个地方。 第52章 乔正僧也仔细考虑过,仙月林是不是非他不可。答案是就目前而言,找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。 政府发行新币的消息,早就在内部人士中间传开了。他须得趁一些银行南迁之际,增加自己的金融投入。一些实业的资本可以收回,但是仙月林不能动。一来这个年代的风化业最能赚钱,二来他的关系网和情报来源都在这里。 刘罗新风风火火的赶到,似乎路上也没有耽搁。乔正僧用一种笼络人心的说法。抱怨自己身边的人办事不利,不得不找他帮忙。时下仙月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,既然杨满回来了,就暂且让他看着。 这个刘罗新没异议。仿佛旧时的臣子,靠着皇帝近一些,前途便亮一些。 杨满坐在旁边听他们的谈话,一声也没有吭。就算真的没有他插嘴的地方,乔正僧也还是看出来了,他有点心不在焉。 事情安排妥了,接下来杨满应该跟着刘罗新回仙月林。按道理他熟门熟路的,也用不了特别交代什么。 只是杨满站起来的时候,身体很沉重的样子。走到门口,头也不回的就要出去。乔正僧就对刘罗新说,“我让小荣送你们过去,你先去车上等着,我跟杨满说句话。” 这样很不好,凭白让下属猜疑。 乔正僧不是不知道,但他忍不住。拦下杨满后关上门,他不无担忧的问,“你怎么回事?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,就先回家……” 杨满笑的有点勉强,但他的口气非常肯定,“没有,怎么会……我一点事也没有。” 乔正僧去摸他的手,感觉到他下意识的紧张了一下。 不知道为什么,今天的杨满有一点奇怪的样子。明明也没有哭,眼睛里水一汪,满的要溢出来。鼻子像剥了皮的笋尖,嫩的要让人一口咬下去。整个人像是被打湿了又蒸了一下,水汽氤氲,湿漉漉的味道。 最后乔正僧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,甚至都不敢亲一下,就把人放出去了。马上他就要出去见人,盐业银行的大股东,此刻没有时间,也不能分心去干别的。 对的事情,在不对的时间里,到底算好还是算坏?他是很需要乔正僧了,但总不能什么不顾的去诱惑他……对方急冲冲,整装待发的样子,他是清楚的。 从乔正僧的办公室出来,杨满的脸很红了。本来他应该去一趟这楼里的公众厕所,但又怕刘罗新等的太久,以为他们谈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。 最后,杨满还是紧赶着上了车。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说,“天这么的冷,会不会还要下一场雪?” 因为刚刚接手的事情太多,杨满忙的忘了吃饭。他开车回家的时候,看到路边摆宵夜的摊子已经收走,就知道已经很晚了。 家里常妈已经走了,那是肯定的。乔正僧的外套叠好了收在篮子里,为了第二天拿出去洗。怪不得上面一股酒味。 杨满上楼去看了一眼,发现乔正僧睡得很死。他很少喝的这么醉。要他这么拼命的应酬,看来手头的事情很重要了。杨满轻轻带上门,自己下楼去喝了点牛奶,也就马上回房间了。 这一晚睡得很好,只是清晨的骚扰来的太早。 半睡半醒间,杨满觉得有点凉,又痒痒的。睁开眼就看见乔正僧已经掀了他的睡衣,正趴在他胸口处。当他想把人推开的时候,对方就咬着他的乳头,放在牙齿间用舌头轻轻的拨。 杨满闷闷的哼了一声,手便松下来,软软的搭在乔正僧的身上。 乔正僧扑上来跟他亲嘴,捧着他脸说,“昨天你状态不对,我事后想了想,既然也没有发烧,应该是发了另外一种病。” 杨满问他,“那是什么?” “情。” 发情……倒也不算错,只是这个说法粗鄙,倒像是形容牲畜的。 杨满红着脸问,“那你在干什么?” 乔正僧回答,“彼此彼此,我也一样。” 这一次杨满的身体,又不肯听话了。但乔正僧却对他说,“你很好了杨满,这里软多了。” 他的手在后面揉弄,慢慢的,发出一点声响来。被捅进去的时候,杨满惊叫起来。马上,乔正僧抽出手指来给他看,上面湿哒哒的,挂着透明的丝。“这是你自己的。” 杨满在床上喊:乔先生…… 乔正僧便按下他的腿,拼命的撞击。最后整个身体压下去,抱紧他,在撕咬双唇的同时,将自己的精液注入。 被他强壮的手臂挤压,杨满甚至听到骨头的声音。他确实觉得自己被撞裂,又碾碎了。下面的冲击到来的时候,成了毁灭又重生的瞬间。 乔正僧始终没让他改口。所以杨满在床上喊他乔先生,下了床也一样。 某种程度上,乔正僧不愿意杨满床上床下两种身份。乔先生这个称呼,从他们认识开始,对方便心口如一的叫。即便是后来乔正僧醒悟自己的欲望,对于杨满的绮想,总也是在他一声声对自己的称呼上。 只是这样子,他们在公事上,要保持距离,就困难了一些。乔正僧想的是,这个状态不能长久,他总要尽快把杨满换下来,妥善的安放才对。 其实眼下没了秋雁,仙月林反倒成了乔正僧的一块心病。因为他向来知道,杨满是很得女人的心的。 以往乔正僧对秋雁心怀怨愤。但是现在想想,在他心思还不重的时候,秋雁也算是一道屏障,挡住了外面的珠环翠绕。 乔正僧喘着粗气把自己放进去,里面又湿又热。对方抓着他,眉头皱紧了似乎难以承受,但是下面却含的很紧。一点一点不自觉的收缩,快要把他的魂吸走了。 明明是情动的厉害,顶头也冒出一点水来,但杨满的那根东西,还是没有站起来,半软着,巍巍颤颤的样子。 乔正僧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。 杨满吓了一跳,马上红着脸说,“别……不要碰。” 看他这么的紧张,乔正僧反倒来劲,他索性捏在手里了。俯下身问,“总不能老这样,你该跟我说说,是怎么回事,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 下面被他插着,要回答这个问题,杨满觉得很难堪,甚至有点受辱的滋味,不由得眼睛也红了。他侧过脸说,“因为陪客人太辛苦,有时候还要伺候干娘,慢慢的不知不觉……你要听什么故事的话,抱歉真的没有。” 乔正僧觉得很冤枉,他对杨满的往事,并没有抱猎奇的态度。只是临时起意的问了一下。或许只是应该换个时间,但是放在平时的话,也没办法出口。 乔正僧往前猛顶一下,把自己埋深了。然后伸手摆正了杨满的下巴,用力的强吻他。 “你在想什么呢?我问你是想治好你。你干娘应该给你吃了不少药吧,估计不是身体上的问题了。” 乔正僧又说,“其实你这玩意儿不行,倒给我省事情。不然我还要防着女人把你拐上床。” 说到女人,杨满想起吴丽环来。不知道她跟着项宝通,能不能过得开心。 想要的人和能够在一起的人,有时候总不能是同一个。既然乔正僧是他想要的人,眼下又在一起了,那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努力一把? 乔正僧觉察到他分心了,抓着命根子的手使了点劲,杨满马上惊呼一声,绷紧了身体。 乔正僧放了手,将他抱起来,放在自己腿上。 他说,“但我还是想让你好起来,杨满。不管是跟我在一起,还是以后万一我们分开了,我都希望你更有信心一点。” 这句话说出来,很古怪,分不清是暖还是冷。但是杨满还是有所触动,他搂紧了乔正僧,仰起头对他说,“你放心,我可以好起来。” 第53章 西方的经济不太好了,这是杨满在报纸上看到的。但也没妨碍乔正僧赚钱,他在一些重工业上的投资很成功。 作为一个投机商,不发点战争财,简直是有点说不过去了。 只是在国内,局面是相反的。军委会一解散,下面的国资会也没了,不光是日本人,也有不少军阀强行参股。更让乔正僧头疼的是,前不久,黄鹤明目张胆的跑过来跟他要钱。 要钱当然不是摆在台面上明说,黄鹤的原话是,希望得到乔正僧的支持,在即将到来的华北政治委员会改选上,为廖枯人争取一席之位。 乔正僧眉头锁紧了,吐一口烟问,“凭什么?” 黄鹤的回答是,“关乎民族兴亡,就当是为国家效力。” “你们廖少帅是国家?” “少帅不是国家,也不能把日本人当国家。” 乔正僧冷冷的说,“不是还有别的人选吗?我不一定要支持他。” 黄鹤解释,“少帅和你有缘分。你对杨经理的感情很深,他也是少帅的朋友。你还收留了我们在山上避难,大家一道同甘共苦过,也算是患难之交了。” 乔正僧不想跟他绕弯子了,他丢下手里的雪茄,站起来说,“那都是因为杨满……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哪一种关系。真想不明白,你怎么会来找我?” 对这个问题,黄鹤避而不答,他说的是,“据我所知,乔先生有一个旧情人去了满洲国,最近他跟着代表团一道回来了。我建议你尽快的表明立场,否则……” “否则怎么样?” “就算我不找你,也会有别人找你麻烦。” “所以你也承认,你是在找我麻烦?” 黄鹤笑了,他说,“如果我真的要找麻烦,根本不用等到现在。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乔正僧也忍不住笑起来,“这就是你的真心话了,我早知道你有这个打算。” 黄鹤恢复颜色说,“乔先生你太敏感,也太冲动。你知不知道,在山上的时候,你走错了很大一步。” 乔正僧面带嘲色,“你是说我把门锁了,没有让你偷偷摸摸的打电话?” 黄鹤毫不尴尬,反倒是很认真的纠正他。“我的意思是,你不该跟少帅搞得这么对立。” “你不是一直怀疑我吗?以为是我跟日本人勾结,暴露了你们的位置。后来我不是把枪还给你们了?如果这也证明不了什么,那我也没办法了。” “你现在就可以证明。我们合作,有百利而无一害。” “让我考虑考虑吧。” 黄鹤不说话了,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绕着办公室的桌子走。到了乔正僧跟前,忽然冒出一句,“你跟满洲国的文教部次长私下里来往,我们是有证据的。” 不管别人怎么看,乌雅岚熙的这次行程,让他颇有衣锦还乡的感觉。不说他走的时候是受了情伤的,但凡他们满清的遗民,当初哪一个不是灰溜溜的。 以为共和是多么要不得的事情,革命的手段何其粗暴,结果呢,他们安然的在东北建了国。 日本如此的强大,包括岚熙在内的很多满人,对于中国的这个新政府,早就失去了畏惧,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轻蔑的。 难道不是他们拱手让出了东三省。照这个趋势,华北也指日可待了不是?满洲国的疆土就算跨不过长江,占据中国的半壁江山总还是极有可能的吧。 卫思耕在满洲国担任陆军大臣,但他不愿意出国担任外交。正好成王府捐了两架飞机,除了授勋之外,需要给乌雅岚熙一个职位。于是卫思耕便推举他当文教部次长,同时参加代表团来华。 本来以为,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,但是有了这样的身份,故地重游似乎也不算难事。他甚至悄悄去看了下自己的旧居,很奇怪房子空着,买下它的人并没有搬进去。 这么快,他又和乔正僧同在这个城市了,他们隔得并不远。 一想到这个人,岚熙的心情就很难平静。临别的那把枪他还留着,有时候握着它,好像还可以随时随地的打一枪,把对方解决了,也彻底了断了这段孽缘。 其实他在满洲国已经找到了新的情人,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青年,长得非常漂亮。他的母亲是流亡到东北的沙俄后裔。可是他总是忍不住折磨他,就好像当初乔正僧折磨自己一样。 岚熙也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,难道真的变成他,就能让自己强大一些,好受一些? 有了这样的心情,名利和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。所以这次岚熙回到天津,可以说底气十足。他告诉自己,他一点也不怕再遇上乔正僧。 或许就因为这样,老天爷有了考验他的意思,让他在华商会的一次沙龙上,毫无预兆的碰见了这个人。 第54章 要说当时是什么感觉,乌雅岚熙完全说不出,因为他整个人都僵了。脑袋像石头一样,很沉又很硬,但就是没了思绪。 当他反应过来,想要说些早就准备好了的话,却发现不管是哪一句,都力量微弱。在这个人的面前,简直不堪一击。 最后的结果是,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等着乔正僧跟他打招呼。 乍见乌雅岚熙,乔正僧也没有防备。但他马上镇定下来,走近了,放出温和的口吻。“早就听说你回来了……本来我还怕你过得不好,现在这样子……” 对方买了个关子,没有说到底。岚熙忍不住接着问,“好不好?” 乔正僧就觉得他没变,还是这么憨态可掬的样子。“很好。”他说。贝子马上有了一点得意的颜色。 但他随即又说,“也很不好。” 岚熙冷冷的哼了一声,“你不就是想说,我当了汉奸吗?” 汉奸不汉奸的,乔正僧一点也不想跟他掰扯。他就单单的问,“你回来干什么?” 回来干什么?这个问题,乌雅岚熙一本正经的作答。“我有任务,你不知道吗?” 乔正僧看他身上的穿着,黑色的制式燕尾服。他知道岚熙不喜欢黑色,现在看来,这个颜色衬着他苍白的肤色,确实颓唐了一些。 “你好像瘦了。千万小心一点,保护好自己。有事可以来找我。”说完这三句话,乔正僧冲他点个头,转身就走了。 如此短暂的会面和对话,实在是猝不及防。一下子,对着乔正僧的背影,放在心里的话全冒了出来。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,总不能追上去说,就只好等下一次了。 岚熙站在原地气呼呼的,但他想,他们总会再见面的。 仙月楼的生意越来越好,于是杨满提议,要不要扩大营业。重新装修一下,把餐厅移出去,在旁边做旅馆和酒楼的生意。 乔正僧听到的时候,明显心动了,但事后又并没有什么动作出来。 这件事情被杨满提了两次,之后的他便也缄口了。近来乔正僧很忙,没有心思管舞厅的事情,这是他知道的。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,都是发生在床上。如果他先睡了,乔正僧半夜回来也会把他弄醒。反过来,事情就发生在早上。 有时候临出门撞见了,也还是会被纠缠。 有一次他们在一层的待客厅,或许是因为紧张,杨满硬了一回。乔正僧兴奋的不行,差点跪下来帮他舔。但也就是那一次做的太过,杨满腿软的抬不起来,几乎是哭着说,“我不行了,饶了我……” 最后常妈回来了乔正僧也不肯停。他抱着杨满滚到地毯上,沙发很高,也算是个掩护。就这么缓缓的几下,马上到了顶。因为湿的一塌糊涂了,滋滋作响的水声,越是要安静就越是容易入耳。 两个人大汗淋漓的喘着气,乔正僧吓唬杨满说,“再来一次,反正你也不敢出声了。” 得到杨满之后,乔正僧也觉得自己控制不住欲望,就好像明天不活了一样。 就这样,杨满的身体并没有彻底好转。乔正僧算是找到了比较可靠的大夫,一个英国人,但对方要求病人改变生活习惯来配合治疗。一不能太劳累,二房事要节制。前面杨满做不到,后面对乔正僧太煎熬。 但是有一次乔正僧说,“扩建舞厅的事情,我不想让你干,至少不能让你一个人干。” “我知道仙月林不是你想呆的地方。其实,我也可以把你送到上海去……” “我不在你身边的话,你就可以专心治病了。” 本来昏昏沉沉的,下一秒就要入梦了。但一听这话,杨满马上清醒了。他光着身子坐起来,皱紧了眉头说,“你真的这么想?可如果单单为了治病,你不在身边的话,我就算好了,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 这话实在太可爱了。他抱着腿,头落到膝盖上,淡淡失落的样子,既无辜又动人。乔正僧一刻也忍不了。他抱着亲他,把火热的欲望送到他身体里。最后警告说,“以后在床上说话,你要小心一点。” 因为知道了乔正僧的心思,杨满就也有了找个帮手的想法。如果真的要扩建仙月林,那他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。最近登了报纸,也托人介绍,陆续见了几个,都不是很合意。 手下有姑娘说,要是丽环姐还能来就好了。杨满倒是也时不时想到她。 其实吴丽环到底是怎么离开的仙月林,他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。按理来说,这份工作是杨满交给她的,怎么也应该等到他回来后再辞掉。问乔正僧,乔正僧就敷衍他。一会儿说吴丽环自己要走,因为急着结婚;一会儿又说,吴丽环不适合这个位置,他不想用她了。 吴丽环在永明寺南街的房子,杨满去找过,主要也想打听秋雁的下落。但是人已经搬走了,门上落了锁。 为了避嫌,杨满就没去天字会找她。她跟项宝通倒是还没结婚,但谁都知道她是老大的女人。 还有一个问题是,杨满住在乔正僧家里,这件事情瞒不住。仙月林上上下下都知道,小报纸上也有一些含沙射影。这也使得有些人心里犹豫,多多少少阻挡了他们过来就职的决心。 他们的关系放在明面上是荒唐的,但在暗处看也并非那么稀奇。就算乔正僧有了这样那样的传闻,也还依然是名流圈里炙手可热的单身汉。名媛阔太们为自己或是为女儿物色对象时,总会第一个要把他划进来。 所以乔正僧有一回开玩笑说,“我怕什么?倒是你,以后恐怕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了。” 杨满笑笑。他本来也不打算娶亲,他发过誓的。 算算乔正僧也过而立了。无论思想怎么的西化,杨满很难想象,对于香火这种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东西,乔正僧可以轻松抛弃掉。而且他偌大的家业,总还是需要一个继承人的。 就因为这个原因,他现在厚着脸皮住下来。只要乔正僧不提,那他也就不走。虽然他心里头,是做好了总有一天要搬出去的准备。 谁知道呢,也许有一天乔正僧会告诉他,他不得不结婚了。那么到时候杨满想,他再去上海也不迟。从某种程度上看,他与乔正僧的关系,是远远没有跟秋雁来的稳固和长久。归根结底,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 这时候杨满会想到贝子爷。乔正僧沾过的人不多。冲着结婚当少奶奶的闺秀们,他是能避则避;他也并不爱风月场上的女人,那些露水情缘,都是当不得真的。相对的,他倒是更喜欢职业女性,交往过一个门第不错的姑娘。 那时候杨满就在想,他要娶的,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女人吧。直到乌雅岚熙出现,着实让他有点吃惊。不说乔正僧没有看上过男人,关键是贝子爷这样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,从来都不是他的那道菜。 在杨满看来,他们相恋很奇怪,分手亦突然。就算真的是因为贝子一意孤行的要前往满洲国,但也不至于闹到这么决绝。那段时间乔正僧头上包着纱布,出门一丝不苟的戴帽子。也好在快入冬了,这要是发生在春夏,那可就真不知道要怎么遮掩了。 当初岚熙离开天津的时候,将自己英租界的房子出售,大有一去不回头的架势。乔正僧用高出市面的价格买下来,权当是补偿给他了。后来格林威道上的地皮涨价,就一直没有放出去。谁想时隔一年,对方就回来了。 这件事情让乔正僧颇尴尬,房子空着,倒好像为了等原主人回来一样。 所以,当岚熙托人传话,说想要把房子购回的时候,乔正僧二话不说,让刘罗新把房契送过去了。 随后乔正僧打电话过去,说房子价格已经翻了一番,但他还是愿意用一年前的价格卖给他。 乌雅岚熙在那一头冷笑,“那我不是占了你的便宜?” 乔正僧有点不耐烦,“你想多付点钱的话,我也无所谓。” “那这样吧,要不要我买个消息给你?” “好,你说。” “你的联合公司要改产。” 乔正僧大吃一惊,但他马上镇定下来,捏紧了话筒问,“你怎么知道?谁告诉你的?” 对面很安静。一阵沉默后,岚熙说,“好,古德拜,我挂了。” 放下电话后,乔正僧思前想后。这个消息没头没脑的,他不能冒冒失失就跑去质问别人。所以没有别的办法,还是只能找岚熙问个清楚。 乔正僧也不得不承认,如今是风水轮流转了。他前阵子跟贝子说,有事可以来找他。但结果呢,事实是反过来的。 第55章 按往日里的规矩,乔正僧差人送信,约岚熙在英租界的夏日饭店喝下午咖啡。 秋凉的季节,即便是支着遮阳伞的座位,有时候风起,也还是会把落叶吹进来。但只要你防备了这一点,在露台上坐着,就依然是件舒服的事。 咖啡上来了,岚熙一勺勺的加糖,末了端起来抿一口,就瘪瘪嘴放下了。他苦着脸说,“我还是不喜欢这个,不好喝。” 乔正僧就问,“那给你换巧克力?” 岚熙摇摇头说,“算了,不过我要吃点心。” 于是乔正僧叫招待过来,点了一份奶油蛋糕。贝子爷吃着蛋糕说,“你现在小气多了,约我出来都不请饭,只是喝茶喝咖啡。” 乔正僧很认真的解释,“我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谈工作。” 岚熙放下手里挖蛋糕的小勺,瞪着他说,“难道你真的要花钱买我这个情报?” “随便什么,你开价就行。我想知道的是,联合公司改产做什么?还有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?” 岚熙端起咖啡,半途又放下了。他歪着脑袋,做出一点苦恼的样子来,“可是我又不缺钱。你说怎么办?” 知道对方有意作难,但乔正僧反倒笑了。“我知道你缺什么,抱歉我给不了你。其实你已经有很多了,干嘛不知足呢?” 岚熙一听就暴躁起来,“你放屁!” 一片银杏叶子飘过来,差点掉到杯子里。倒不是风吹的,而是被路过的客人拍落的。乔正僧抬起头来,看到一位西装客,上衣宽了些,裤子却好像短一截。对方拱了拱手表示歉意,马上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了。 乔正僧身子往前倾,靠着桌子对岚熙说,“外头有点冷,我们进去聊。” 岚熙正在气头上,本能的反抗,“不去,我喜欢这里。” 于是乔正僧站起来,走到对面,站在贝子旁边。忽然伸手托起他下巴,在脸上轻吻了一下。“乖,快起来,我们进去。” 就算西式的吻面礼在英租界并不罕见,但因为两个人生得好,前面的气氛也够暧昧,这一下足够引起旁人侧目。特别是邻桌上的两个西洋女人,好奇的差不多也要站起来了。 岚熙被乔正僧牵着,迷迷糊糊的跟着走。等他到反应过来,人已经在车子上了。 “去哪里?” “回去。” 看对方神情严肃,岚熙就也没乱动。但他还是要问,“出了什么事?” 乔正僧的回答是,“不确定,但我不能冒险。” 岚熙不吭气了,他也不是傻子。回来的时候,他们在火车上有一场虚惊。以为车厢里被人放了炸弹,临时下车改水路,坐船到的天津。原来他刚才亲他,是为了要引人注意。 车子驶到公使馆附近,岚熙却不肯下去。他说,“我不回这里,去你家。” 乔正僧以为自己没听清,“什么?” “上一回你说什么,我不够危险,所以不能住到你家里避难。现在有人要暗杀我,你必须保护我了。” 一年前他们闹翻的起因,就是因为没有让贝子住进来。乔正僧想不到他还记得这个。 “那你先告诉我,联合公司改产的消息,你从哪里得到的?” “我听到梅津感谢吕会长,说等宝坻的工厂一开,他们就不再需要关东的军火补给了。” 吕斯芸,是刚就任的华商会会长。就是他帮日本人牵线,入股了乔正僧的联合公司。如果岚熙的话不假,那工厂要改产军火,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了。 乔正僧由衷的道谢,“岚熙,谢谢你告诉我这个,但我还是不能带你回家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们已经分开了,不是吗?” 岚熙气的胸口起伏,他猛地扑过来,想要拔掉车上的钥匙。被乔正僧拦住,按到座位上。 他咬牙切齿的说,“王八蛋,你骗我。” 乔正僧则冷冷的回答,“既然你这么容易被骗,就应该活的老实点。真以为日本人好心帮你们建国;还是觉得,占了这个便宜可以不付任何代价?” 岚熙的左肩,被乔正僧就手弹了一下,那是他在满洲国就任职务时,佩戴勋章的地方。 贝子依然是恨恨的,“你懂什么?你不是皇上,你也不是满人……” 这话倒是真的。乔正僧想,或许他真的不能体会,他们这种迫切寻回旧梦,饮鸠也要止渴的心情。 但他忽然又充满期待的问,“那如果,我是说如果,我脱了这身衣服,你能带我回去吗?” 乔正僧回答的很干脆,“不能。” 对方脱不下这身皮,问题问的毫无意义,但乔正僧还是想让他更明白一点。“那我也想问问,如果我让你住进来了,你还去不去满洲国?” 岚熙愣住了,答案是不言而喻的。 乔正僧告诉他。锄奸会在上海很活跃,里面什么人都有,他们到了天津也不奇怪。只是以后出门要小心了,不单要配枪,公开场合也要少去。 最后岚熙老老实实的下车,乔正僧默默的离去。车子黑亮的光可鉴人,而他一身黑衣,就像是前者剥离的一部分,被遗落在了堆满黄叶的路边。 回去之后乔正僧又发电报又打电话,把这件事情汇报了,希望地方政府务必阻止这件事的发展。但两个月过去后,许可批下来,竟然还是用了他的名义。 事到如今,他甚至来不及将公司脱手。 “真他妈的好极了,我也成汉奸了。” 岚熙打电话来问的时候,乔正僧口不择言的骂骂咧咧。 那两个字他从来没在对方面前出口过,但现在放自己头上,也就不管不顾了。这件事使得他们的立场微妙起来,都是深陷在了现世的泥沼里。如果被刺伤的话,痛也是荣辱与共的痛。 岚熙安慰他说,“政府都肯了,你有什么好埋怨的。再说了,生产出来的军火,也有卖给中国人的,做生意罢了。” 差不多意思的话,吕会长也同他说过。但贝子应该是真心的,乔正僧只好苦笑,“你说的也对,尽人事听天命吧。” 他想结束掉通话,那一头忽然说,“你还给我的房子,我已经整理过了,过几天就搬进去。” 乔正僧很麻木的应了一声。直到放下电话,他才心有所动的想,莫非对方打过来,就是为了通告他这件事? 放在一年以前,实在不能相信,他们还能这样平和的谈话。 自从那一次下午咖啡的约会后,岚熙的态度柔和了很多。他们倒是没有再单独见过面,但联系一直都保持着。像个朋友一样的,有时候是电话,有时候写信。 有一次岚熙半开玩笑的说,我是宁可做汉奸也要当这个差了。恐怕没有这个身份,你未必肯这样的理我。 这是他在书信里面写的,乔正僧看过便忘,并没有细想。 他的烦心事太多,就连近在咫尺的爱人,最近都很难顾及周到了,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揣摩这字里行间的意思。 乔正僧的状态,杨满看的很清楚。他回家的时间在减少,有时候直接睡在办公室里。就算回来了也是心不在焉,经常发呆。 相对而言,他们的情事倒也并没有减少。但杨满找机会问他,到底事情有多难的时候,乔正僧却不想说。他只是抱紧了他说,无论怎么,我会把你守住的。 杨满有点糊涂了,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乔正僧扑到他,整个身体压上来,就好像要把他碾碎了一样。 杨满动不了了,他听到骨头被挤压的声音。亲吻的时候,对方舌头像蛇一样钻到嘴里。同时的,身体也被慢慢进入。阳具挤进穴口,又摩擦在肉壁上的感觉,因为太清晰了,让人心生畏惧。 仿佛心脏也被刺透了一样,杨满觉得自己被占有的很彻底。他抬起腰来,紧贴着乔正僧,又问了一次,“我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地方?” 如今在床上,杨满已经很容易湿了,但他的紧一如既往。有时候摸他的屁股水淋淋的,乔正僧就抱了侥幸,不做扩张直接进去。结果把杨满撑的够呛,有一次还出了血。 比如今天已经做过一次,没隔多久,里面精液尚未流尽,再进去依然不能一捅到底。 乔正僧把自己抽出少许,再往里送。 最近他进到最深处,停下来说,“无论怎样艰难,这个时代都是越来越好的。杨满,我怕我有一天装不下你了。” 杨满还是没懂,但他也没时间细想,因为乔正僧动作起来,马上把他拉入疯狂又混沌的境地。 完事了,这个谜题又浮上来。杨满疲惫的想,关于廖枯人到了天津,他们已经见过一面的事情,暂且还是不说了。 其实道听途说也好,看报纸上的捕风捉影也好,杨满多多少少知道一点:乔正僧的联合公司被日本人收购了。但冶炼厂改做兵工厂这个消息,却是黄鹤告诉他的。 第56章 廖枯人会到仙月林来找他,让杨满非常的意外。黄鹤在旁边解释,说少帅是忙里抽闲过来的,所以很抱歉的,来不及提前知会。 杨满笑笑,“那还好我在,不然你们白跑一趟。” 本来要引他们去包厢,但廖枯人执意要去看他的办公的地方,杨满也只好依他。 落座在修饰的很简洁的房间里,廖枯人左右看看,不自主的伸手摸了下鼻子,终于没动声色。 “真没想到你又回来了。记得我第一次发现你,就是在这个舞厅。” 杨满的记忆却模模糊糊,“是市政府给你接风的那次?” “是姓吕的帮他姨太太办生日酒。他还想撮合他女儿的婚事,其实乔正僧怎么看得上……” 对方盯着他说这样的话,让杨满有些尴尬。好在这时候茶点送上来了,他赶紧接过来放到桌子上。 廖枯人回忆当时的情景,吴丽环艳光四射的出场,收魂幡一样,瞬间收了所有在场男士的魂魄。四姨太的脸有多臭,自不用说了。但乔正僧后来心神不定的样子,现在清晰起来,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家舞厅里的皇后。 被他这么一说,杨满也想起来了。那次吴丽环挽着他不撒手,周围的人穿花蝴蝶一样的来去。打完招呼,接不上手就讪讪的走了。 吴丽环凑到他耳边说,“身上来了,今天不想跳舞,你帮我挡一下。” 杨满也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。看到这么多人碰钉子,吕四太太解了恨,便夸张的说,“真是一对璧人,拆也拆不散。” 吕三小姐不会跳舞,终于让乔正僧找到机会摆脱她。他假模假式的陪吕四太太跳了一圈,马上就跑来邀吴丽环。当时吴丽华咬牙切齿的表情,杨满还记得。没办法,总不能拂老板的面子。 就是在吴丽环跳舞的空档,廖枯人与杨满说了两句话。那时候国会还在开,廖枯人帮他父亲打个前阵,路过天津,计划是要低调的。不然的话在这种地方,他肯定也不得清闲。 后来他从北平回来了,正式在社交场合混起来,当真身边就满是莺莺燕燕了。那阵子吴丽环接近他,想了解他父亲在政治上的交易内幕,结果没有得手。 想到这里,廖枯人说,“吴小姐真是个绝代佳人,我记得去年她还在这里当过经理,现在已经不来了?” 杨满说,“她快嫁人了,你不知道?” 廖枯人点点头,项宝通他是知道的。“第一次见面,我以为你跟她是一对。” 杨满笑着说,“我没这个福气。” “可我看得出她是喜欢你的。那时候乔先生应该……你不接受她,是因为你干娘吗?” 这句话是黄鹤问的。他们两个的黑白脸这么分明,搞得杨满这样好性情的人,心里也有了脾气。所以他看也不看黄鹤,只对着廖枯人回答,“可以这么说。” 廖枯人又问他,“听说你现在住在乔正僧家里?” 如果是不太相关的外人,杨满还需要应付一下,一般的托词是正在找房子。但对这两个人,他干脆直接承认了。“没有错,我是住在他那里。” “那你干娘呢?” 提到秋雁,杨满不安起来。他抓住椅子扶手,指甲陷进皮面子里。“干娘……我也不知道她人在哪里。我从山上回来,就找不到她了。房子也卖了。我托人回南京去问,也登了报纸……” 杨满苦笑了一下,继续说,“幸好她身上有钱。如果她花完了,应该会回来找我的。” “她回来的话,你是不是就得搬出去了?” 杨满觉得这个话问的蹊跷,盯着廖枯人眨了眨眼睛。黄鹤又插进来说,“少帅是想帮你找房子。” 一听这个,杨满就马上说,“不用不用,现在还不需要。” 廖枯人就坐在他对面,这时候探过身来,将手覆在他膝盖上,用一种温柔又坚定的语气说,“没关系,等你需要了,我们再谈。” 杨满很想问问他,这次来天津做什么,会呆多久。但黄鹤已经取了外套候在旁边了,他也只好站起来跟廖枯人道别。 临出门廖枯人捏着他的手说,“我不住原来的公馆了,有事去法租界找我。秋山道24号。” 就这样来去匆匆的,也没说几句话。因为当晚回家没碰上乔正僧,隔了两天再提起来,就显得刻意了。干脆算了杨满心想,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。 入冬了天冷的很快。有一天难得的两个人都回来的早,坐到一起吃晚饭的时候,乔正僧说起山上的宅子,“地毯已经送来了,只是房子还在修。两年的工期,如果他们抓紧点,或许明年我们可以去过个冬。” 那房子和地毯都别有意味,要是常妈不在,杨满还能大方点。但当着人的面,乔正僧这么说起来,他也只好随便应了一声,马上埋头去喝汤,半天也不抬起来。 常妈过来看到他低着头喝个不停,就问了一句,“杨经理,要不要我帮你再添一点?” 杨满赶忙放下勺子,拿起手边的餐巾盖着嘴,“不用,够了常妈,谢谢。” 乔正僧盯着杨满,欣赏他的反应,觉得很有意思。 其实他早就说过,常妈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。在杨满住进来的当天,乔正僧就摊牌了。作为这个家的主人,他不屑于隐瞒私生活。况且常妈进进出出的,藏也藏不住。就这么隔着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,没必要,也别扭。 那时候还在年里,乔正僧先给出一个红包,鼓鼓囊囊的,常妈心花怒放的接过来,连声道谢。然后他才说,“从今天开始,杨满要住在这里。家里多了一个人,我会给你加工钱的。” 看得出来,常妈还是很吃惊的,虽然她早觉得乔正僧待杨满不同寻常,但还是没想到这个人要搬进来住。心里隐隐的猜测,对她这样人来说,就好像平坦笔直的路上,忽然裂出一个大口子,惊骇之余,还得想办法跨过去。 好在乔正僧是讲道理的,“事情就是这样,我也不会强留你,只是你要走的话,得提前说。等我找到人再放你。你知道的,我这里待遇丰厚,所以时间上也不会太久。” 常妈很为难的说,“乔先生,容我回去想想,行不行?” 乔正僧说,“好,明天过来给我答案。” 于是常妈回家去讨商量。儿媳妇是上海人,思想开放,心眼儿也多,按她的意思是至少要涨一半的工钱。儿子就更离谱,打趣说,“这倒好了阿妈,不用怕他揩油吃豆腐……” 常妈抬头就给了儿子一下,“要死,玩笑开到我头上了。” 也是因为世道艰难,一些刚生完孩子的妙龄妇人出来帮佣,被东家占了便宜的事情,倒也常有。乔正僧全无这个心思,给钱也大方。找了这么雇主,不知道被周围多少人羡慕。说实在的,常妈自己也不想走。 这件事情根本不用商量,拖一个晚上,无非也就是谈工钱的时候从容一点,好看一点。 但她儿子还要问,“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,能比女人还好?” 儿媳妇冷冷的抢白,“你懂个屁!人家会缺女人?你有功夫想这个,还不如托阿妈再去求求乔先生,帮忙找个好差事。你说你有什么用,开车半天学不会,好好的汽车夫的位置,给一个外乡人抢了。” 虽然儿子没用,但常妈见不得儿媳妇这么强势,便出来拉偏架说,“好了好了,大家都是外乡人。” 其实按他们两个的作息,常妈也很难撞上些什么。只是有一天上午,她进门看到地上堆着衣服,就知道两个人都还在家里。 本来房子很大,楼上闹出来的动静,下面基本上听不见。但那一回两个人在楼下的待客厅。常妈在厨房里听得脸也通红,连连的用冷水绞了手巾。心里就一直的念,“要命了,这两个人,这个乔先生……” 她活了这么久,走南闯北的也算见多识广了,今天也是头一遭知道,原来男人也能弄得这么骚情。 隔着墙壁,杨满的声音溺了水一样断断续续,又像浪打浪似得一波连着一波。最后嘎然而止的那一下,更是吐出无穷的余味来,含春带露的渗到骨子里,怕是要在这屋子里绕上个三日了。 乔正僧倒也罢了,当初看他鼻子高挺,常妈就已经在心里盘算过,这个人怕是欲念重。但是杨经理呢,清清爽爽的一个人,平时的言谈客气,看起来端正又斯文。现在闹成个狐狸精,简直比女人还要厉害了。 隔壁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,她也不敢出去。要直到乔正僧在外面喊,“常妈,帮我倒杯水。” 水端出去了,人又不见了。过了一会儿,两个人才一道从楼上下来。看得出他们换洗了一下,但杨满的鼻子还泛着红,耳朵湿乎乎的,眼睛蒙着水汽,强作镇定的跟她打招呼。 这时候常妈就忍不住想,这个人是蛮能勾人,也难怪乔先生当他宝贝一样。不止是男人,怕女人也是喜欢他这个样子的。 第57章 兵工厂的事情,乔正僧吃了个哑巴亏。黄鹤就时不时的来敲打他,明里暗里的表示报这一箭之仇的方法,就是帮廖枯人从日本人手里,抢走华北政治委员会的主席之位。 乔正僧哭笑不得,他不客气的说,“少得了便宜卖乖。到时候日本人和锄奸会一道搞我,我他妈还活不活?” 黄鹤信誓旦旦,“锄奸不会动你,我可以保证。” 其实帮少帅一把并不是什么大问题,乔正僧也不想实打实做个汉奸。但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,理所当然提了两个条件。“第一,煤矿铁公司帮我找人接手;第二,以后不能单独去找杨满,包括你在内。” 那头一口答应下来,“没有问题,乔先生。” 乔正僧放下电话,便看到手边的请帖了。方才刘罗新郑重其事的拿来,送到他眼前的。打开一看,是一封邀请函。某年某月乌雅岚熙迁回旧居,也算是乔迁之喜吧,邀请他过去做客。 乔正僧没什么兴致,就把刘罗新叫过来,让他挑一份礼,提前两天送过去完事。 岚熙大概也猜到他不想来,竟找了他公司的合伙人,还有吕会长一道当说客。 早听说吕家有个正当嫁龄的七小姐,尚未出阁,要挑个半公开的场合亮相。一想到这个,乔正僧就一个头两个大。 他回家敲着桌子问杨满,“你还记得吕三小姐吗?” 三小姐受的是闺秀教育,没出过远门,性子也内向。但那一回也不知道怎么的,胆子就大起来,很是纠缠了一番。 这种养在深闺的小姐心思细腻,乔正僧怕她受刺激,又不好把话挑的太明。为了摆脱她,真是费劲心思。好在家里人看出眉目来,帮她另作打算。好像是第二年就嫁了人。 因为吕家颇有权势,所以那段时间乔正僧有点招架不住,甚至想过随便找个女人,先挡一挡再说。 他跟杨满商量,让吴丽环跟他一阵子,杨满不同意,两个人还吵了一架。 杨满听他提这个,就很奇怪,“吕三小姐怎么了,她不是早就结婚了?” “她有个七妹,好像是在香港念了书回来的。他们家的教育倒是进步了。” 杨满明白他的意思了,“难道吕家,他们又……又相中你了?” 乔正僧露出很无奈的表情:“已经给我看过照片了。” 杨满忍不住问,“那好不好看呢?” 乔正僧回忆了一下,然后不带感情的评价,“是个美人。” 杨满不说话了,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。 乔正僧走过来,伸手抚弄他蓬松的短发,随后便搭到他后颈处。指头从肩膀滑落,直往后背心里钻。杨满觉得痒极了,忍不住仰起头来。 乔正僧便俯下身,两个人的鼻尖凑到一起。 以为他要吻下来了,结果却没有。鼻息像是羽毛扑扇的风,在沙漠里要吹干人的灼热。杨满看到乔正僧的眼睛很深,而自己的影子在上面浮沉。 也或许,对方才是临水而照的人,杨满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又看到了什么。但自己这一汪待饮的水,却是想要他取一瓢,喝下去就好。 乔正僧直起身子来,站着对他说,“明天你陪我一起去。” 贝子家,他的旧情人?杨满简直不敢相信,“我……为什么?” “你要不想去,我也不逼你。不过可别后悔。”直钩明晃晃的,不怕他不来咬。但乔正僧快要藏不住企图的样子,就不是垂钓的姿态了。 看得出来,杨满还在犹豫。但乔正僧已经走开了。他坐到桌子另一头去抽烟,手半盖着脸,就这么架着不放下来。 “我跟他……贝子只见过一面,又没有被邀请,怎么我也要去?” 看到对方还在问,乔正僧气的烟吸不进去,一时糊涂把雪茄碾在缸子里。“你是笨蛋吗?我不说,你自己想。明天晚上六点,我到仙月林接你。” 见怪不怪了,他们在工作上,也常常面临这种局面。有一回刘罗新喝醉了,破天荒发了点牢骚,说的就是乔正僧太独断。但末了他又不无酸意的表示,乔先生对你好。 杨满听了很无语。他们的冲突其实很多,有时候放在明处,有时候暗潮汹涌。乔正僧偶尔也会让步,但他发起火来,说话极其伤人。有一次把烟头甩到窗帘子上,还差点点着了整间屋子。 可最后刘罗新却指着他鼻子喊,别生在福中不知福。换成我,他还会烧房子?直接把我点了差不多。 这就是他从来乖顺,说东不敢往西的原因?杨满有一点心惊。但他转念又觉得,这无非是给自己的私心找借口,因为刘罗新要保住饭碗呀。 那么自己算不算一个好的职员?至少在对抗的时候他从未想过,如果乔正僧让他滚蛋的话该怎么办。 六点钟是没时间回来换衣服的。所以杨满第二天带了一套西服去舞厅,打算在出发前换上。 天冷的滴水成冰了,但乔正僧还要在车里面折腾。 只要杨满在,乔正僧就绝对不开车。这让人觉得他请个汽车夫,就是为了坐后排在路上厮混的。 所以不光是常妈,小荣也心知肚明了。 乔正僧是旁若无人的,一边激吻着,手就伸到杨满的双腿间。隔着裤子,也能摸得情难自禁。最近是越来越邪性了。明明是细弱的绵软的,伏在那里像一只昏迷的雀,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碰它。 就这么捂在掌心里,也有一种别样的悸动,使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。 但杨满反感他这样。毕竟上回不小心硬了的时候,对方激动的样子他还记得。这就说明乔正僧是正常的,并没有爱一种残缺的嗜好。 虽然,乔正僧此刻的情动也是货真价实,吸着他的耳朵说,“帮我一下。” 杨满懂得这个意思,俯下身帮他解开裤子。 乔正僧低下头,看到杨满趴在自己腿上。扯掉围巾后,露出来的那一截脖颈,看上去盈盈一握,在冬天里就格外诱人。那么夏天呢,乔正僧想,不知道他肯不肯穿一双玻璃丝袜。 下车的时候,杨满的鬓角沾着碎发,他出了一点汗。还有唇也是红的,柔软湿润的样子。 小荣帮忙开门,始终低着头。但杨满站在路边,看着他坐回到驾驶位。他们在后视镜里对望了一眼。 乔正僧在车上喊,“快点进去,外面太冷。” 明明也没风,但寒气是悄无声息的往骨头里钻。杨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或许就是因为天寒地冻的,下午项宝通出现的时候,手下人一窝蜂的往里面挤,黑压压的站了一片。 被叫出来的时候,看到这么些人,杨满就知道来者不善了。 项宝通脱掉黑呢子大衣,里面一件绸子长衫加翻毛皮马褂,倒也是别样的中西合璧。杨满是没看过他这样打扮的,自从他腾达后,他们就很少见面了。 “九爷,这么冷的天,还带兄弟们来捧场?”当初拜堂口的时候,项宝通排第九。现在称爷了,就连乔正僧见了他,也一样的这么称呼。 项宝通左右看了看,马上吼,“怎么都进来了?滚滚滚,给我出去。” 杨满觉得好笑了,站到门口也没什么分别,一样影响生意。不过他还是好声好气的说,“到底有什么事,要不要进去说?” 项宝通心里一动,觉得这个人又轻又软的声音,还真他娘的好听,也难怪女人喜欢他。不对,见鬼了,男人也喜欢。但他对杨满的感觉,就实在是太复杂了。明知道他是个好人,对自己还有过救命之恩,但察觉到吴丽环对他有过绵绵情意之后,心里就藏了个疙瘩。 杨满是好看,但总归是个当兔子的,能不能硬还不知道;而自己一个真男人,怎么会比不上他?项宝通想不通。 “当然是进去说。自家兄弟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项宝通伸手搭上杨满的肩膀。 前头早有招待准备了包厢,两个人坐下后,等着房门被关上,项宝通的脸色就暗下来,用一种恶狠狠,却又很不甘心的调调,“说出来也是丢人,杨兄,我的女人跑了。” 第58章 杨满吓了一跳,“丽环?” 项宝通别有意味的强调,“吴丽环。” 杨满没空理会别的,他很惊讶的说,“可是前两天,报纸上还登了你们订婚的消息。” “那是没错。之前为了你那件事,丽环一直跟我闹别扭。后来她想通了,愿意结婚,我就放她出去买东西。谁知道他娘的……”项宝通用力拍了下桌子,上面的杯碟一阵叮咚。 于是杨满问,“那她为什么要跑?” 项宝通神情闪烁了一下,但马上盯住杨满,一字一句说,“这他妈的也是我想问的。” 杨满有点明白了,他马上解释,“她没在仙月林。” 项宝通喘着粗气,并没有言语。他落难的时候杨满帮过他,甚至可以说是舍命相救了。现在自己带一帮人过来,就为了找个女人,确实不够地道。 结果还是杨满开的口,“九爷带了这么多人,是不是想在这里找一遍?” 项宝通硬邦邦的承认了,“兄弟,就当我再欠你一次。今天无论如何,老子要把这娘们给找出来。” 恩义情仇,这四个字应该情字为先。杨满不计较对方的不念旧恩,也感念对方是个情种。但既然仙月林是乔正僧的,他就不能让步。 “真是抱歉,九爷,我不能让你这么干。” 他的语调放低了,却并不显得压抑,反倒依然是轻飘飘的。项宝通也不示弱,显然他势在必行。“我这一大帮兄弟,总不能白跑一趟。” “但是乔先生的地方,我也不能让你们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。” 项宝通想不到他这么不服软,但如果自己来硬的,想必对方也拦不住。 这边杨满站起来,帮他倒了杯茶。“不如这样吧九爷,我们来赌一把。前面你说要再欠我一次,我就知道你重情义,还记得那桩微不足道的事。今天我不要你欠,反倒想你还清了。我们赌一把,场子你随便搜,人找到了你带走,顺便我还送你一样东西。” 那如果没找到呢?对方不说项宝通也明白。道上有时候解不开的僵局,就会用这一招。但他没想到杨满这么重的江湖气。 同样的一根指头,身价也不同。这个游戏,够不够格跟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玩,还尚待斟酌。不过杨满也说了,要他还个人情,并不是要占他的便宜。这就让项宝通有点犹豫。 杨满站起来,绕着桌子走他身边。“如果你答应了,我得叫人去找大夫来。用消过毒的刀,免得感染了。完了还得止血,别不留神割到血管子,那就糟糕了。” “行,就这么办!”说完项宝通站起来,把杨满按到自己的位置上。“大夫我去找,你坐在这里等。” 项宝通抄起手边的杯子,将里头的一饮而尽。然后他慢腾腾的走到门口。门打开了,步子却没有迈出去。他猛地回头,看了一眼身后坐着的杨满,又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。 临走的时候,项宝通私下里跟杨满说,“如果她真的来找你了,帮我带句话。哪怕她不想跟我了,也他妈的当面说一声。女人多得是,老子不会为难她。” 杨满觉得他是嘴硬,但也姑且答应着,赶紧把这群人送走了事。 完了项宝通又拍着他的肩膀,“其实,要不是……哎,他妈的不说了,你保重。” 一个大男人欲言又止,杨满倒不在乎他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,只是觉得这个人对于吴丽环,说不定倒还有几分真心。 打发掉项宝通,着实累人。杨满松了一口气,回到办公室正想歇一歇,结果闯进来一个人,立马把他的心又提起来了。 不愧是皇后娘娘,再早来一步,自己的手就要废了。杨满深吸一口气,冲上去把门锁好。 但吴丽环却邀功似得说,“我就知道他要来找你,特地等他们走了才进来的。” 好久没见,杨满倒觉得她更鲜亮了。毛领子裹着一张小脸,红唇闪着艳光。眉飞色舞的,一点也不像落跑的样子。不过也对,项宝通才是被撇下的那一位。 仗着男人喜欢她,她是无惧无恐的。杨满摇摇头说,“姑奶奶你怎么不想想,说不定有人在门口监视呢?” 这倒是她疏忽了,吴丽环哎呀一声,手笼子差点掉了地。 杨满把自己穿戴好,带着吴丽环出门。“我们还是先出去,你有什么事情我们待会儿再谈。” 坐到车上,杨满问吴丽环,“你现在住哪里?” 吴丽环答,“一个姐妹家里。” 中西女校的旁边是个小教堂,平时没什么人,做礼拜了才会热闹。杨满把车开到附近,把吴丽环拽进去,找了个位置坐下来。 杨满等着她说话,但吴丽环却迟迟不开口。角落里一个女学生在练琴,她好像听得入神了一样。 杨满只好说,“我晚上还有事,可没有工夫陪你在这里耗。你不说我走了?” 他作势要站起来了,吴丽环这才一把抓了他。 “经理,我是不是回不了仙月林了?” 杨满觉得奇怪,“怎么你还要回来?” 吴丽环皱着眉,掏出一只镀金的香烟夹子来,指头上尖尖红红的,在这肃穆的环境里就格外的醒目。 杨满见了赶紧阻止她,“别在这里抽,会被赶出去。” 吴丽环只好气呼呼的把烟放回去。“那岂不是离了项宝通,老娘就没活路了?” 杨满猜想了下他们的情况,说的是,“如果你不想跟他了,大可以明明白白跟他说。为什么要一声不吭跑出来?现在他满世界找你,你又东躲西藏的,有必要闹成这样?” 听了这话,吴丽环差不多要嚷起来了。“你懂个屁!他要是肯放我,我还用得着跑吗?” 这下杨满说不出什么了。他并不熟悉项宝通,对他的印象,总还是停留在初次见面的时候,跟在赵金盘身后,一见女人就两眼放光的样子。 吴丽环到底还是没忍住,跑出去抽了支烟。她这样的装扮,站在门口一样的招摇。好在天黑得早,路灯照出来的边缘,只看得到她手不时的闪一下,那是戒指上挡不住的钻石光芒。 杨满听她的抱怨,最多也就是管的太严了,没自由。但她又说天字会跟日本黑帮有勾结,还是让人很意外的。 毕竟项宝通曾经帮廖枯人办过事,他们应该是一个阵营才对。 “走私鸦片,还有文物。他骗我说,不过是生意往来,但是黑龙会,我能不清楚吗?” 吴丽环冷冷的吐着烟圈。她是做过情报员的,所以才那么敏感。现在看来,就真不知道是祸是福了。 杨满叹口气,他并不擅长劝和情侣。看他们的样子,似乎也是经常吵架。吴丽环仗着姿色出众,对男人总是难得迁就。所以这次出逃,保不齐也不过是一时的赌气。 “难道你有别人了?” “放你娘的屁!”骂完她自己也笑了,笑的有点疯。没多会儿,眼睛便泛出点光来。吴丽环拿烟头指着杨满说,“你也不想想,谁敢?你敢么?” 烟快要烧到手了,杨满赶忙夺过来,丢到地上踩灭了。 看她这么癫的样子,似乎也是压抑了一些。如果项宝通是个偏执的人,那这件事还真是麻烦。杨满想到了一个人,他不愿意去求助,也不愿意欠人情的一个人。不过这一点点的犹豫,马上就烟消云散了。 吴丽环整理了一下,两个人在走回教堂的路上,她低着头,自言自语一样的说,“还有一件事,我真不想跟你说。但我怕他不安好心……” 杨满帮她开门,她进去后便站住了。两个人靠的很近,就像是在调情那样。 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扑上来,杨满要往后退一步,却被吴丽环抓牢了说,“项宝通好像知道你干娘的下落。” “怎么……”杨满吃惊的要蹦起来了。 吴丽环看了他的反应,冷冷的说,“对,我就见不得你对她那么上心。” 乔正僧原是个极守时的人,但眼下六点过半了,他还坐在大堂的一角。 都知道他在等杨满,没人敢去扰他。有时候被池子里的灯,或是闪亮的舞衣晃到了,就能窥见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 要直到近七点钟,车夫小荣才壮起胆子靠过来。“乔先生,要不……我们先走?杨经理自己有车的……” 被他一提,乔正僧才发现杨满的车不见了。或许他一个人去了?这种事情没可能,如果抱着这种侥幸,那就真的太傻了。但他还是站起来,跟着小荣出去了。再过一会儿舞厅热闹起来,撞见熟人还得应酬。 大概是知道出发晚了,小荣的车子开的飞快。简直像是乘风劈开了冬天的夜,扬起的落叶跟在后面,波浪一样的翻滚。也好在这个时候街上人少,让他一路的畅行。 乔正僧犹自出神,也不去理会这疯了一样的速度。下车的时候,他看到小荣衣襟敞着,怕是出了不少的汗。 房子一直闲着,平时也找人打理,所以模样并没有大变。好像新栽了几株腊梅,时节未到,还没有开。 贝子就站在前院里等着他们。想是下人远远瞧见了,进去通报的。这次他没有穿黑的了,裹着银灰的斗篷,滚边是长长的狐狸毛,在寒的微风中飘飘摇摇的。 乔正僧看到他就说,“这么冷的天,站在外头干嘛?” 岚熙掩不住的欢喜,笑着说,“等你呀,可是迟到了,待会儿要罚酒。” 乔正僧问,“人都来了?” 岚熙说,“没呢。吕会长临时有事,要吃了饭才来。不过家眷到了,太太小姐都来了。” 第59章 趁着还没进屋,乔正僧掏出烟来点了。这时候岚熙扶着他转了个角度,压低了声音问,“那人是谁?是你的车夫吗?” 乔正僧看看周围,只有小荣一个,便答道,“没错,怎么了?” “他偷着看我,好几回了。” 乔正僧再去看小荣,发现他正埋头扣衣服。于是走近了吩咐他,“你不用在这里了,帮我去找人。找到了,把他给我带过来。” 这差事倒也不手生,小荣知道他要找谁,但这一次他为难起来,“乔先生,我不知道他人在哪儿,怎么找?” 乔正僧想了想,很冷静的给了指示。“回家看看,他常去的地方也兜一圈,然后去仙月林等着。接不到人你也别回来了。” 小荣愣愣的,硬是没挪步。乔正僧觉得古怪了,就着廊下稀薄的灯光观察他。看他脸色惨白着,额头上却冒着汗。 “你不舒服了?” “没有。” 乔正僧有点冒火。现在的年轻人思想自由,很不服管。几乎再也找不见像杨满那样,既接受了现代文明,又能秉持传统的。 汽车夫嘛,本来可以找个年纪大点的,或者没念过书的也行。但刘罗新找来的这个,一脸的学生样。 当时乔正僧就开玩笑,“怎么给我找了个这么体面的司机?” 刘罗新说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。后来打听了,也就是一个相好的舞女托他,他顺水做的人情。 类似的事情,杨满不会做,但刘罗新那里常有。捞点无伤大雅的小便宜,乔正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 趁车子还没启动,他又想起一件事,凑到窗口交代,“万一他病了,就帮他请大夫,不用过来了。” 不用看时间,杨满也知道晚了。他把吴丽环送到的时候,天色已经全黑。路上人少,路灯也亮的清冷。 回到仙月林一问,果然乔正僧来过了。又听说他等了半天,杨满就很忐忑,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跑过去。然而本来就是不速之客,一个人前往,还是需要莫大勇气的。 好在这时候小荣到了。 小荣看到杨满,很像是松了一口气,但又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。“……乔先生要我回来接你的。” 杨满还须得换身衣服,就唤他先等等,没想到小荣跟着跑进来了。 都是男人,也无所谓了。小荣杨满是熟悉的。这个圆脸的年轻人,眼神清澈,笑起来很甜。他们第一次碰面就是在杨满失控的状态,后面的相处自然少了距离。 只是小荣平时的话不多,总是很难攀谈几句。有时候杨满会觉得,是乔正僧在车上闹的太出格,使得彼此尴尬。但看他的态度,又并没有凌厉的抗拒,和不齿的畏惧。 反倒有时候杨满因为应酬,喝了酒迟迟不归,小荣总是不辞辛苦的来接他,多晚都没有怨言。 办公室有一扇短屏风,杨满闪进里面换衣服。但他还要跟另一侧的小荣搭话,“上次我看你帮乔先生写信封,字很端正。你到底念过几年书?” 隔着一扇屏,小荣似乎不想答,半天才支吾着说,“念过……不过,也没什么用。” “怎么会没用?乔先生要找个贴身的男秘书,你想不想试一试?” 外面没有声音了。杨满已经穿好衣服,但他忽然意识到,以他与乔正僧的关系,提出让小荣去做贴身秘书,难免会有拉皮条的嫌疑。况且乔正僧的坏癖好,早就暴露无遗。 这下好比挖了坑给自己跳,解释起来很难堪,不解释又不行。 杨满在后头想了想,终于站出来解释,“这是份正经工作,也就是誊写信件,跑个腿之类的,没有任何别的意思。其实乔先生他……并不是一个多荒唐的人。” 他换了身浅灰的西服,裁剪的很合身。里面是深一色的马甲,配上领结,显得更年少些。小荣盯着他看,眼神迷离起来,似乎要说什么,维持了一个半张的嘴型。 杨满以为他有心推托又不好开口,便宽慰他,“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,我随口说说,你不想做就算了。” “不是……”小荣半天憋出一句,“你人很好。” 杨满还是觉得他语无伦次,“怎么夸起我来了?走吧,该出发了。” 小荣跟着杨满往外走。 他们穿过办公区的走廊,绕过休息室和厨房,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。夹杂着前台的音乐和人声,杨满听到身后的人一声轻一声重:“杨经理,杨经理……”但他并没有回头,要直到拐出后门,才停下来。 侧过身,看到小荣叼着一根烟,正划了一根火柴点火。杨满有点意外。但马上他就呛了一口。原来他并不会。 杨满过去帮他轻拍后背,本想劝他不要学,但又怕是为了开车时候提精神,终于就没说。 小荣一边咳着,一边说,“杨经理,你为什么……怎么会跟乔正僧在一起的?” 杨满没有料到他这样问。而且这个问题,自己想想,竟然也回答不上来。总不好像个女学生一样,说,我爱他吧。 见他不答,小荣又略显天真的问,“他是不是抓了你的把柄?” “没有没有,你怎么这么想……” “那就是他给了你特别的恩惠?” 杨满想了想,“……恩惠倒是有,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 小荣看着手里的烟,犹豫着要不要再试一口。但终于还是放弃了,一把丢在地上,用脚碾灭了。同时他说,“无论如何,你也不该是这种生活。” 杨满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聊下去,也意外今天他挑的这个话题。但实际上他们难得有这样清醒着的,独处的时刻。这层纱挑开了,彼此可以清爽些,倒也不是件坏事。 杨满还在斟酌词句。他要解释自己跟乔正僧的关系,解释这种乱糟糟的,看似毫无尊严,似乎是被胁迫了一样的处境。 在这纷乱的思绪中,杨满也难免自问,为什么,他们看起来就这么不像一对情人? 而这边小荣的语气已经愤慨起来,“而且今天,还硬要你去参加一个汉奸聚会。那个乌雅岚熙,是他的旧情人对不对?” 杨满目瞠口呆。他发现小荣,超乎他想象的机灵。作为一个车夫,他能知道这么多,简直耳聪目明的可怕了。 “是不是没有人跟你说过?你跟那个满清贝子,真的长得很像。” 杨满当然知道这个,吴丽环就曾经跟他提过,但他回家照过镜子,又觉得并没有很像。 “我觉得这不公平。” 晚风格外的冰凉,像是带着露水一样。但是抬起头来,并没有看到有雨落下。杨满站到车子旁边,“上车吧,我们该走了。” 小荣一个箭步冲上来,到他面前情绪澎湃的说,“中国要有新的出路,你也应该有新的出路。今天如果你不想去,完全可以不去。” 但凡热闹的场所,后门跟前脸总是有格外的反差。仙月林后面的这条巷子不窄,清扫的也干净。但只要从里面出来,就有一种幕布落下来的寂寞。 只是今天晚上小荣演的这一出,倒真是很让人动容。他的言语和举止,就算反常了也是真情流露的。毕竟这是一个不相干的人,无论他想对还是想错,这份关怀总不是假的。 “你也是个好人。”杨满笑了笑说,“但我今天还是要去。为什么要去,改天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?” 小荣没动,杨满只好作势去开驾驶位的门。“快点,真来不及了。是不是要我自己开车?” 方才没察觉出来的雨,走在路上便露出迹象。当然,也或许并不是雨。虽然掉到玻璃窗户上面,是一个一个的水点子。但是在路灯下面看看,在半空中飞旋的模样,似乎夹杂着雪子也说不定。 两个人刚刚在外面说了一通的话,到了车上却没了言语。 刚才的主题需要停一停,杨满怕继续聊,会干扰到小荣开车。所以他把目光放到车外面。 外面的小圆镜子里,照出了后面空旷的路面。这时候杨满神使鬼差的,他忍不住偏过头来,抬眼望了一下车内的后视镜。 他想确认一下,自己在这个位置,到底能看到后座多少的景色。 但是小荣的眼睛出现在镜子里,把杨满吓了一跳。如果这是他的习惯动作,那他就真是个可以一心二用的好司机了。 杨满想起今天清晨,他们也在镜子里对视过。只是那时候的眼神是温热的,而这一刻,却是冰凉凉的底子。 想不通他何至于有这种哀恸的情绪。当然也猜到,或许这种情绪并不单单为了他。是触景生情,还是另有心事?不得而知。杨满发现,他对小荣一无所知,这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。 第60章 或许是气温不够低的缘故,水滴大起来了,成了纯粹的雨。 地面被打湿了,沾了几片叶子,看上去不甚干净。这让杨满想起南方的石板路来,雨天里十分光洁。步行很有情调,可惜不适合走车子。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,杨满的心情也轻松不起来。本来自己跟贝子到底有几分相像,他已经撇下了,但如今就又糊涂起来。甚至于来这里的目的,都有些茫茫然了。 也实在没有精神再去顾及别的。车子停了之后,小荣打着伞过来开门,杨满对他说,“还有烟吗?给我一根。” 两个人在车子旁边抽烟。小荣惊讶于杨满的姿势熟练,但之前从没见他吸过。看他的手指头就知道了,清清白白,没有烟火熏过的痕迹。 只抽了几口,杨满还是没忍住对小荣说,“你学它干嘛?只要容易上瘾的,就都不是好东西。” 剩下半支烟,被他就手弹到一个水洼里。拍了拍小荣的肩,接过他手里的雨伞,杨满说,“走吧,我们进去。” 因为是主人,没法只围着一个人转。岚熙失陪了少许,回来就看到乔正僧跟吕家七小姐在说话。 可见太太们有多会见缝插针。 岚熙走过去,听到两个人都在用英文,便不着痕迹的转开了。在这方面他不够新派,洋话只会问个好。 看到他冷冰冰的颜色,乔正僧觉得好笑,找了个机会脱身,逮住他问,“不都是你请来的客人,怎么还不痛快起来了?” 岚熙马上抱怨说,“这你就不知道了。他们是看了名单才过来的,硬是把我这里当成物色男人的地方了。” 乔正僧看了他一眼,淡淡的说,“那倒也不是,你这里清雅。” 岚熙明白他的意思。他在外面倒也喝花酒,但自己宴客从不叫女人,连个清倌人都没有。本来这次也只打算请几个旧友,大家喝酒之余,票个戏也就完了。但吕斯芸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,差人送了份大礼来,这下就没办法不请他了。 吕会长一来,日本人也跟着来。他们都是同进退的。小林先生要看中国的戏剧里特有的男人扮女人,把贝子爷气得够呛。当天就推说着凉了,嗓子不好不能唱。不止自己不唱,琴师也没请。 于是乔正僧又说,“可惜一点节目也没有,倒像个和尚庙了。” 岚熙给他一个白眼,“仙月林够热闹,每天都在演节目,你自己回去看吧。” 乔正僧眯起眼睛,露出一点笑意来。“那不一样,没有你唱的好听。” 也不算是句诚心的奉承,但岚熙听得很受用。他兴致起来了,挑着眉毛说,“那你改天过来,我们演一场好的。” 乔正僧眨眨眼,没说话。岚熙以为他不肯将就下一次,便凑过去问,“那我现在唱给你?” 等吕斯芸赶到,人也差不多齐了。他算是今晚最后的贵宾。本来吕太太已经应酬了一遍,但父亲来了,七小姐锦千就还得上前做个陪衬。 因为她个子尚算高挑,上下一分,总是显得突兀,所以就扬长避短的穿连身的衣裙。好在她是去殖民地读过书,气质很文明。湖水一样的蓝绿绸子,她能穿出青春的活力来,又不失落落大方。 七小姐这样的人才在大门大户里是难得一见,但也就是因为水准高了,再往上攀的范围就有限。本来顾及上一个女儿跟他纠缠的往事,吕斯芸是要将乔正僧排出去的,但大太太却又有自己独门的见解。 “男人不都是这样?喜欢趁着年轻多玩几年。他现在几岁?三十了吧。我就不信他还没有成家的念头。” 锦千是现代女性,从不回避自己婚嫁的话题,听了父母的议论,便又生气又好笑,“到底是个什么人物?怎么三姐栽了,还要推我进去?” 于是吕太太私底下跟女儿细说。她以前是京城里的官家小姐,一口官话改不了。“你这个丫头懂什么?你爹的那些朋友,老官僚,底子是厚,可是一大家子人,老老少少住在一起,钱不过手,规矩还多。乔正僧就不同了,他老家在江苏,自己一个人出来,干干净净,利利索索,你嫁过去就能当家管事。还有什么比这个强,你说。你妈我是过来人,难道还能坑了你不成?” 这一番话把锦千说得没脾气。就算她年纪小,还不是很懂得,但至少明白了她母亲的这份苦心。也就是亲妈才能这么为自己想,不光图个门面,还得考虑将来的生活能不能舒服。 吕斯芸终究不中意乔正僧,就装着开明的样子说,“现在都是自由的恋爱,还是让她自己主张吧。” 吕太太表面上应和了,但是到了场地,还是第一时间把女儿介绍给了乔正僧。这时候锦千刚刚亮相,顾盼生姿的样子最美好,再等等就疲惫了。 当初为了打掉三小姐的心思,吕家卯起劲来给她说了一户好的。现在人在北平,也生了一对儿女,似乎很美满。所以锦千倒也不顾忌这个。只是她人漂亮,门第又高,架子向来端的很足。 也不知道是这么的,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,位置就倒过来。照吕太太的说法,别看你朋友多,真的用筛子筛一筛,适合拿来结婚的,怕是一个也剩不下。 所以金龟婿总是奇货可居。轮到女人像打猎一样的去狩男人,七小姐是不能习惯的。她骨子里的傲气收不起来,难免怀着“倒要看看是怎样三头六臂……”,诸如此类的想法。 等见到乔正僧了,她就告诉自己不过如此。一表人才倒是没有错,谈吐好,见识也够广泛,但综合起来也算不上出类拔萃。况且只要比她大五岁以上的,她一概看成腐朽的老头子。 毕竟中国的家庭和社交,都是格外消磨人的。 乔正僧没有家庭所累,但浮浪气还在,无非是做派西化一点。锦千觉得,当丈夫是好人选,但还不至于像三姐那样,惹出失恋的烦恼来。 冬日里关了窗户,人多了难免气闷。但锦千离席后走出两步,感受到少许凉丝丝的风。于是她一路循过去,看到通往后厨的走廊上,尽头处开着一扇窗。窗前立着两个人。低头叼着烟的是乔正僧,而跟他靠的很近,几乎依附在他肩头的那位,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乌雅岚熙了。 乔正僧的劣迹,锦千是知道的。既然母亲能大大方方的告诉她,就说明在中国的文化里,这根本算不了什么。 吕太太甚至还说,“这是好的。换了女人,养出孩子来,争争抢抢的更难看。” 神使鬼差的,她又往前走了几步。因为窗帘子被吹得张开了些,所以贴着墙站,是个很好的位置。 冷冽的空气里,混着歌声……好像也不是,锦千又仔细辩了辨,才发现是在唱戏。 听戏是小时候的事情,自从她出去念了书,回来就不大享受这么传统的娱乐了。但是今天在这里偷着听,没有锣鼓没有琴,和着夜风,倒是能贯通古今,别无二致的摇曳人心。 从帘子的缝隙里,只能看到岚熙的背影。因为他是压着嗓子唱的,所以唱词听不真切。但她能从他宛转的腔调里,听出绵绵的情思来;甚至还能从这份情思里,想象出他的眉眼和身姿。 只是那位真正的听众却始终低着头。他嘴边的烟,燃出一点懒洋洋的光。一身的黑礼服,似乎要融进窗外的夜色里。 这个样子,似乎是专注的,又似乎神游在别处。不知道为什么,锦千有一种迫切的,要确认他态度的欲望。她往前两步,没留神脚下,步子放重了些,立即就引起了乔正僧的注意。 这时候再逃也来不及,她干脆就站在原地,等着对方过来,把自己抓个正着。 乔正僧看到是吕七小姐,便觉得没有掩饰的必要。但他还想说点什么,这时候过来一个佣人,还没走近就开口,“乔先生,外面有人找……”想也不想的,他丢下眼前这位女士,快步冲了出去。 本该松口气的,但锦千还是觉得乔正僧失掉了风度,果然是徒有虚表的一个假绅士。这一刻,她就完全忽略了自己有意无意偷听别人的事实。 没有请帖,所以就只能站着门口,等着人进去通报。 风大起来,因为前门的屋檐狭窄,雨水扫进来,沾湿了衣服颇有些狼狈。小荣要重新打起伞来,被杨满阻止了。 “算了,你站到里面来。” “那怎么行!” 反倒是小荣把杨满推进去,自己站到外一侧挡雨。 乔正僧出来,看到他们两个人挤在一起,忍不住走过去,伸手插到他们中间,就势把杨满推倒自己前面。 杨满侧过身跟他解释,“乔先生,下午的时候……” 乔正僧打断他,“好了,不用说我知道。” 这时候他们已经进了门,杨满认真去看他的脸色,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消了气。乔正僧就凑近了,瞪着他说,“但我还是很生气,回去再跟你算账。” 等到乔正僧走没影了,岚熙才慢腾腾的跟过来。他双手插进裤兜里,站到锦千跟前,笑眯眯的问,“七小姐也喜欢听戏?” 锦千不客气的答,“家母喜欢,我都是陪她去的。” 岚熙大大方方的接下去,“那改天我要单请一下吕太太了。” 锦千斜睨过去,看到旁边的窗帘子一动也不动,想来后面的窗户又关上了,于是就又觉得烦闷起来。像是自言自语一样,她说,“只是没想到,乔先生也是个会听京戏的……” “他是苏州人,我看他一点也不喜欢京戏。昆曲倒是可以听两句。” 岚熙在旁边笑起来,声音并不大,但锦千却莫名的有点羞愧。她觉得脸烧烧的,这屋子也实在太热了点。 第61章 被乔正僧领进去,大厅里不少人,有一些人他认识,也有不认识的。但乔正僧并不介绍他,只是说,“你是不请而来的,我们还是先去见见主人吧。” 杨满一下子心虚起来,拦下乔正僧说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这样没头没脑的,你总要先告诉我,到底我来这里做什么,不然我真的要走了。” “为什么,你觉得你来这里不对?” 偏厅里开了牌局,都是太太们在打麻将。乔正僧远远的指给他看,“你知道那里头有多少人要把他们的女儿塞给我,什么年纪的都有,你一点也不紧张?” 杨满脑子一懵,下意识的紧张起来。但他也闹不清,到底是针对乔正僧的婚事,还是自己眼下的处境。 “我在你心里,到底算是个什么人,杨满?该不会一直都是个老板,某种程度上,就跟你干娘一样。哦,不对,比你干娘还低一等……” 身边的男人掏出烟来,捏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泛白。 猛吸两口,乔正僧平复了些,但他还是要往下说,“你干娘抚养了你,你陪她上床;我把你从堂子里带出来,给你工作,所以你也陪我上床。是不是这么回事?” 狠狠的嘲弄别人,也践踏了自己。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声音,都蕴着一股不破不立的慨然。 撕开前些时日浓情蜜意的表象,原来私底下,他有着这样的质问和剖白。但为什么挑在这里?杨满的心快要跳出腔了,神经绷成了一根弦,这个弦发出虚弱的音色,“你今天要我过来,就是为了问这个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乔正僧将烟掐灭在一个喝干了的杯子里。“我他妈的是要来解决这个的。” “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了,杨满。你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,而我们又是这种关系。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,无非就是说我荒唐,霸道,无耻,这些都随他们。但我怕你受影响。” “中国的社会是这样的,在我这个位置上,反倒是被宽容的那一方。你就不一样了,他们放在你身上的话有多难听,我清楚得很。” 这时候他冷冷的笑了一下,随即又放淡了颜色。“其实听他们诋毁你,比听他们骂我,更让我心疼……” 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力气,杨满觉得抓住自己胳膊上的手,就像钢钳子一样。那股力道穿透了皮肉,直压到骨头里,痛的他眼眶也湿起来。 缓了一会儿,乔正僧继续说,“但我不能让你去别的地方,更加不能撤了你的差事,把你养起来。所以我想,不如让你来当我的合伙人,我的所有产业都有你一份。这样的话你就能和我站到一起,参加这种场合也不必畏畏缩缩。反正,不管谁跟我结了婚,他都能合理占有我的一部分。不就是这个道理吗,杨满你说对不对?” 是这个道理吗?杨满觉得很不对。但是被牢牢摁着的身体软弱的不行,那个“不”字荡荡漾漾了半天,也终于一路沉下去,没办法捞起来了。 “当然他们还会有话说,但没关系,说到底还是我们赢了。钱就是尊严。杨满,除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分,我把能给的,都已经拿出来了。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真的感情,你就留下来,让我把这个决定在这里公布了。今天来了很多太太小姐,放出去的消息比登报纸还管用。往后他们也不会再往我这里塞人了。但如果你……” 好像用尽了力气一样,说到这里,乔正僧的手松了,顺着杨满的胳膊溜下来,轻轻的握在他腕子处。为此他人靠近了,语调却轻起来,轻的快要断了,断了又续起来,好像一口气说不完似得。 “如果你不愿意接受……也可以走。马上的,不会有人注意你来过这里。” 要显得不动声色,锦千继续不咸不淡的跟岚熙聊。最后终于找了个机会,捂着脖子说,“我渴得不行了,我要去喝点汽水。” 于是岚熙领着她往厅里走,走到半道上停下来。锦千觉得奇怪了,又往前两步,这才远远的看到大门边,挨着一个摆了花瓶古董的茶几 ,乔正僧正拉着一个人说话。 两个人挨得很近,但情形与方才有些不同。这一次是乔正僧欺上去,表现出十足的主动和迫切来。他低声倾诉的样子很投入,再也不是前面叼着烟的漫不经心。他们的手放在桌子底下看不清,但是就姿势上看,想必也是握着的。 很想去看看那个人是谁,但岚熙遭了雷劈一样的表情,又让锦千觉得,这时候撇下他一个人很不好。 她终于站着没动。善良源于一股没来由的快意,就好像敌人的失败,就成了自己的胜利一样。当然这种胜利是自损八百的,因为不管那个人是谁,也不用听他们的谈话,单从身体动作上就能知道,他们才是一对真的情侣。 乌雅岚熙一动也不动,似乎要无休止的站下去了。锦千不得不去唤他,“贝子爷,岚贝子……” 这一刻,真的就连敷衍的笑都挤不出了。岚熙看也不看吕七小姐,仿佛无可选择那样,他径直走了过去。 枪声只响了一下,但是在差不多封闭的空间里,简直震耳。也因为事发的太突然了,一两秒的缓冲后,所有人都乱起来。 满屋子横冲直撞的,都是在找出口。很多人挤到大门口,跌倒了,便滚到地上,免不了被踩上几脚。 其实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 乔正僧搂着杨满往里走。打开一扇窗户,正要爬出去,看到岚熙半身附在一个茶几上。龇牙咧嘴的,明显是被撞了。于是他跟杨满说等等,立刻就跑了过去。 大厅里已经空了很多,但是桌椅倒了一地,遮挡视线,杨满只看到两个女人扑在地上哭,想必是他们的家人遇害了。然后他又看到乔正僧一面跟贝子说话,一面将他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。 也是太紧张了,小荣什么时候过来的,杨满一点没有发现。但他马上注意到他手里的枪。一把银光闪闪的左轮,很适合用来暗杀的手枪。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,即便知道他是凶手了,杨满下意识的动作是腾出位置来,让他跳窗逃走。 窗外是几株长成了的石榴树,叶子还没落尽,勉强可做攀附和遮掩。 窗帘子呼扇着,冷风和着雨吹进来,可谁也不会觉得冷。小荣本来就是敞着衣襟,头上腾腾的冒着气;而杨满则是闷着声的出汗,他觉得自己的背心,还有手心,凉津津的,但又粘稠的难受。 小荣看了杨满一眼,随即冲到窗户边,手已经抓到窗沿了,却又停了下来。 杨满看见他望到前面不远处,正在照顾岚熙的乔正僧。想不到他动作这么的快,几乎没有瞄准的工夫,抬手就扣下扳机。 来不及阻止,要到枪声响完了,杨满才扑下他的手。 一枪正中胸口,就跟刚才一样,这样的伤势足以致命,已经不需要再补发。岚熙是中了枪后慢慢栽倒的,乔正僧马上扶住他,同时伸手去捂他胸前的伤口。 顾不上小荣了,杨满也跑过去帮忙,但是没走出两步,枪声又起。这一次是打在杀手身上。 小荣从窗台上滚落,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。他中了四枪。 空气中漫着子弹出膛的硝烟味。连发的枪声震得脑子涨起来,太阳穴鼓鼓的,也好像要炸了一样。杨满回过身来,想要走过去,却被地上的人死死瞪住。 几乎微不可见的,小荣冲杨满摇摇头,随后就歪了脑袋。他的胸口起伏,跟着呼吸急促了一阵,马上也就平缓了。伤口的血流的悄无声息,要渗透了褂子,才一点一滴的落到地上。 携枪的人从后面赶上来,是日本人带来的两个随从。他们没敢靠近,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半天,终于放下举着的枪。杨满便知道,小荣是真的死了。 乌雅岚熙也死了,死在乔正僧的怀里。但杨满还不知道。后来帮他通融的人,一口咬定当时他的痛哭,是因为贝子爷。反正也死无对证,没人了解他们到底相识不相识。 要杨满自己说,他也不清楚。那时候脑子是空白的,泪水汹涌而出,像漫过堤坝的水,蔓延在他整个脸上。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,为了谁,他的情绪先一步崩溃了,理智并没有跟上来。 几步之遥的距离,乔正僧正抱着岚熙,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。杨满鼓起勇气望过去,一眼便看到了他的悲痛。 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过去了,他们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。而这个空间也许永远不会消失。 有的时候这句话是真的,爱比死更痛。 第62章 另一个被杀的人是吕斯芸。这是杨满后来知道的。因为小荣跟他是一道来的,而他又是最后见到凶手的人。所以理所当然的,他被巡捕带走,暂时收押了。 工部局警务处的看守还算友善,至少杨满问他要报纸的时候,对方很爽快的给了。报纸上写了华商会会长和满洲国文教部次长被暗杀的消息,凶手是锄奸会的骨干,曾经就读于南开大学,是化工系的学生。 在这里,杨满看到了小荣的真名。他叫卫箐。 乔正僧必然会受牵连,因为小荣是他的汽车夫。只是不知道他眼下的处境。估摸着就算没有关在这里,恐怕也是在别处。至少是受监视,不得自由的。否则,杨满想,他是不可能不来探视的。 对于自己的结局,杨满是做了最坏的打算。虽然凶手抵了命,但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,总要杀几个人来泄愤。这种事有先例,当局没有抵抗能力。这么来看,他无权无势,是个合情合理的代罪羊。 往好处想,杨满觉得,如果他真死了,或许还可以找到小荣问一问,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杀贝子。因为暗杀的任务,很少一次锁住两个目标。而他当时也明明来得及逃跑。 这个答案,或许只对他有意义,而他即便是死也想知道。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。 此外他还有个愿望,那就是乔正僧能平安。 两个月后,杨满才被保释。他办手续的地方看到黄鹤,也并不觉得奇怪。如果说还有谁能帮他,在这种时候,也只有廖枯人了。 出来他就问乔正僧,但黄鹤却不肯说,“先回去。” 杨满问,“回哪里?” 黄鹤答,“少帅身边。” 也没什么好问的,总要见见救命恩人,在第一时间里。 秋山道24号,是以前廖藏林安置姨太太的地方。布置的很具风情,也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,处处的洋为中用,和谐的很好。 比如蒂芙尼的玻璃灯罩,笼出一种斑驳的暧昧的光,使得所有的颜色不分明。宝蓝色天鹅绒的沙发,绿成苍苔的翡翠屏,甚至是大红的地毯……单独看是浓烈的,放在一起了,又混淆成一种暗沉的色调。 当然了,骨子里也还是香艳的底子,只是比妓馆堂子的雅致些。 从来也没来过这里,但不知道怎么的,杨满一进大门便有点心慌慌的。这种浓艳的装饰,翻起他不好的回忆。 廖枯人在书房里等他。看到杨满,过来扶着他的肩膀说,“好了,没事了小满。去洗个澡吧,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一觉。” 也就一年多的时间,廖枯人看起来沉稳了很多,感情也收敛起来。 杨满盯着前面的桌子,问他,“让我打个电话行不行?” 廖枯人问,“你要打给谁?” 杨满想了下,回答说,“打到家里……” 知道他要找乔正僧,廖枯人让出身后的电话来,“你打吧,不过他家里应该没人。” 杨满过去拨了,果然没人接听。他只好问廖枯人,“那你知不知道他人在哪里?” 这一次他走近了。在里头呆久了,杨满的衣服皱巴巴的,头脸脏乱,闻起来也很不妙。但廖枯人却还是挨着他,抬手抵住他胳膊,再慢慢的滑到后肩膀上,“你先休息一下,然后我再告诉你好不好?” 几乎是被迫的,杨满上楼洗了个澡。莹绿的琉璃瓦一样的浴盆,加上粉红漆的妆台,这是一个女人的房间。 杨满记得廖枯人是已经取了亲的,但他有没有在外头安置女眷,这就不清楚了。这地方的风流旖旎,怎么看也是一处温柔乡。 其实就算廖枯人不救他,只要能活着,他也还是要找他帮忙。不为乔正僧,也得为秋雁。记得当初项宝通是受廖枯人的差遣的,就算现在翅膀硬了,道不同了,总还应该留着几分交情。但愿他们没有闹翻。 但是泡了热水出来,主人已经不见了。一个穿长衫的,或许是这里的管事,说少帅出去了,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。杨满就问可不可以出去。 得到的回答是,“当然可以,车子就在外面,只要不走太远,去哪里都可以。” 杨满先去了仙月林,果然挂着停业的牌子,好在并不是被封。乔正僧的家里也没人,大门紧锁,门把手上落了灰,台阶一层落叶。 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同,但他和他的痕迹,却正在慢慢的消逝掉。不知道他远方的家人,是否听闻了这件事。又或者是知道了,也跟他一样的束手无策。北方也已入春的三月天,草木都有了复苏的迹象,但杨满觉得这世间在慢慢地冷下去。他浑身麻木的坐在车里,汽车夫问了好几遍,接下来要去哪里,他都充耳不闻了。 回去他就打电话,但问遍了所有的熟人,没人知道乔正僧被关在哪里。 目前了解的情况,就是案子尚未审理,市长致电英国总领事,要求引渡所有案件相关嫌疑人员。英方已经书面同意接受日本协助,但引渡的事情还在拉锯。 总之,救人要趁早,至少要赶在被日本人接手之前。 眼下只能先仰仗廖枯人了,曾经廖藏林在天津只手遮天,当儿子的不可能没有一点根基。接下来是被告了。杨满知道,吕家的人至关重要。 当天晚上廖枯人回来,时间并不晚,但杨满已经躺倒在大厅的沙发上。看得出是在等他,只是困极了。旁边自鸣钟的摇摆就好像能催眠一样,也难怪。 廖枯人打算把他抱到楼上去,但刚俯下身杨满就醒了。醒来就抓住他,害他没站稳,整个人都扑倒了。 洗了澡,杨满身上的味道就不同了。带点肥皂的香水味,还有暖融融的,像是被太阳烤过,泛出来的一股新鲜气息。 被他压着,杨满却闻出酒味来,他皱了眉头问,“小兵……” 廖枯人把他拉起来,“走,我们去书房谈。” 廖枯人告诉杨满,乔正僧不能摆脱嫌疑的最大因素,并不在凶手是他的车夫,而是小荣手里那把枪,查出来本归他所有。 杨满听了很吃惊,乔正僧是有枪,但不可能被小荣拿到手。他马上说,“能让我见见乔先生吗?他肯定知道那把枪是怎么回事。或许,找律师去问也行。” 廖枯人手一摊,表示,“我当然相信乔正僧是清白的。谁会傻到派自己身边的人去杀人,还拿着自己的枪?” “那为什么……” “小满你还不明白吗?有时候法律是这样的。” 杨满没有接话,他知道,未必全是法律的问题。“怎么样都行,小兵,你能不能帮我这一次。” 廖枯人看着他说,“我已经把你救出来了。” 杨满脱口而出,“那你把我关进去,把他救出来。” 话没说完他就后悔了,就算在廖枯人面前,也不应该这么放肆。眼前的人显然被惹恼了,虽然他背过身去,并没有露出难看的脸色。 “对不起,我实在是……” 这一刻真的绝望透了。杨满坐下来捂住脸,要等到手心一点点湿起来,他才发现,原来自己哭了。 不知道多少年没哭过了,但那一回就好像开了身体的一个闸。之后的情绪上来,总是控制不住眼泪。实在觉得羞耻了,杨满要躬身下去,埋脸到膝盖上。但是被廖枯人拦住了。 “小满,别哭。我不是不肯帮忙。” 杨满还是用手挡着脸。他也想说,自己并不是要拿眼泪当武器,就像个女人一样。但他控制不住。也许这一点就说明他不够强悍,是个十足的弱者。就这样挫败感一层又一层,使得他更加崩溃了。 廖枯人掰开他的手,灯光下一张湿透了的脸。眼泪挂在眼眶里,眨一下,淌下来,马上就又盈满了。 有心要帮他擦一擦。但是帕子找出来了,抬眼看到一滴泪挂在他颏下,闪亮的,就像女人耳垂上的钻石坠子。简直快被晃花眼了。神使鬼差的,廖枯人凑上去用嘴接了。 要等舌尖尝到了一点微咸,他才反应过来。 杨满往后一缩,吓得得泪也止住了。廖枯人自己也愣住了,但他并没有马上退开。 手里还抓着手帕,现在递上去也来不及了。他定定的看着杨满,这种欲诉还休的目光,与其说审视对方,不如说衡量自己。 他们僵持着,最后反倒是杨满放弃了。他把头低下来,“你想要这个?” 他的声音很轻,轻的好像一根羽毛扇出的风。但口气又很不善。 用来交换灵魂的,引人走向疯狂的魔鬼的诱惑。在他这里,成了丢在乞丐面前的,一道隔夜的菜。 第63章 他紧抱着他,去舔他满是泪水的脸。很咸,但咸湿的可口。吮他的唇,好像久渴的牲口那样,舌头卷了水,便贪婪的引到自己嘴里。 可怕的是,他没进去就射了。这让杨满非常意外,想不到他这么激动。 射完精后,廖枯人的酒气散了。他又去冲了个凉水澡,人就冷静多了。 跟想象中一样,杨满的身体应该是这样的,又软又滑。特别是灯光下,皮肤的弹力和光泽,带出饱满的肉欲的美。使得他略显清瘦的体格,也幻化成了一种别致的魅丽。 所以要说他对杨满没有欲望,那真是天大的笑话。他一度也为此苦恼,简直想阉了自己。但后来黄鹤开导他,慢慢的也想明白了。有欲望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如他父亲那样不加克制。 廖枯人觉得今天最不应该的,就是晚饭的时候喝了点酒。 为了挽救错误,他当机立断的,出来就给黄鹤拨了一个电话,要他明天一早就把人带过来。 然后他又对杨满说,“小满,今天我喝醉了,做了糊涂事,你能不能原谅我?” 这是一种极不负责的说法,但杨满也看出来了,廖枯人有他不够果断的一面。很多事情在他这里,都会有本能和理智的拉扯。表现的最为明显的,就在于他对他父亲的态度上。 于是他说,“我原谅你。” 好像不起作用,廖枯人又躁起来。他抓了一把头发,有点急冲冲的说,“我要给你一个惊喜,小满。我要让你见一个人。” 杨满想了想,忽然就问出来了,“是干娘吗?” 被猜中了,廖枯人马上有点讪讪的,“其实是你干娘过来找我帮忙。她以为你……” “我知道。”所以秋雁始终还是牵挂他,并没有拿了钱就去逍遥?杨满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,他又问了一句,“她是什么时候找来的?” 廖枯人回答,“也就是去年年底。” 似有似无的,杨满应了一声,之后便沉寂了。那么,是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。 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,廖枯人欲言又止的说。“你干娘她……算了,还是等你见了她再说吧。” 杨满眨了眨眼,睫毛像蛾子翅膀一样扑扇了两下。所有的意味不明,都汇集在这个错乱的夜了。但事到如今,他想,他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? “有没有香烟?”陷坐在刚完事的沙发里,杨满抬起头来,去问边上靠桌站着的人。 廖枯人拉开抽屉翻了一下,在角落深处找出半盒烟来。应该是他父亲,或者姨太太的存货,因为他没有这个嗜好。 有了烟,还需洋火。少帅着实忙了一阵。等到递上来的火苗点着了自己嘴边的烟,杨满迫不及待的深吸了一口。 等灰蒙蒙的烟雾晕开来,丝丝缕缕的绕到了对方微颦的眉,杨满真心觉得自己像极了秋雁。又或者是少时团团围着他的,后来又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,总之是千千万万中最不出奇的那一个。都是用身体做完交易后,带着隐隐作痛的不甘来虚张声势。 经年的陈腐的烟味中,廖枯人正在慢慢蒸发水份。他舔了下干巴巴的唇,又咽了一口口水下去。但其实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,杨满就已经穿戴好了。虽然衬衣被搓揉过,一时没法抚平,领口扭曲着散开了。 父亲太过风流带来的阴影,肆意又颓废的美,向来被他所厌恶又恐惧。所以哪怕身体又绷紧了,涨得好像要崩裂那样,廖枯人终于还是没够胆对那个人说,想要再来一次。 这天晚上杨满又碰到黑羽蓝翅,并且认定了是山上的那两只。 那雀儿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他,头歪着,双足轻点,似乎下一秒就要展翅。所以乍见欢喜之后,他又淡淡的惆怅,心悬着,怕它们又一去不回头。就这样精神抖擞的在梦里,醒来就十分疲惫。 吃过早餐,杨满就看见了秋雁,两个人双双的憔悴。只是干娘气色不见佳,人倒丰腴了些。浓紫的织锦夹袍,裁剪成直身的款式,长长的盖在脚面上,半遮半掩的露出鞋头的一朵绣金花。 说来说起,到底是乔正僧戏弄了她,所以杨满心里酸酸的,眼神也软了,饱含情意的唤了她一声,“干娘……” 秋雁哪里还还绷得住,见到干儿便落下泪来,马上的,鼻涕也忍不住了。她倒在杨满怀里,被搂的舒服了,便怎么也不肯撒手。一只膀子伸到后面,又抓衣服又箍腰,鼻涕眼泪全蹭上去,务必要将这个娇撒到彻底。 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,两个人这么挨着,杨满马上就觉出一点不对头来。他闷声想了想,抬眼去看廖枯人。对方躲闪了一下,马上又把眼神挪回来。就在这点会心的默契里面,杨满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。 想想也实在诡异,不说秋雁的鸦片瘾,就算近年来淡了点,但她的年纪在那里。这究竟算不算好事,也得问她自己才知道了。 秋雁问他在牢里苦不苦,吃的可好,有没有受欺负。杨满就一个劲的敷衍她。这件事移花接木的好,没人告诉她,她就还是稀里糊涂的,以为是抓共产党抓错了人。 跟着干儿子万事不操心,这么多年都是少奶奶一样的日子。又不读书看报,听广播只听戏文。秋雁一把年纪,是越活越回去了。 就因为她是这样的不精明,杨满很不放心她一个人生活。现在看来,好歹人是全须全脑的。其他的事嘛,假使秋雁不提,他也不会主动的去问。 随后黄鹤过来安顿他们,一人一间房,佣人老妈子若干。秋雁置身在这奢靡的环境里,一声声的感叹,“少帅实在是大好人,能念旧情的都是好人。要是早遇上他了,我们娘俩也不用遭罪……” 受人恩惠果然嘴短,秋雁看到黄鹤都殷勤的不行,更不要说廖枯人了。一口一个少帅,绝口不提他的旧名。还有她随口提起的那些话头,自己从来也不解释。 这些杨满都随她去了,只是免不了感叹,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,干娘还是没有历练够,竟然不知道这世上,哪里会有平白无故给你的好处。 黄鹤的安排,杨满的房间在二楼,紧挨着廖枯人卧室,又与书房相隔不远。只要是两边的门敞着,而且人又在那里,杨满少不得要跟他打个招呼,顺便聊上半天。他们偶尔叙叙旧,大多的时候还是会聊聊近事。 秋雁的遭遇,廖枯人讲了个大概。无非就是遇上了上海人所谓的拆白党,骗光了她的钱,又逼她去借债。还真应了乔正僧说的那句话,“只要她没有被骗……”。她能找到廖枯人完全是凑巧,总算是运气没有用尽。 至于她怀着身子的事,廖枯人没说,算是彼此的心照不宣。 除此之外,还有他刚刚坐上委员会主席的事,这还是得益于吕斯芸的死。当然日本人没有罢休,一年后委员会解散,重新成立所谓的冀察政务委员会,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。 至少眼下廖枯人是得势的。 乔正僧的案子,总是听他说有点眉目了,但又讳莫如深的样子。杨满不敢逼得太紧,但心里又熬得难受。 要知道廖枯人的皮靴是格外的沉重,纵使脚下放轻了,地板还是会被挤压,发出嘎吱的轻响。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藏匿行踪。经常杨满听到他的步子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门口,半响后又走了。 其实搬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,只是杨满手头仅有的钱,全部用来周旋这桩案子了。现在干娘回来了,还得另拨她一笔零花。所以他的手头实在是局促,也只好厚着脸皮住下来。 结果是谁也不会想到,也就一个来个月的时间,乔正僧自己出来了。什么案底都没有,清清白白,干干净净。对外称回乡了一趟,为的是祭祖和扫墓。这个说法很可以,因为马上的,清明就快到了。 到底谁在帮忙,谁又真正出对了力,事情一了结,没人说得清。但是看乔正僧近来的动作,便很容易得出,这恐怕是他自己努力争取,或者说尽量妥协而来的结果。 首先他接任了华商会会长的职务。没过多久,报纸上又登出了他与吕家七小姐吕锦千订婚的消息。 第64章 吕斯芸一死,吕家立刻上演一出大戏,参加演出的是老头子一干生过孩子的姨太太们。当然吕太太还算有手段,折腾了一阵,最后勉勉强强把家分了。 而在这期间,乔正僧不断的来信,又安慰又解释,甚至还有辗转托了人来帮忙的。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,竟然能够从里面寄出信件来。 一开始,信里面少有提到锦千的,更没有单寄给她的情书。但也不知道怎么的,七小姐很爱看他的手迹。看着看着,便也提笔写过去,就这样,两个人单独通起信来。直到有一天,锦千跑到她母亲跟前,说自己爱上乔正僧了,已经决意要嫁给他。 吕太太吓了一跳,但因为疼爱女儿,加上前面乔正僧的公关也起了作用,于是便以吕斯芸未亡人的身份,请了律师,跑到工部局要求撤诉。日本人那边麻烦了点,但里应外合的,两边努力,也终于为他洗脱了嫌疑。 当初乔正僧被关着的时候,廖枯人这里是绝无消息,杨满什么也问不到。而眼下他出来了,都不必特别打听,打开报纸就有他的消息,廖枯人反倒常来通报。 其实不用他说,杨满也知道。吕家的人正打遗产官司,乔正僧参与其中,似乎是帮了很多的忙。 但是秋雁也来说与他听,“好像是造币厂和航发银行全归了大房,这下吕七小姐的嫁妆可丰厚了。”因为她还不曾嫁过,所以着眼点就在别人的陪嫁上。但她也说,“乔先生这是什么运道?不过他那个人……” 杨满并不想听干娘评价的乔正僧,于是另起一个话头,问她,“干娘,我们搬出去住好不好?” 秋雁瞪着眼睛,“吓,为什么?是少帅跟你讲……” “不是不是。”杨满连忙解释,“是我自己的意思。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……打扰别人,既然……” 他原本要说既然乔正僧也已经平安,不必紧求着别人了。但想了想又觉得太过薄情,很有过河拆桥的嫌疑。这件事情,还需的先跟廖枯人商量才对。 秋雁很纠结,为什么呢?这里高床软枕的,舒服是舒服,但就有一桩不称心。那就是没法跟干儿子歪腻。她现在有点离不了男人了,每天睡一张空床,着实有点难熬。 想了一会子,她提出很现实的问题,“搬出去的话,我们住哪里?以前的房子,就是乔先生给你的那个,已经卖掉了。” “先租吧,我会托人帮忙,找一间好的。” “那也可以,你有钱就行。” 但是提到钱,杨满就心虚。各种各样的原因,他手上攒不下钱来,永远是促襟见肘的模样。但这也不是赖着不走的理由。 下一步他还要找事做。仙月林,还是事情发生前,乔正僧所说的那些话,都是前尘旧梦了,就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的远。如果说之前杨满还曾想过,要等到乔正僧出来后,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。那么在看到报纸的那一刻,这个念头也放下了。 他们的关系,以乔正僧结婚做了结,再好也不过了。 杨满躺在床上抽烟。或许是为了情调,灯光调的很低,照不亮周围深沉的色。这房子蝙蝠洞一样的暗,但暗中带艳,又别有一种光怪陆离。 女人的房间,烟气混着残留的脂粉味,甜甜的,使人想起鸦片的香味。 老头子的钟爱尽在这里了。深宅内院里的小脚女人,艳窟一样的居所。极具声色,却又神秘而隐晦。 “哎呀你怎么抽起香烟了……” 秋雁的声音。虽然房间门没锁,但不敲门就进来的,从来就只有她。 她劈手夺下杨满嘴里的烟,丢到地上一脚踩了,很怨气的说,“你抽这个,还不如陪我去烧烟。” 杨满却没有起身,他眯着眼,恹恹的说,“明天帮你烧。今天太晚了,我想睡……” 看得出他是要睡,眼皮架不住,睫毛就闪的厉害。小臂搭在床外,垂下一只手来,很白,摇晃晃的,像络子末尾的一截流苏。 他的呼吸太轻,如果忽略掉微微起伏的胸口,乍眼看去,简直不似活物了。 各种戏文里都常见的俗烂桥段,秋雁最为熟悉,她马上想到了艳尸。毫无生气,却另有一种诡谲的妖异。特别是杨满的头侧着,下巴微抬,舒展的脖颈,就是一道美而哀伤的死亡标准。 欲望来的很突然,杨满醒时已经浑身发热,他觉得心跳的很快。秋雁端着一杯水立在床边,眼睛里放出光来,不自在的往下溜。 明明记得她出去了,什么时候又回来的?杨满觉得嘴巴发酸,仔细辨了下,这才有所惊觉。他问秋雅,“你给我吃了什么?” 秋雁放下杯子,上床挤到他身边,很熟练的,两下手就进到裤子里。杨满被抓住后,不用看就能感觉到,那玩意儿起来了。而且很胀,胀的发硬。 久违的体验了,几乎是陌生的。身体需要发泄,被堵得难受,杨满甚至觉得有点恶心。 秋雁迫不及待的吞进去,吃的口水淋漓。杨满费了好大劲推开她,“这他妈什么东西?你给我吃的……” 明明是正发火,但因为身体软了,语调也就跟着软。 秋雁听了,觉得得意,好像邀功一样的凑上来,“洋人的药。塔克丝给我的,普通的药店里没有,他们专卖给洋鬼子。” 下一步她已经脱了自己的裤子,又来扯他的衣服。杨满翻身过去,把自己压疼了,只好又侧过来。但他还是蜷起腿来,护住要害,不让人骑。 秋雁左支右绌的,在他身边忙活了半天,都没有得逞。少不得抱怨,“小满你怎么回事?让干娘帮帮你,来嘛。” 杨满的气息不平,敞开的衣服里,胸口起伏的厉害。皮肤发红,又被汗浸的湿漉漉的,泛着水光。 他问,“谁是塔克丝?” 秋雁有点不耐烦,“就是一个朋友。” “是孩子的爹?” 秋雅下意识的去摸肚子。四个月了,刚刚显出一点,不留神就看不出。 但既然被看出来了,她也就不遮掩,马上愤恨的哀诉,“我被骗了,小满,就是那个小王八蛋骗得我……” 杨满坐起来,靠在床头,一动不动看她。秋雁马上又表衷情,“不过现在好了,项九爷帮忙,已经赶他出天津。以后还是我们娘俩的日子。小满,他哪里有你好,也就是……不过你现在也可以了,这药管用的很。” 摁着她摸上来的手,杨满对秋雁说,“不管这药管用不管用,干娘,我以后都不能陪你上床了。” 秋雁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,她急赤白脸的,“你还要怪我?我不也是为了你。那个混蛋说他有门路,要我拿钱去求人。之后就见了一堆骗子,个个狮子大开口。现在我钱也没了,什么都没了,你也不管我,那我怎么办?你可是发过誓的……” 说到后面越来越觉得委屈,还真落了泪。这一哭就不可收拾,哭的脸上妆也花了。可见她是真急了。 杨满无奈的解释,“不是不管你,只是不上床而已。” 秋雁止了哭,抽着鼻子,用一种娇滴滴的口吻。“那又是为什么?以后我再不找别人了,干娘也发个誓?” “千万别,我倒情愿你去找个别人,好好的过。” “那你是嫌弃我了?” 跟她有点扯不清,杨满皱起眉来摇头。“我还是不娶亲,养你一辈子,这还不够吗,就一定要在床上陪您?” 没想到秋雁也生起气来,她眼泪又流下来,像个姑娘家一样捂着脸,一边哭一边喊,“我就要你陪我!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?我喜欢你,这辈子只喜欢你。” 人可以憋着不出声,但是床不行。很难想象的走近了,先入耳的不是呻吟和喘息,而是那张雕花楠木床摇晃的声音。 那床估计也是久经韵事了,经不起摇。吱呀吱呀,摩擦发出的锐响,尖利又嘶哑,活像一个老妓。不堪归不堪,也能硬生生把人磨出火来。 门没有关死,真是少见,仿佛等人来看一样。廖枯人望进去,首先看到的是女人的身体。因为秋雁是骑坐着的。脱了衣服,才显出她的肚子微凸,再加上两只大奶,蛤蟆一样。 要把视线往下移,才能看见杨满。因为是横着躺,床似乎不够宽,他头悬在半空,扶着身上的人挺腰。偶尔乏力了,就垂下来,由着上面的人动。 他的黑发,丝一样的沉落,跟着床摇出风情的摆动。整个人一点点的往下掉。沉沦的姿态。使人见了,不知道是要拯救他好,还是进一步的去摧毁? 第二天杨满碰到廖枯人,便跟他提搬出去的事。对方眼神闪烁的,左飘到右,右飘到左。有点语无伦次的说,要考虑一下。 不知道他要考虑什么,但杨满也只有说好。 乌雅岚熙的遗体被送到新京落葬。这件事情,就谁也拗不过日本人。所以在北平东郊的墓地里,只放了他生前的一点衣物。 即便如此,杨满还是想去看看。 小荣是尸骨无存了,他的家人也不敢去要。眼下看来,是比不能叶落归根的贝子还要悲惨了。只是很多人嘴上不敢,心里头会想到他。也许多年之后,也还会提到他,给予他一点怀念。 廖枯人提到杨满要搬走,黄鹤还十分不解,“你不是弄过了吗,怎么他还要走?” 他跟在廖藏林身边久了,就跟医生看惯了病患一样,对情事抱着一种既冰冷又无耻的态度。 廖枯人像是被戳到痛处那样,很恼火的说,“都他妈说多少回了,那是黄汤灌得。以后别让老子喝酒,那些土匪头子,谁爱陪谁陪!” “这你就说错了,少帅。”黄鹤慢悠悠的给他讲道理,“其实喝酒是正常的,酒后乱性也正常。倒是你老想着他,但又不跟他做情人,这个就很不正常了。” 廖枯人真的要跳起来了,“老头子强暴了他,现在我再跟他上床,我还是人吗?” “那你是要和他做朋友?” “当然了。” “做朋友不需要住一起,你尽可以让他搬出去。” 廖枯人被噎的没话。当初他母亲嫁到廖家,多少穷亲戚过来打秋风,又吃又住,受尽白眼也不肯走。 既然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,为什么杨满就是不肯领他的情呢? 最后还是黄鹤解释给他听。当初为了对付廖藏林,利用了一下杨满,谁想前尘往事一翻,也勾起了廖枯人的心结。在处理他们两个的关系上,黄鹤也不胜其烦。送到嘴边给他吃,他不吃,吃了还要吐出来。 黄鹤告诉廖枯人,既然是做朋友,就不必紧巴着。看杨满对秋雁的态度,就知道他是个恩义分明的人。自然不会接受你那些越界的馈赠。 所谓无功不受禄。对于本分的人来说,拿了不该拿的,心里就不够实,总想着有一天要还回去,哪怕自己根本还不起。如果你想要对他好,不如就收了他。他用情意来报答你,你给她再多再好也不过分。 廖枯人听了,斩钉截铁的说,“那怎么行?又不是养姨太太!” 然而杨满还没搬出来,在乔正僧的眼里,倒真像是廖家的姨太太了。碍于自己刚刚订婚,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去找他。但是电话打不进去,信件也是泥牛入海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有心躲着自己。 秋山道24号。怪不得当初非常时期,廖藏林要躲在那里。 没办法,乔正僧只有找到吴丽环,问她有没有见过杨满,还能不能再去找他。 第65章 吴丽环差不多已经是项太太了。年前他们闹的不可开交,最近也不知是怎么的,忽然就和好了。本来婚约就没有登报取消,现在只是往后推,大概要等天气再暖和点,夏初的时节最好了。 吴丽环说杨满来找过她一次,喝了会儿茶,随便聊了聊便走了。 她小心翼翼的问,“乔先生有什么急事么?听他说要搬出来了,正找房子呢。如果可以等的话,到时候我把地址给你。” 乔正僧则不客气的说,“很急。你能不能帮我把他约出来?” 不知道他们是个什么局面,也不知道杨满肯不肯来。吴丽环不敢问,当然也不能打包票,只有含含糊糊的答应了。 “那我……试试看吧。” 吴丽环显然不是谈心的对象,他的目的,两句话就交代完了。乔正僧似乎是应该告辞,但他又磨磨蹭蹭的不走。 两个人对坐着抽烟,除了那一闪一灭的火,就连烟都飘到凝滞。 吴丽环也不敢有送客的意思,没话找话的问,“听说仙月林还没开张,乔先生是不是在挑日子?” 如今被乔正僧看一眼,哪怕是轻飘飘的,只要是意思到了,吴丽环还是会觉得一阵寒意。 有时候她也想,乔正僧这么有压迫感的人,谁受得了?项宝通也发火,也耍手段,但是出刀就见血,死也是死一个痛快。 笑都僵在脸上,吴丽环不指望他答了。没想到乔正僧沉思了片刻,忽然说,“仙月林没人了,你还能不能过来?” 当初是接替杨满去舞厅当差的,现在乔正僧这么说,看来是不指望他回来了。吴丽环很失落,她心里有点酸,不知道要怎么给个答复。 乔正僧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,就还是说,“项宝通那里,我可以帮你去谈谈。不过也要看你自己的意思,我不强求。” 实在忍不住,她终于问出来,“那杨经理呢?” 乔正僧答的很果断,“他不做了。” 那么约出来是要讲分手?乔正僧走后吴丽环又坐回原处,默默地把手上的烟抽完。 上次那样的闹了一下,为了哄她回来,项宝通已经妥协,不再派人盯梢。她可以大方的出来走动,随意的交朋友。 所以回仙月林的事,似乎也不是不能商量。 只是杨满接下来怎么办,吴丽环着实为他发愁。以他的能力,倒也并非找不到事做,况且还有廖少帅这么个大靠山。只是感情上就难过了。 前几天杨满过来找她,是为了告诉她项宝通并没有当汉奸,与黑龙会来往或许只是障人眼目。 吴丽环真是有好气又好笑,白了他一眼说,“怎么你还有闲心管我的事?” 杨满笑了笑,他的脸色很差,就连嗓子都有点嘶,“我早就不管你了,你主意大得很,以前就是。” 吴丽环很得意,挑着眉说,“那是,老娘要是个男人,也一定能创出个事业来。” 杨满也同意,“这我相信,你可以。” 看到他也埋头去取烟,熟练的划一根火点了,吴丽环有点吃惊。“怎么你现在……我记得你以前教我们,烟拿在手里都不点。”杨满抽烟的手好看极了,是让她当时很深刻的一件事。 杨满淡淡的做了个表情,并不打算解释这个。他只说,如果不是秋雁的身子重,他本意是要离开天津的。眼下只有先搬出来,等孩子生了再说。 吴丽环马上问他,“离开天津,你们要去哪里?” 杨满回答,“干娘的安徽老家,好像是在六安。她去年回过一趟,置了点产业。” 吴丽环去灭烟,听他的话,一把扫了桌上的烟缸。她头抬得猛了,鬓边沉甸甸的宝石发卡挂在一络头发上垂下来。 她一把扯下来,手挥了挥说,“经理你……杨满,你真是活得不清楚。” 这是吴丽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。她胸脯很高,呼吸大了就一起一伏。杨满教过她控制,不能粗鄙了,也不可以死水无波。 现在她气的有点胸闷,伸手摸了下领口的盘扣。一口一口的吐气。 “真不知道你上辈子欠了她什么。还要跑到她老家去,是卖给她了还是嫁给她?”说到这里,吴丽环忍不住要笑,只是笑完了要仰起头。眨巴两下眼睛,把笑出来的一点泪花收进去。 “听我一句,就留在天津。有个什么事,大家可以互相帮忙。” 杨满不提乔正僧,吴丽环也当做这不是个缘由。他们的话终于谈不到实处,就这样散了。 临走前吴丽环忍不住提醒杨满,“你头发是不是要理一下了?这样长……” 其实抹了发胶,往后梳成不甚明显的二八分,无所谓长一点短一点。可她眼睛就是这么的毒。 杨满倒也并不在意,随口的问,“看着很长,明显吗?” “以前你又不梳这种头,公子哥样。” 黄昏时分,外面的天暗下去,里面的灯亮起来。茶楼里洁净的窗玻璃变成黑色的镜子,随意的瞥一眼,便能看见自己昏暗的影像。 其实他房间里就有镜子,只是在这里照出来,尤其的不像自己。 那么像谁呢?杨满想起吴丽环提过,小荣也这么说。他以前没觉出来,也就不当它是一回事。 那么,如果真是那样,还不如换一换。他想。 只是换了的话,他还会不会那么悲伤。这个问题,他又不愿意想了。 回来后吴丽环很后悔,觉得无论如何,不应该避开乔正僧的话题。就算乔正僧订了婚,也应该把话说开了,聊一聊他的心结。 想到这里,她就仿佛又有了点质问乔正僧的勇气。只是话说出来,还是有点磕磕巴巴。“乔先生有什么话要我带吗?我的意思是,万一他不肯出来的话,我是不是可以……” “那你就跟他说,我问的那个问题,需要他亲口说个答案。” 第66章 几天后吴丽环打电话给杨满,说她找了一处房子,在大昌胡同,挨着英租界,租金也不贵,邀他过去看一看。 杨满马上就答应了。他听到那一头松口气的声音,赶忙说,“我还没看,可别帮我付钱。” 吴丽环笑骂一句,“想得美,我可不充大头。” 放下电话,杨满倒还真有点发愁。天气暖和起来,秋雁吵着要做衣服,今天已经给了她钱去买衣料了。将来她生孩子,还需的预留一笔。这样算下来,不知道能不能付得出至少半年的租金。 他托人在找的差事,还没有回音。船厂的股份,无论如何要还回去。一想到这些,他就觉得疲惫。 春天的风有一种熏人的暖意,吹得人不能清醒。杨满坐在窗边写信,手扶着额,渐渐地便有些昏然。敲门声响起来,惊醒了他。他猛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锁门,因为防着秋雁再来喂药,最近他晚上都是锁了门睡。 但门没锁的话,秋雁是不会敲的,这样回过神来,杨满才松了口气。 来拜访的是廖枯人。他进门的脸色就很严峻,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纸笔,马上收回来说,“我最近有点繁忙。怎么你好像也……很着急搬出去吗?” 杨满坐下来说,“不着急,只是,也该做些准备了。” 廖枯人又问,“就非搬不可吗?” 杨满想了想,也不说什么不便打扰的客套话了,而是直接的,“小兵,不是要跟你生分。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,但凡我还有点能力,都不想长住到别人家里。” “会让你有寄人篱下的感受?” “难免的。” “那为什么乔正僧那里,你就能住?” 杨满倒吸一口气,想不到他有此一问。事情太明白了,关键是要不要说,说了他听不听的问题。不知不觉的,他的手紧抓住椅子,两个角戳到掌心。手指张了又合。 “我和他……不是朋友。” “那我也不跟你做朋友了,小满,留下来好不好?” 杨满要站起来,却被他上前一步,摁回到椅子里。他的双臂就压在扶手,一道牢牢的束缚。像是自语似得,廖枯人很轻的叹了一声,“你非逼我这样……” 他的头垂到自己的胸前,杨满看到他往后梳的头发,脑后夹杂着一点白色。他忽然记起来,廖枯人似乎是有一点少年白的,现在不大明显了,估计是用了染色的东西。 杨满不可置信,又有点生气的问,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你想说什么?” “听不懂吗?”声音从下面传上来,带着点发狠的味道。“我想要你,想让你跟着我。就他妈的跟那个姓乔的一样!” 窗户没有关,门也没有关严,所以空气流动的厉害。风穿堂而过,吹得人凉津津的。 然而风并不冷。杨满知道,那是是自己身上出了汗。 又来重演这样的事,想起上一次,杨满觉得很烦躁也很无力。 靠的这么近了,也没闻到酒气,是不是这屋子太通风的缘故?所以当廖枯人直起身来的时候,杨满抬头往前倾了倾。 本意是想确认下,对方喝醉了没。但这动作迎合的味道太浓,瞬间就迷惑了人。一股热劲直冲到脑子里,廖枯人想也没想的,埋头就亲下去。 杨满倒在椅子里,被他掐住下巴。推也推不开,躲也无处躲。 牙齿磕碰着,嘴唇也被撞破了。杨满想抬腿踢人,也被他按住。这些动作或许根本不自觉,廖枯人拥有一名军人的身手和体格,压制对手几乎是出自本能。 最后是杨满放弃了。当他看到秋雁出现,一惊慌便松懈了抵抗。破城一样,对方的舌头马上冲进来。 混着血的掠夺,屠城的味道。要等到廖枯人自己觉得不对劲了,这才放开手。一眼看到秋雁立在旁边,立刻就露出见了鬼一样的表情。 看来还是门没有关,或者是关了没有锁。 三个人都很惊骇,有点失措。秋雁不敢冲撞廖枯人,便问杨满,“你们,怎么?这是……” 杨满呆坐着,因为唇上渗出血来,连呼吸都是腥的。 “他……他喝醉了。” “我没喝酒。” 这一次廖枯人格外的有担当。关键是他无惧秋雁。 秋雁先慌起来,但还是对着杨满说,“他什么意思?啊,小满你说。” 杨满也没辙了,敷衍着,“他没什么,一场误会。” 这次廖枯人没争辩,他对秋雁说,“秋姨你先出去吧,让我跟小满谈谈。” 万般不情愿的,秋雁被赶出来。临出门她回头死盯杨满,像要警示他什么。但杨满躲开了,使得她一阵不心甘,门关上了依然徘徊着不走。 杨满也猜到了,门打开又对秋雁说了一句,“干娘你赶紧回去吧,小心身体。别的事你放心,不会出错。” 她当然也操心杨满在跟谁好,但第一紧要的,还是怕他被人抢了。 看到她还在门外,廖枯人便按铃,招呼佣人把秋雁带走。这下她不得不回到自己房间。估计也是一夜难眠。 杨满关上门就冷了脸,“你怎么搞的,就这么想跟我上床?外头又不是没人了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走到窗台边找烟。找到了就坐下来抽。 廖枯人看不惯他仰起头吐烟的样子,过去夺下来,又顺手把桌子上的烟盒洋火都收了。 “你以为我就想上床?” 想不想上床?当然想。但廖枯人扪心自问了,他绝不是只为这个。 杨满不懂,“那你到底想要什么?你爱我吗?” 末了的那一句,如果是在银幕里,或者舞台上,被女演员问出来。总是夹杂着期许,包含着心碎。但在这里却轻描淡写,咄咄逼人。带一点不予置信的轻蔑。 廖枯人想了想便承认了,“是的。小满,我爱你。” 而他的回答也毫无旖旎,不像在表达心声,倒像是说出主张来,给自己的一个答案。 实在是诡异。 “可是,对不起,我……” 杨满想说,我不爱你。廖枯人很领会的点头,“我不用你爱我,只要接受我就行了。” “接受什么?” “接受我给的一切。” 对。廖枯人想,他怎么会是个掠夺者?他只是给予,给予才使人幸福。 看杨满还是一脸错愕的表情。廖枯人上来握住他的手,“我知道你放不下秋姨,没关系,你们甚至可以结婚。” 真是一份独特的,无私的爱。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,杨满猛地抽手出来。他一眼望见关得严实的门,就觉得格外气闷。但身上的汗慢慢转凉了,很黏,湿乎乎的贴在背心。 好在,窗户是开着的。 这屋子奇怪的地方就在于,里头布置得这样昏暗,外面却是灯火通明。从里面望出去是一片明晃晃的亮,而外面却看不进来。据说这是廖藏林十分得意的安排。 然而廖枯人继承了这里,也并没有做出改动。 第67章 大昌胡同挨着英租界。要去租界里头做事的人,很多都住在这里。 然而这里的租金也并不低廉。总觉得盛情难却,杨满才答应下来,过去也只是姑且一看。他怕吴丽环要借钱给他。 今年的气候倒错,南方还是春雨绵绵的清凉,天津已经先热起来。 杨满又穿回长衫,秋香色的绸子料。他以前穿西服,大半还是因为工作,舞厅需要摩登一点。而现在的衣服,都是秋雁打点。旧式女子喜欢看男人衣摆飘飘,风流倜傥的样子。 房子出乎意料的合适。独门独院,进去可以看见并排的两间卧房。左边是厨房和厕所。天井也收拾的很干净,没有杂物堆放,种了一点花草。 杨满忍不住问,这里是个什么价钱。 吴丽环有点意外,“怎么你也不进去看看?” 杨满也明白自己着急了,便走过去看第一间卧房。门没有锁,一推便开。里面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,只挂了一张窗帘子。 看到这里,杨满就又有点打退堂鼓。因为置办家具,虽然可以去赊旧货,但总归是一笔开销。除非能从房钱上剩下来,但这似乎也不大可能。 看他呆立着出神,吴丽环忍不住催促,“旁边还有一间,再去看看。” 杨满则说,“算了不看了,不也是间空的?” 吴丽环脱口而出,“当然不是。” 杨满问,“另一间有家具?” 吴丽环把拎包往窗台上一搁,整个人靠在帘子上。“你们男人,买东西就是不肯花心思。不如这样吧,你把这件事交给我。我全部安排好,你只要住进来就成。但只有一条,你别跟我啰里啰嗦的。” 她就是想帮忙,找出各种借口来。杨满当然不答应,他转个身,打算出去看看隔壁那间。 结果最终他也没有看到另一个房间的样子。因为乔正僧走进来,把他堵在这里。他哪里也去不了了。 毫无疑问这是有预谋的,但他的眼睛挪不开,分不出神去看一眼旁边的同谋者。 倒是乔正僧对吴丽环点头,“谢谢。”也是要她出去的意思。 吴丽环不是秋雁,拿上包,很利落的走人。门合上的时候,在最后一道缝里她去看杨满,发现他雕像一样,眼珠子都没转一下。自从乔正僧进来,他便没有看过别人了。 事到如今,吴丽环不去想自己有没有做对。 出了门,外面是一条窄巷。有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,对着墙玩;也有颤颤巍巍的老人,住着拐杖迎面走来。角落的绿色,是杂草破石而出。仔细一点,还能看见一只蚂蚁绕着道,蜿蜒爬到墙上。 这一刻风涌进来,像温柔的浪。又有一点醉人,像温过的酒。 吴丽环走的靠边,肩膀几乎擦了墙。有人侧目,她便努力偏过头去,掩饰微红的眼。 风里带着清香。不知不觉,也已经到了荼蘼花开的时节。 杨满的思想是一片空白,他甚至想不起要说话。没想到的是,乔正僧也不开口。 他们的招呼是一个吻。当对方的手附到耳下,掌心的热量渗透进皮肤。杨满不由自主的低下眼帘,头却缓缓的后仰。没有丝毫的抵抗,只是最后四肢酸楚,有一点发沉。他抓不住对方的衣襟,手无力的垂下来,腿也软绵绵的。 直到两人分开了,杨满才撑起自己。只是他低下头,几乎是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。 可惜越是甜蜜的,越是残酷的。 乔正僧去搂他。杨满却抬手到胸前,做出抵触的态度来。但马上的,也就放弃了。他的身体是一根紧绷的琴弦,颤抖着发出声音。 “你太使我痛苦……” 没有爱是不痛的,这是最好的表白。乔正僧退后了一点,伸手去捞他柔软的脖颈,迫使他抬起头来。“到底谁使谁痛苦?” 看他的眼睛,就知道他并没有说谎。乔正僧从来都是不驯的,或许是源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家。一旦挣脱出来,对这个世界也就再无敬畏。得到是理所当然,失去也没有遗憾。 而他现在的眼神柔软了很多,柔软到可以被伤害的程度。 你可以把它当做是绵绵的深情,又或者清醒一点,告诉自己,这不过是一种慈悲,爱屋及乌的慈悲。 吕七小姐的事情,杨满不想问。不管背后有没有不得已的解释,他都接受乔正僧最后要结婚的现实。而另外一桩他愿意知道的,他又不敢问。杨满觉得,自己是错过时机了。既然那个人已死,那么他也做好了一辈子不知情的打算。 还是乔正僧更有底气,他问杨满,“为什么不联系我?我的信和电话,你都没有收到?” 杨满一脸困惑,他确实没有收到过乔正僧的任何信息。 乔正僧露出一点不屑,“你的那位小朋友,也有可能是他的狗腿子,喜欢玩点小把戏。不过他们救你出来,我还是很感激的。只要不是有别的企图……” 说到这里,杨满有点没法接。因为事实证明,乔正僧猜中了所有。廖枯人是位正直的朋友,这个想法在近一段时间里分崩离析。 那回对方喝醉了,而他的情绪也很失控,导致他们有了一次不成功的床事。事后不光是廖枯人,杨满自己也很后悔。要退回去不容易,所以他急忙的要搬出来。结果呢,就发生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出。 廖枯人的事情还可以掩饰,但是秋雁……杨满就不得不说了。 “你或许还不知道……我想。干娘回来了,而且她……” 乔正僧也不意外。一时的谎言,哄不了一世。只要有心,她总是可以找回来。但就算找回来了又怎样?乔正僧想的是,到时候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,并且牢牢抓住手里,没有人抢得走。 世事永远难料。他没料到他会与杨满分开,各自陷入不可知的险地。 想到这里,乔正僧注意到杨满的嘴唇有一点破皮。再去看他的脖子,上面有个淡淡的指印。不可能是刮痧,还没入夏,只能是被人掐出来的。 那个女人有这个力气,而且杨满的皮肤很容易留痕迹。 “很久没见你穿这个了,我还不知道你有这身衣服。” 乔正僧去拉他的手,撩起袖子,一点点的抚上去,直到臂弯处。对一个男人来说,胳膊细了点,也太白。好在白的无暇。 杨满解释说,“身边没衣服了,来不及做。这还是干娘带出来的。” 秋雁喜欢这个调调。西服是干练挺拔的,而长衫有文化气,又或者是江湖气。无论是文人雅士,还是流氓地痞,都是堂子里的常客。他们自成一体,常常相互依存着。 但乔正僧又不得不承认,这种轻飘飘的软缎子被他穿在身上,手感好极了。看起来柔软,摸起来更软。 绕在指尖的是丝的微凉,还有皮肤的温热。 另一只手也看完了。要等到乔正僧去解领口扣子,杨满才发现他的意图。他赶忙挡住胸前的手,“不行!别这样……” 乔正僧却很镇定的说,“如果没有鬼,让我看看怎么了?又不是没看过。” 对方没有动,乔正僧就明白了。他怔怔的,有点不敢相信似得,死盯着杨满。他的手本来捏着扣子,这时候放开了,一点一点的往下滑。 杨满的心也跟着往下落,他焦虑的盘算着要说点什么。乔正僧忽然又抓住他,这次不肯解扣子那么麻烦了,直接扯开他领口的衣襟。 扣子崩掉了两颗,连带内衣都裂了,可见他出手之重。他到底不肯信,要眼见为实。 锁骨处的咬痕露出来,乔正僧看了一眼,马上放开手。 杨满无从解释,不能说自己是被喂了药迫不得已,这种说法不负责任,也太孬种。他捂着自己衣领,期期艾艾了半天,也只憋出了一句,“对不起。” 而乔正僧说的是,“杨满,你真让我失望。” 第68章 正因了他的口气不重,这话才更像一道鞭子,举重若轻的劈过来,把他抽的鲜血淋漓。胸前破碎的衣领,实在太应景了。 杨满差不多想要跪下来求原谅,但那样子,说不定更遭人嫌弃。他只有僵僵的站着,怕极了眼前这个人掉头走掉。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明白,原来接受不了分开的是自己,哪怕对方订了婚,哪怕乔正僧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。 真是贱透了。如此他也更觉得,那天晚上死的不该是岚熙。如果换过来,他可以更有尊严一些,而乔正僧,也能爱得更真诚,不是吗? 乔正僧有一点摸不透杨满了,产生的一点无力感,是他人生中少有的。 在这番改朝换代里,他的根基不算深。能拼搏到现在的地位,当然也遇到过无数的艰难。但事情总能一点一点解决掉,就像这一次,差点掉脑袋,不也有惊无险的过来了。 但他把握不住杨满,人心果然最深。 看到乔正僧后退一步,杨满的心提起来,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到门口。好在对方只是走到窗边。 这是个空房间,周围什么也没有,乔正僧在窗台上料理雪茄。杨满走过去,把窗帘拉严了,然后自己站到中间。 乔正僧明白他的意思,一把把拉他过来。“别胡闹!” 被他骂了,杨满反倒高兴。但他还是少许紧张的问,“你一个人来的?” 乔正僧抽烟的姿态相当怡然,他冷冷的说,“如果你是被盯上的,人多和人少,根本没差别。” 这是经验之谈。那天晚上宾客盈门,刺杀却是转眼间的事。杨满想起那把枪来,于是就问,“小荣偷了你的枪,这件事是真的吗?” 乔正僧深吸了一口雪茄,那口烟久久的含在嘴里,吐得断断续续。最后他咳了一声,侧过身去,搁下了手里的烟。 “谁告诉你的?”他问。 杨满迟疑了一下,“廖……廖枯人。” 乔正僧问,“你要搬出来,他没有留你?” “留……留我很正常。”只是挽留的方法太不正常,杨满很心虚的表态。“我已经拒绝了。” 乔正僧露出一点疲惫的颜色。明明看着他,眼神却好似在远处,落到了后面的一片虚空。最后他不带什么感情的说,“租这里吧,很适合你。” 这才是一句结束语。杨满身体冷下来,感受到他言语间一种疏离的态度。这本该是他预料到的结局,但错在自己,竟是如此的不甘心。 乔正僧取回雪茄,拨开窗帘看了一眼。这次他真的有了离开的意思。 杨满往前一步,很紧张的喊他,“乔先生……” 看到他领口敞着,撕裂的开口一直破到胸前。虽然是自己的杰作,乔正僧还是忍不住皱眉。他走过去,解下自己的领巾给杨满带上。系好了还是有点怪,终归聊胜于无。 他诚心诚意的道歉,“对不起。这件衣服我赔你。” 两个人靠的近,杨满才能鼓起勇气去抓他,把衣袖拽在手里,摇了摇头。 乔正僧也不坚持,无所谓的态度。“不要就算了。” “不是……”杨满抬起头来,有点不敢看,但又不得不对着他的眼睛。虽然他教过很多女人,但自己从来没真的试过。去挽留一个男人,甚至可以说是诱惑。 这其中的很多技巧,在脑中一晃而过后,马上的,消失于无形了。原来这些都不重要,当你真的满怀期许的时候,自然流露的感情,已经足够感染对方了。 窗帘拉上之后,屋子是昏暗的。但是乔正僧还是能看到杨满的眼睛,很亮,闪着流动的光。他的脸颊泛起少许红色,一直烧到眼角的地方,让人想起天边的云霞来。 “别走。” 杨满是真的要哭了。他知道乔正僧不原谅他,那么这次分开,以后恐怕就真的没机会了。他不能再去找他,再去求他一次。他没这个胆量。 乔正僧站的笔直的,一动也不动。杨满狠下心,凑上前亲他。对方抗拒的态度使他很心虚,拿不出力量,亲不出一个缱绻的吻。只能是颤抖着,又是磕磕碰碰的,一下轻一下重的碰撞对方的唇。 几乎是快要放弃了。乔正僧听到他的气息越来越急,睫毛湿漉漉的,抖动着,好像沾了水,张不开的一张昆虫的翅。他终于张开嘴,把那点畏缩的舌头吮进来。再进一步的,狠狠咬住他。 兜在眼眶里的那点泪,终于滑下来。乔正僧尝到了一点咸味。他放开杨满,帮他把脸上的眼泪抹掉。 “还是那句话,杨满,你要我怎么做呢?我已经退无可退了,我没法接受第三个人,我不能跟任何人分享你。” 乔正僧的回吻是个鼓励,让他有勇气更往前一步。杨满勾着他的脖子贴上去,唇就在嘴角摩挲,慢慢的,一路滑到耳根下。 “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” 他的胳膊是凉的,又因为皮肤太滑,所以绕上来像一条蛇。但是压过来的胸口却又那么热。乔正僧感觉他心跳的很快,就连呼吸都在颤抖。鼻息的热风一阵又一阵,挠在耳朵上,又钻进了耳后的发根里。 第69章 这实在叫人疯狂。无法控制。 当乔正僧反应过来,他已经把杨满逼到墙上。亲的好像要把人吞下去。 长衫不及西服好脱。乔正僧是没在女人身上下过功夫,所以这样传统的设计对他来说,就是盘根错节的复杂。 上面的扣子解了两颗,他就没耐心了。去扯裤子,偏偏下摆又拖泥带水的。最后他撩起前后的两片,塞到杨满手里,“帮我拿着。” 杨满一言不发的接过来,折了两折,别到腰间。这个样子,使乔正僧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,他第一次动心的时候。在小春楼的后院子里,他就是差不多的装束,舀水帮女人冲洗头发。 腿长腰细的人,穿成两截才最好看。 乔正僧心急起来,不但没解开杨满的裤带,反倒好像扯成了死结。他索性也放弃了,隔着裤子狠捏他的臀部,最后抓牢了往左右猛扯,嘶啦一声,生生把裆部撕开了。 里面的内裤是结实的细棉料。乔正僧就伸手到自己背后,摸索了一阵后又重新抱着杨满。 “别动。”他说。 冰冷的触感,贴着肌肤从裤管子里进来,很慢,也很小心。刚才杨满摸到了乔正僧的枪,只是没想到,他竟然还带着刀。 腿间凉飕飕的,彻底没了遮掩,就好像穿了开裆裤那样。杨满的脸红到耳根了。但他还是踮起脚来,方便乔正僧去捞他的屁股。 乔正僧的眼睛泛着红丝,呼吸也很粗重,但他未必就这么急色。杨满明白,如果让自己难堪点,能够补偿到什么的话……所以当乔正僧架起他一条腿来,手伸到股间来回摸索的时候,他就知道要放松了。 没有任何润滑,就这么生生的往里挤。 乔正僧没干过粗活,他的手一直保养的很好,掌心柔软,指甲光洁圆润。但这一刻,却比任何刑具都残忍了。 无论穴口如何紧缩抗拒,内壁如何纠缠厮磨,他都毫不留情的。只有一根手指,杨满就好像吃了一把刀进去。很久没用,显然那个地方又生疏了。 看他难受的样子,乔正僧反倒满意了。他问杨满,“疼吗?” 额角冒着汗,杨满摇摇头,“不疼。” 第二根手指,仿佛是长着针的,一进来,就伴随无数细小的痛楚。这些痛楚越来越深,最后汇成一体,依然是一把利刃。 杨满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乔正僧。他的头发有几缕落到前面,挡出了半睁的眼睛。像是精疲力尽一样,他又靠过去,喘着气说,“继续……” 如果这真的是惩罚,那就说明他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,不是吗? 杨满的身体并不算僵,但乔正僧却心软了。用另一只手去捧他的脸,一边亲他,一边伸了手指到他嘴里。 杨满有点应付不过来了,他的口水沿着指头,直淌下去,打湿了对方的半个手掌。这正是乔正僧想要的。他把下面的手指硬抽出来,再换上另一只。当半个屁股都被抹湿,杨满感觉到的那点凉意,让他舒服了很多。 他扶着乔正僧说,“直接进来,我可以了。” 其实就算他不说,乔正僧也憋不住了。只是这种甜蜜又诱人的邀请,杨满从来没有提过。乔正僧忍不住得寸进尺一把,“要什么进来?告诉我。” 杨满给了个很不露骨的答案,“要你,我要你进来……”但他眼神里的缠绵和热望比言语更动人。 乔正僧不废话了。他把杨满的一条腿抬高,脚放到窗台上。然后解开裤子,扶着早已涨疼的阴茎,把自己送进去。 等他插到底的时候,杨满有点站不稳了。乔正僧忍不住又问,“疼吗?” 杨满抬起头来,他的眸光闪动着,看似哀求,又不可思议的带点挑衅。他说,“我想要疼。” 乔正僧把他顶在墙上抽插了几下。太紧了,拔出来的时候像是强行留客的主人家,捅回去了又闭门拒之,格外的矜持。 这么的费力气,乔正僧却兴奋的不能自抑。他不得不歇一下,慢慢的厮磨对方,同时问,“想要我罚你?” 不管杨满外表看起来多么可口,真正尝到了,以乔正僧这样的,对男人经验寥寥无几的人也能明白,他在床上是不好开发的那一类。很难想象他以前操过皮肉生意,如果他的生涩和抗拒,近似受难的脆弱,另算一种风情的话。 也真是让人欲罢不能,乔正僧觉得自己是被迷住了。被他凝望的眼神,弯腰的姿态,躲闪避让的一颗心…… 而这一刻,杨满却扯掉了脖子上的领巾,把自己的眼睛蒙上。看不见了,说出的话也肆无忌惮。 “罚我吧,干死我。” 一阵火上来,又来了几下,乔正僧觉得他身体放松了些。再准确点,不是松了,而是更配合,懂得情趣了。进来时用浓的化不开的痴恋包裹他,让他如坠仙境;出去时依依不舍,别有一番离愁,也使人动容。 杨满头仰着,黑发在墙上辗转的碾磨。 乔正僧从衣服破口处开始,一路舔过脖子,含了一会儿他的下巴,最后去吃他的舌头。他的嘴和下面一样的湿,探进去是一汪水泽。 “这样太好了杨满,你怎么会这个?” 这也不算什么高明的技巧。有的客人喜欢,有的娼妓愿意。造一个彼此看不见的假象,越危险就越放肆。 乔正僧忍不住的,把他另一腿也抬起来。杨满失了支撑,惶恐的掉落。 这样子插是插得深,但是没法持久。慌乱间,杨满抓到了手边的窗帘子。陈旧的细帆布,发出一点点被撕裂的脆响。 这样下去不行。乔正僧哄他,“乖,放开。” 杨满放了一下,又抓了。乔正僧只好放下他一条腿。然而他还是站不住,软了一下,身体里的东西滑出来。 干脆换个姿势,乔正僧把人翻过去,让他双手能抓着窗台。 这是个野蛮的姿势,他也确实耐不住了。在对方层层叠叠,又支离破碎的低吟里,快感也似浪潮,一波又一波的击在自己身上,周围满是飞溅的水花。 杨满的手松了一只下来,乔正僧探过去,摸到他捂着自己。他停下来说,“松开。” 那里是硬的,乔正僧一握就射了。太快了,后面的反应也是猝不及防,一阵要命的收缩,活物一样的直往里吞,把他也绞出来了。 两个人一道急促的喘息,慢慢的安静下来,乔正僧就抱着他坐下去。地上并不脏,却有点凉。 第70章 杨满把眼罩摘了,就看到暗青色的地砖上,一点点的浅白色。他要去擦,被乔正僧拦住,“管它干嘛,干了就看不见了。” 做完了才有点惊心,杨满问,“这房子不会有人来?” 乔正僧说,“不知道。既然放出去租了,应该也会有别人来看……” 杨满挣扎的要起来,乔正僧却搂着不让。他伸手去摸他湿滑的大腿,杨满忍不住合拢起来,夹了他的手。 他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好,乔正僧用嘴去咬他胸前的扣子。“脱了。” 杨满犹豫着抬了抬手,又放下了。“还是别在这里了。” 这里确实不够安全,但乔正僧有点按耐不住,他还没拔出来,就已经觉得自己又有点要硬的趋势。 只是地面冰冷。乔正僧的鼻子蹭到杨满脖颈上的汗,也有一点点微凉。 这屋子并不临街,但太阳正下山,是寻常人最热闹的时候,还是能听到周围的一点喧哗。两个人厮磨了片刻,乔正僧终于就对杨满说,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让车子开进来。” 杨满点点头,他这个样子也出不了门。 乔正僧出去后,杨满就把长衫放下来,又带好了领巾。只要不动作,乍眼看倒是衣冠整齐。只是刚才站起来的时候,屁股里有东西流出。手边没物件,也不能用衣服擦,擦了更糟。 就只有让它自己干了。 杨满把窗帘子拉了,开窗户通风。天已经不甚亮了,然而黑了更好。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。外面的路太窄,是很难开进来,当然他的心情也有关系。亲热过后的孤独是加倍的孤独。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,杨满便飞快的关好窗户,走出去迎接。乔正僧见了却说,“以后这种情况,我叫你你再出来,知道吗?” 想不到他现在是这样的处境了,杨满记起他身上的武器,很认真的点了点头。 车子就停在大门口,挤的巷子只有一条缝。行人擦着墙路过,对这辆少见的豪华汽车,一半愤恨一半艳羡。探头看进去只有司机,便摇着头大胆发牢骚,“切,几步路都不肯走……” 这样的挡路又费劲,杨满心里惭愧。上车后他不自主的去看车夫,竟然觉得背影有点眼熟。 要等到他倒车的时候回头看,杨满才发现竟然是刘罗新。“罗叔?”刘罗新冲他讪笑一下,带了点谄媚,又继续去应付他的差事,满头大汗的样子。 车子开的很不稳当,总是急刹,要么就是不停地往返,把握不好方向。刚才开进来都花了那么久,眼下倒出去更是一桩难事。要不是身上衣不遮体,杨满是很想换上去帮一把的。 乔正僧也很无奈,拍了拍前面的肩膀,“我来吧。” 刘罗新如释重负下车。他很自然的要坐到后排去,被乔正僧看住了,这才知趣的退回来。乔正僧说,“到后面去帮我看看路。”杨满觉得抱歉,但也很松了一口气。 事后杨满问乔正僧,“怎么让罗叔开车?” 乔正僧回答,“再不敢随便用新人了。姑且让他开一阵子,也算给个教训。” 杨满看着他,眨眨眼低下头去,又忍不住抬眼去瞅人。 刘罗新是杨满的前辈,两个人共事过,很熟。想着顾及他的颜面,乔正僧在车上就规矩了很多,只是握了他的手放在腿边。 杨满很领情的,时不时看他一眼。乔正僧就趁着转弯的时候凑上去,在他耳边小声说,“再看我我亲你了。” 杨满赶紧把脸侧过去,看窗外。车子已经开进租界,本来离得也很近。他明白,这是要去乔正僧家里了。路边的人流很多,正是出行最旺的时候。回家的和外出应酬的,都赶在一起了。 一下车杨满就说,“我要送个信回去,如果……要过夜的话。”后面一句他眼观别处,讲的含含糊糊,好在关键的两个字,乔正僧听清了。 他推着杨满,“进去打电话吧。” 家里常妈在,但乔正僧还是吩咐刘罗新去酒楼买饭。他嫌中餐馆喧嚣,想要吃什么了,从来都是买回家,或者请师傅过来办一桌。 家里的炉灶不同,精于此道的人能吃出不地道来,他就不觉得。乔正僧也自嘲过,说是在国外吃坏了舌头。但杨满知道,吃什么他根本不在乎,能果腹就行。去西餐厅也并非是爱牛排沙律,图个环境罢了。 到了楼上,乔正僧就动手脱杨满的衣服。这衣服是要换了,但他把人推倒床上就不对了。杨满说,“常妈在下头。” 乔正僧埋头去吃他刚剥出来的乳尖。“她跟出去买饭了。” 这一次杨满还是能硬。怕干扰他,乔正僧先把他插射了,然后才开口,“你会不会是彻底好了?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 杨满也闹不清了。不可能是秋雁那颗药,但他又确实是从那一次开始的。 乔正僧是什么人,他转眼想到了,“跟你干娘也能硬?” 杨满赶忙分辨,“不是的……” 乔正僧盯着他,眼神锥子一样的狠扎进来,也并不比下面那根浅。杨满支支吾吾的交代了,“她给我吃了药,也不知道是什么,我没问……就那么一次。” 他说完了,乔正僧一言不发的继续,力道大的要把人捣碎了。他抓了杨满的脚腕子按到腿根上,整个人像是踩在他身上一样。 腿的感觉没有了,像是在娘胎里一样被蜷到极致。只剩下屁股,被垫高了任人蹂躏。 简直要被插入魂了,只是下身被压制的死死的,动弹不得。只有伸手去够他的胳膊。最后乔正僧身上一道道的,杨满看了很不好意思。 “这几天可不能挽袖子了。” “那你呢,脖子上的怎么办?” 两人对视着笑了。他们也实在太疯,只是天气马上热起来,根本捂不住。 做完了放开他,杨满的身体极缓慢的展开。腾挪的姿态很美,是一种被败坏过的艳冶。让人想起小时候抓过的蝴蝶。一把捏在手里,松开了,就能看被揉乱的两片翅膀,扭曲着舒展的样子。 就像是要抚平他一样,乔正僧把小臂搭上他的大腿外侧。又低头去亲他陷进去的腰窝。 “肚子饿么?可以吃饭了。还是先洗个澡?” 太累了,这两件该做的事情,只是在脑子里闪了闪。乔正僧出去抽了一根烟,回来看杨满已经睡熟了,便也脱了衣服上床,抱着他睡了。 第71章 醒来的时候很晚了,外面黑的悄无声息,这张床既陌生又熟悉。看着身边熟睡的人,杨满有一阵短暂的恍惚。 他爬起来看钟,随后才想起来,自己还没有挂电话回去。 电话就在书房,但身边没有衣服。现在翻箱倒柜的找睡袍,肯定要吵醒乔正僧。杨满只好摸黑捡了一件衬衫,随便套在身上就出去了。反正家里也没人。 光脚踩着地板不觉得冷,拿起话机的纯铜手柄来倒觉得有几分凉。秋雁有晚睡的习惯,也是曾经的职业使然,所以这时候挂过去,说不定还能说上两句。在等接线的这点时间里,杨满手撑在桌面上,朝着窗口站立。他没有开灯,窗帘是拉上的,边缘漏出一点温暖的黄色,是外头路灯的灯光。 秋雁果然没睡,杨满对着话筒说,“干娘,今天约了人喝酒,不回来了,你先睡吧。” 那边半天不吱声,显然是有不满的。“怎么又去喝花酒?” 只有喝花酒才会通宵达旦。杨满很心虚的敷衍,“应酬,没办法……” 像个妻子一样的,秋雁问,“在哪里喝?” 开门的声音,杨满转身,暗里也能看到一个身影闪进来。是乔正僧,他没管他,回过来继续通话。“双虹院。” 那一头没声音了,又不甘心挂机,就这么僵僵的。这时候杨满后颈痒了一下,忍不住哼出声来。这是他敏感的地方,经不起碰。 他躲了一下,当然根本躲不掉。下一秒乔正僧的身体贴上来,温柔的搂着他。湿热的舌头也从他下颚开始,直舔到后脖颈。杨满整个人被搓揉着,发出一点暧昧的声响。他站不住了,几乎是趴在桌子上说话。“好了我不说了,你早点睡。” 偏偏那边很警醒的,“等等,都有谁啊,有我认识的吗?” 发现他没有穿裤子,乔正僧很惊喜的摸到微凉的腿间。屁股缝里一点点的粘稠,是干了的精液。再捞到他囊袋,已经沉甸甸的有点发紧。 舍不得踢他,杨满只有侧过身,捉住那只作乱的手。一边还要在电话里交代。“没有,都是新朋友……洋行的人。” “是不是去洋行找事做?洋行好啊,比舞厅好。” 就让杨满抓着,乔正僧也不挣。但他按着他,褪了自己的裤子,换了一样家伙折磨人。 突兀的触感,划过臀下,又溜进两腿之间,在会阴处轻轻的摩。想忍着不出声,但那暧昧的气息,从他的嗓子眼,牙齿缝,一点点的往外渗。就像搂不住的水,和挡不住的风。 杨满急迫的要放下电话来,“不说了好么?有人找……” 秋雅有所察觉,“怎么了你?” “喝多了,有点难受。” “那回来吧。” “不行,还要谈点事……” 那点滚烫的皮肉,正顶在入口处,时轻时重的压迫感,很有点要往里冲的意思。 反抗起来动静更大,但趴着不动,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了。杨满放松了让他进来,里面没有清理过,黏糊糊的,作为润滑却不够,所以还是疼和涨。 乔正僧压着他,像是抱怨又像是在品味。“又这么紧了。” 杨满垂着头,下巴抵在话筒上。他不敢挂的原因是,怕秋雁以为断线,真的拨到双虹院去找他。 “那你明天早一点,要不要我去接你?” “千万不要,让人看到不像话。别操心了,去睡吧。” 乔正僧动作起来,他几乎放不稳电话。身后的这个人不管不顾的,大有撕开这层纱的劲头。 “告诉她,你已经是我的了。” 一股使人乏力的酸意,从脚底心泛上来。杨满想要说点什么,但这一刻,好像失掉了表达的语言。唯有情绪膨胀的,似乎要破体而出。他的眼泪滚滚的,还未落下,只是呻吟已经带出了哭泣的前奏。 终于被抢先一步,这是口堵不住的泉眼。 他射了,快的不可思议。乔正僧徘徊在忍与不忍之间,却也是毫无悬念的,瞬间被卸掉了防备。 高潮的快意是转瞬即逝,但拥有彼此的心情可以体会的绵长。 杨满的头垂落下来,引颈的样子,像一类飞禽。又如临刑犯人那样,很引诱人屠上一刀。乔正僧伸手,帮他拨开面上海藻一样的湿发,发现指尖湿漉漉的,却并不是汗。 这回是真的饿了,感觉肚子都陷下去,空的要穿了。乔正僧说去找常妈起来做饭,把杨满吓了一大跳。 “常妈还在,她没回去?” “她跟儿媳妇闹翻了,我就留她住下来。反正现在家里是要有人……” 杨满心虚虚的,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上衣,然而下面还是光溜溜的,何其狼狈。他拉着乔正僧说,“别叫她了,让她睡吧。我来弄吃的。” 乔正僧无所谓的,甚至还很乐意。但杨满要回去找衣服,却被他拦住说,“不冷的话就不必换,这样好看极了。” 不但好看,还很方便。 杨满不肯,“家里还有人。” 乔正僧权衡了一下,就没有坚持,脱了自己的睡袍给他。两个人牵着手下楼。 外头办来的酒菜几乎没动,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橱柜里。杨满挑出几样来,一一放到锅里热了。他干活一向的细致,有的隔水蒸,有的加水煮。脆鳝怕酥了,本来就没有浇汁,那么还得过油小炸一下。 看他在厨房里忙活,这种感觉,跟平常在写字间里又是完全的两样。等他端了盘子上来,乔正僧十分动情的去摸他的手。 杨满换了手由他握着,心里却在笑他,像个占便宜的食客。没想到乔正僧是勾起他的腕子,放到唇边轻轻的啄吻。这是西方社会里绅士对女性的礼仪。 这一刻忽然的,杨满由衷地体会到,他是想要个妻子了。 饭菜摆出一桌来,即便是回了一次锅,看上去也有模有样。乔正僧是真心觉得他宜家宜室,感慨也随之而生:可惜他不是女人。如果杨满真成了女人,那他还能不能是眼前的这个人? 纵然这个人有很多的问题,他还是爱煞了他现在的模样,由内而外的,舍不得他有一点变化。 饭吃完了乔正僧拖他上楼。杨满执意要收拾干净,结果被威胁说,“你这么爱干活,那我把常妈辞了,关你在家里当我的佣人。” 杨满很无谓的笑了,“我倒也没什么不可以。” 他完全不保留的样子,是很容易撩起进一步的侵略。乔正僧拼命遏制自己,牵住了内心的猛兽,可难保就没有别人,会想要去探探他的底线。 说来说起,他生怕他爱别人;又或是爱自己的同时,放弃不了对别人的爱。 乔正僧装出不识趣来,“好像我缺佣人似的。” 杨满眨眨眼,“那你缺什么。” “我缺你。” 他们在餐厅的门口接一个难分难解的吻。这里一条悠长的走廊,直通往静悄悄的后门。 前方漆黑一片,难以想象有个出口。杨满的一句话被堵在嘴里了。 “不管你信不信,从很早以前,我就是你的了。” 第72章 快要入夏了,天气就成了一个少女脾气,时晴时阴的完全没个准数。明明昨晚还亮着很多星星,早上就填满了阴云。 乔正僧一大早就出门了。早餐桌上,看到刘罗新穿戴整齐的坐在右手,递上一叠报纸和信函,杨满这才知道,原来他也是住在这里的。 虽然很早以前乔正僧就说过,他迫切需要一个贴身的男秘书。 中国不似国外,这方面的人才又少又不流通。旧派人物在家里捡一个识字的男佣,略加调理就能带出来用。乔正僧没这个资源,新人不好找也不敢找,终于这差事还是落到了刘罗新头上。 杨满清楚,其实自己才是合适的人选,乔正僧也确实动过这个心思。 “你的问题就在于,你太好用了杨满。我真想把你撕成几份……”这是乔正僧有过的甜蜜的怨言。 但杨满却很实际的考虑,“有个人我觉得不错,要不要帮你问问?” 乔正僧就问,“谁,我认识吗?” 他不卖关子了,“就是小荣啊,他是有文化的。” 现在想想,一个能写会道的年轻人,为什么要来干一份没前途的汽车夫?世道还没艰难成那样,他也不是另一个杨满。 大概也就是五年前,杨满还在帮乔正僧开车,他带他去上海参加船厂的股东会。不想天津这边临时出了点状况,乔正僧分身不能,简直是焦头烂额。杨满就提议他先回去,自己留下来处理后面的事务。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,只是后面的结果异常圆满,远远出乎了乔正僧的意料。 因为权力交出去之后,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,只能大致的交代。遇到实际情况一变再变,是没法死板板做决定的。 当时政府要参股,又有人提议南下开分厂,股东之间还相互的扯皮,纠纷很多。杨满只是简单请示了两次,其他庞杂又琐碎的问题,几乎都被他悄无声息又准确无比的解决掉了。 这一遭使得乔正僧又喜又忧。他费那么大力气,本来就不只是为找个车夫,但想不到沙子里淘到金,杨满比他想象的能干得多。 发现一个得力的手下,所有老板的心情概莫如是。高兴他能帮自己分担,又怕自己留不住他。杨满这样的就更让人发愁,只因为他太好,又太贱了。 马上有人来探口风,开出了优厚的薪俸。 但乔正僧斟酌了半天,并没有见风使舵的立刻提拔他。一方面他要试试他的心;第二呢,他不知道外面的价码。商人的心理,什么都想待价而沽。 于是事情就变得蹊跷。拒绝了所有的邀请,杨满继续很本分的开他的车,外头人看着是一种古怪的忠诚,难免要怀疑他们有些什么别的羁绊。 杨满真实的来历,乔正僧从来守口如瓶,没有透露过半分。敷衍起来,有时候说远亲,有时候是同乡,模模糊糊的,叫人不好细问。他还特地关照了杨满,“宁可不说也不要多嘴,让他们去猜吧,没人当真在乎,不过是闲得无聊……”这里他顿了顿,不太自然的跟了一句,“除非是说亲的。” 还真有人说亲。直接上门的,理所当然碰个钉子;而通过乔正僧打听的,他少不得要问一句。 现在想起来,杨满用一种被伤害了的落寞口吻,“乔先生以后这样的事,还是麻烦你帮我推了。” 正好是个机会,乔正僧忍不住问了一句,“那么……是真要跟她过一辈子了?” 杨满的脸猛然红了,是羞耻的缘故。但他忐忑的目光投过来,乔正僧反倒有点心虚。 其实帮他撮合成一门亲事,绝对的稳赚不赔,不但人绑住了,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攻自破。但乔正僧对这件事不甚热心,一来是觉得没戏,二来……还没想过要越这个雷池,但被现实压迫的那点危险气息,已经不知不觉,无形中扰乱了他。 本来相安无事的,倒是秋雁听到些风声,极力的撺掇杨满另攀高枝,两人还闹了一场。 “乔先生对我们有恩,我们是承了他的情没错,但人往高处走呀。他自己不识才,怪谁?你怕什么,他手里又没卖身契。” 杨满被烦不过了,只好呛她一句。“那你手里有没有卖身契?” 秋雁听了就气不过,“小兔崽子,他能和我比?” 到底能不能比,又或者说,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在天平的两端,杨满自己也糊涂。侍奉干娘他没有怨言,至始至终都心甘情愿。就像往功德箱里投钱,倾尽所有,结一份随遇而安的善缘;但是乔正僧呢,他会期许回应,无关钱财职务,他想要一点点重视和不同的对待。这种心情,也只有在乔正僧这里有,所以他离不开他。 杨满怕的是,有一天他不再需要他了。毕竟,乔正僧不是秋雁。 雨落下来了,而且下的不小,但这并不是阻止他回去的原因。杨满立在窗前看外面的雨势,睡袍是黄地寿字纹的漳绒,趁着他的白皮肤,隔着窗栏,倒真有几分笼中丝雀的味道。 无奈没得选。像样的衣服,须得等下午的裁缝上门,现量现裁,已经是最快了。 第73章 北方一种陈旧的习俗,阴雨天里不出门,窝在家里找乐子。杨满用这个牵强的理由又打了个电话,说朋友拉他去凑一个牌局,等雨停了再回来。 这次秋雁没抱怨,只是问他找房子的事情。杨满老实说他看了一处,很不错,应该可以租下来。 大概是怀着孩子,又逢雨天的缘由,电话里的口气恹恹的,没什么精神。杨满本想宽慰她几句,但又怕话多起来容易出纰漏,也只好草草结束通话。 听得出来,秋雁没生疑心,她的不高兴已经持续了一阵。大部分原因是在廖枯人身上。 尽管杨满说了几遍要她放心,解释两个人闹着玩的,并不当真。 于是秋雁就问,“那上过床没有?” 杨满怔了怔,随后半真半假的敷衍,“那一回是真喝了酒……” 不自觉的,秋雁咬住手里的帕子撕扯。她的胸口一起一伏的,可见那股火还在。这份脾气她不敢冲廖枯人,在杨满这里就肆无忌惮了。 “你叫我说你什么好?他又不会收你做姨太太,腻了还不是一脚踢开。当然姓廖的也不是东西,我还以为儿子比爹强,没想到也是一路货色。” 杨满很有点是苦说不出的憋屈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他与秋雁没法交心了,这源于他们极端扭曲的关系,终于变成了单纯的,一方满足另一方。 看来乔正僧下了一个大单,在生意最繁忙的春末,这样的天气里,李记西服店的师傅冒雨而来。就跟当年初来乍到的宁波人一样,带着徒弟,拎着大包小包,里头塞满了供客人挑选的衣服料子。 只要乔正僧不在,杨满就不愿意麻烦常妈。他自己去泡了茶,又找了干毛巾出来,跟他们说先不忙,歇歇脚再说。 对方展出的衣料里,竟然还有做大衣的羊毛呢子,这是要一路穿到冬天去了。杨满赶忙推托,“就只做一件时下穿的春夏装,其他的以后再说。” 师傅吃一惊的样子,马上又很为难的说,“吓,乔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,你看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 想起以前,乔正僧也是想着法子贴补他。所以从头到尾杨满就觉得,自己的老板太好,好的让人心醉,醉得让人忘了疼。 不管这种温柔,当时莫名其妙的,说不清到底算是什么。 杨满随便挑了几样,师傅登记好了,吩咐徒弟收起来。随后给他量身,赶着做最紧要的一套。 晚饭前乔正僧打电话来,叮咛说务必等他回来。杨满望了一眼窗外,答应他了。 衣服做好了,还得上身试一遍,有不合适的地方重新脱下来修改。虽然夜已然深了,但雨停停歇歇的还在持续,杨满也就不慌不忙的。 也不知道裁缝师傅哪里来的默契,刚刚收工,主人家就回来了。 门口撞见,杨满正在送客。乔正僧看到他一身合体的洋装,黑色裤管笔直,深灰的马甲配紫衬衣,腰线稍长,收的恰到好处。立在那里仿佛一朵梦幻的郁金香。 乔正僧吩咐刘罗新给小费,又问杨满,“颜色很好,你选的?” 裁缝得了赏,卖乖的说,“当然是这位先生自个儿的眼光……” 杨满却指了指旁边的小学徒,“他帮我挑的。” 方才选料子的时候,他的意向是颜色清淡点,毕竟天气热起来了,看着也凉快。裁缝推荐一款缃色的进口货,这孩子的眼睛则黏在这紫色的宁绸上。反正现在也时兴讲支持国货,杨满就选了这个。 于是乔正僧又额外赏了一份,这钱落不到学徒头上,但总算肯定了他的成绩。 出门上了车,那孩子还时不时的回头。他护紧了怀里的包袱,檐水却滴到脑门上,打湿了一溜整齐的额发。 衣服做的又好又快,单靠一位老师傅是没法完成的。小学徒十五六岁的年纪,想来也快出师了。杨满冲他挥了挥手,乔正僧就靠上来说,“还看什么?你男人都回来了,快进屋吧。” 他的情话和眼神都是炽烈的,不畏旁人,火一样的熊熊燃烧。但身上那层淡淡的脂粉香,又好似秋天的冷霜,直叫人触手也生凉。 中午打电话的时候,杨满看到桌子上的便条,是刘罗新的电话记录。没有撕干净,留了小半张。上面用速记的方式,写今天有银行的股东会,需要乔正僧陪同出席。 早先觉得儿子在外头做生意不光彩,但清政府彻底倒台后,大概也觉得走仕途有点渺茫。加上近年来又风生水起的,慢慢的,乔家终于又有了一点亲近的意思。 但也只是乔父不知情而已,其实这些年来,家里亲戚一直没忘了打秋风。修祠堂也好,堂侄子结婚也好,各种名目的要钱。乔正僧看心情给,基本上满足他们。 大概在两年前,乔正僧收到的一份家书,竟然是他父亲的笔迹和落款,实在让他很吃惊。他们父子隔阂之深,已经久不交流了,但信里面还是扯了些有的没的,最后说出正题,原来是要他相亲。 随后隔三差五的寄来相片,乔正僧基本上看也不看,抽出来另装一个信封,原封不动的寄回。 这还不算,紧跟着又有远亲近邻的,想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。乔家长辈的意思竟然也是,既然暂且不成亲,那么先有个孩子也是好的。好歹香火保住了,往后再生养,家大业大的也不差这一个。 乔正僧实在没法了,就谎称这边已经有了中意的,甚至还去照相馆买了张相片寄回去。但是这一头呢,对那些盯着他的太太小姐们,也抛出一个说法,说自己在老家早就定了一门亲事。 两头的骗,独善其身的样子,是越来越像一个无心婚姻的人了。结果就是这样的他,忽然说要把自己所有的事业分出来与他共享。摒弃所有的虚文,直抵了婚姻的实质,再没有比这更具诚意的了。 茶道里讲究的一期一会,错过了便不再有,所以才更要把握住当下。本意是从消极里找出积极来,但也包含了世事的流转无常。杨满明白这个道理,曾经为了应酬日本人赴茶会,他做过不少的功课。 经历了那么些波折,每个瞬间都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。他怎么能想到,乔正僧还会不依不饶的再提一遍? 早上的时候,两个人侧躺着拥抱,纠缠到最后乔正僧忍不住又压上来。他蓬勃的下体很突兀的挤在中间,像个新生的事物那样,直叫人心惊肉跳。 杨满抬腿想让他进来,没想到乔正僧磨蹭着,似乎又很压抑的,一路吻着他就问,“上次我说过的,当合伙人的事,你还没答应我……” 杨满很吃惊,即使被压迫着,他的胸口也艰难起伏。加剧的心跳,对方肯定也感受到了。 乔正僧支起上半身来,他的眼神投下来,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意味。指尖顺着杨满的鼻梁划了一道,佯装轻松的样子。 “直接告诉我答案,别说多余的话。” 到底什么话算多余,杨满愣愣的,一声也不吭了。 没有等来答案,也好像领会到什么似的。乔正僧慢慢俯下身来,头埋进右边的肩膀里,手却去抚他左侧的脖颈。“好了,放松一点,你总是这样……” 因为天阴着,晨光也稀薄,白天就好像姗姗来迟那样。杨满想要搂紧了身上的人,却被他一波又一波的碾磨,崩坏成了一滩散沙。他浑身酸软着,手松松的搭在对方的腰上,双腿无力张开,却支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去拱乔正僧的下颚。 “进……进来了,好不好?” 他急促的呼吸扑上来,每个字都似魔音。很轻也很重,稍纵即逝,却又荡荡漾漾,撩的人心火难耐。 乔正僧知道他硬了,又去检查他后面,指头伸到屁股缝里,竟然有一点湿热。这绝对不是隔夜的精水的触感。 探进去是湿润又滑腻,再拌两下,就有一丁点粘稠的水声。 “你总是比我想的要好,杨满。” 这时候被他唤起名字来,何其的心荡神迷。杨满觉得自己,简直要等不到他进来了。然而听下去,耳边的话又断断续续,“一次又一次的,其实没必要……你完全值得……” 一边说着,乔正僧抽出手指来抹到他唇上,马上自己又俯下去伸舌舔了。有一点腥,不算很浓烈,但依然是仿佛发酵了的熏人气味,终于彼此都品尝到了。 “算了换个说法……” 看他迷迷茫茫,魂不附体的样子,乔正僧头脑烧起来,索性说一句胆大的。 “你越来越骚,我简直快疯了。” 第74章 跟着乔正僧进门的不只刘罗新,还另有一个穿长衫的,看身形年纪不小了,等他进门收起顶上的黑伞,果然就露出一头半白的发。 这个人杨满不认识,乔正僧也不介绍,只是抓住他说,“听着,你不能回去了。” 杨满心头一跳,知道是有事了,他马上问,“怎么?” 顿了顿,乔正僧回答,“你的住处被人盯上了。” 他住在秋山道二十四号,是廖枯人的府邸。杨满马上猜测,“是日本人吗?” 乔正僧往旁边飞快的瞥了一眼,那位老者却看着杨满,两个人都没说话,但这样的气氛,任谁也明白了。 杨满又问,“那……那廖枯人呢?” 这回乔正僧更不想答了,他邹起眉头,带着点醋味说,“他你不用担心。”但杨满的神情依旧是放不下,倒还是那位陌生人插了一嘴,“少帅的消息灵通,说不定已经离开天津了。” 可秋雁还在那里,所以杨满马上要走,只是被乔正僧很强硬的拦住。 “先打个电话吧,如果人还在那里,我陪你去接她。” 听他这么说,杨满眼眶湿湿的,很顺从的被牵着上楼。乔正僧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,“待会儿接通了,先别报自己的真实身份。如果被人问了,就说是裁缝店的伙计,明天要送衣服过来……” 进了书房,拉亮一盏台灯,一小撮光照着桌子的局部。电话机被摆到中间来,就像是在舞台被聚焦了一样。乔正僧拨通了号码才将话筒递过来,杨满紧张的就连手都有些木。 等接线的时间里,耳边只有雨声,哗哗的作响。杨满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,眼里是窗玻璃上淋漓的水痕,还有风吹树枝,摇摆的幻影。 编造的谎言没派上用场,因为对方没问。说找秋雁,就有人接过来,对方一声招呼杨满就听出来了。廖枯人的语气是沉重又急切,“小满,你在哪里?” 杨满看向乔正僧,“一位朋友家……” “乔正僧?” “恩。” 那边沉寂了一下,随即压低了声音,“马上出来,找个地方,我去接你。” 杨满也有些慌乱,一时间拿不到主意,支吾着不知道要怎么答,“啊?不,我……” 沿线传来的质问只有两个字,“小满?” 杨满却好似下了决心一样,反过来催促他,“你快点走,离开天津。” 对方挂断了,通话结束,让杨满有点措手不及,茫然的举着话筒。他还没来得及问到秋雁。 再拨过去,就已经没人接了。 于是杨满对乔正僧说,“对不起,我还是要跑一趟。”乔正僧也没有别的话,只是说了一句,“那就走吧,你来开车。” 雨终于停了,风很清透,却吹不走沉闷的心境。轮子压在被打湿了的路面上滋滋作响,听上去何其使人烦躁。杨满觉得,还不如下雨,有一种被冲洗的感觉。 车子开出租界不久,马上就遇到了戒严。离秋山道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,但路已经封死了。什么原因无可奉告,乔正僧表露了身份,找了诸多的借口,也还是没用。 杨满急的汗也冒出来了。回去的路上他没开车,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问乔正僧,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 乔正僧一副不肯分心的样子,“回家跟你说。” 杨满不好再追问了。为了凉快些,他随手解了衬衣的两颗扣子。谁知道下车的时候太匆忙,一出来就撞上路边低垂的枝桠,叶子上的积水雨一样的落下来,兜头淋了他一身。 这回不只是头发打湿了,水滑进脖子里,那叫个透心凉。 到底还没入夏,只是衣服湿的难看了,杨满也只好先脱掉马甲。进了屋,那位老者还没走,迎上来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,狐疑的眼神闪了又闪。 常妈去拿毛巾了,但乔正僧还是走上来,从后面轻轻推他,“上楼去擦干,再换件衣服,别着凉了。” 杨满却不肯花费这个工夫。他转过身来,背抵在楼梯的扶手上,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乔正僧。他还是有点被吓到了。 “这样明目张胆,是不是太嚣张了,这……这还是天津吗?” “马上就不是喽。” 说话的是那个老头子,从刚才进来开始,事情就匆匆忙忙的,连个寒暄都没有。这时候听他开口了,乔正僧才来得及介绍一下。“卫老先生,大学士,满清朝的帝师。” 老头子嘿嘿的苦笑,““还有个丢人的身份,乔先生顾着脸面没说。我是满洲国的陆军大臣,卫思耕。” 乔正僧心里涩涩的。换成早先时候,他难免要想,也没人拿刀子逼你,当汉奸莫非还有理了?可见他前面一直活得顺风顺水的,还没遭遇到人生里真正的不如意。 因为卫思耕的身份太明确了,杨满还是吃了一惊,忽然想到乔正僧现在是亲日派了,那么跟满洲国的官员接近一下,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。只是对方说的话太骇人,难免使人惊惶。“老先生说的……难道,他们要把天津也变成满洲国?” 老头子还在笑,只是越笑越难看了,终于露出一脸的苦相。“看来呀,我们都很天真。其实,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洲国。” 第75章 秋山道二十四号,一夜之间人去楼空。乔正僧带着杨满驾车路过,看到大门上挂着锁,把手上用铁链子缠了几道。即便封锁解除了,他们也没敢下车逗留,怕周围有人监视。 乔正僧打听来的消息是,廖枯人已经离开天津,但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。也许回了山东老家,也许去了广州,还没人知道。 如果廖枯人没有带走秋雁,那么十有八九是被日本人捉了。这件事不止杨满发愁,就连乔正僧也很头疼。因为所有跟廖枯人靠近的人,现下都很危险了。 要不要离开天津,乔正僧也不是没有考虑。但如果要走就不能留在国内,他没法像个普通老百姓那样避开沦陷区,躲进那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。 战事起的很突然,几乎没什么拉锯,迅速就扩大了。当卫思耕说,日本方面很有意思要打这场仗的时候,杨满还有点不敢置信。 “难道国际上不会支持我们?” 乔正僧与卫思耕对视一眼,“他们帮不了我们……”这话杨满后来想通了,很无奈的叹了口气。 那一夜三个人都睡不着,坐到很晚,却也并没有聊很多。 也实在没什么好聊的,他们都不是做派激进的人,更不是革命党,不会慷而慨之的谈什么救国之路。乔正僧很现实的考虑自己的生意和处境。卫思耕就不同了,他到底是个文人。 “乔先生,我要请你帮个忙。” 乔正僧很客气的回应,“哦,有什么需要我做的,老先生尽管说。” 老头子尽量平静的说,“我想贝子爷带回来,让他落叶归根,埋进他们成王府的祖坟里。” 就算不去看杨满,乔正僧也知道他的感触。徒然被挑开的记忆,像是在旧伤上划了一道。伤痛和不安直击心头,为这个晚春的寒夜更添一丝惶恐。 天津沦陷了,很快,差不多是紧随着北平之后。 听说南开大学被轮番轰炸,毁的很惨。这难免使人联想到半年前,那场轰动津城的暗杀。 好在租界里尚且太平,除了远远近近隐约的枪炮声,和头顶上不时掠过的飞机轰鸣。 常妈的儿子儿媳不请自来,带了一瓶洋酒上门。眼下物资管控,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来的。 因为白天主人不在,近期又有宵禁,所以他们下午过来,一直等到晚上,已经做好了过夜的打算。乔正僧回家,就看到饭厅里睡了一地的人,电风扇呼呼地,吹得窗帘子都要飘起来。 常妈低着头过来解释,声音有点闷,似乎是哭过了。 也是天气热的让人心烦,乔正僧的脸色不大好,杨满忙拉他上楼。常妈跟在后面问,绿豆汤冰的刚刚好,要不要来一碗? 杨满本来想自己去厨房取,但看到常妈左顾右盼,紧紧张张的样子,便知道她是要找机会说话。于是他借口换衣服洗澡,躲进浴室里去了。 洗完澡出来,杨满看到乔正僧穿着睡衣在抽烟,桌子上两碗绿豆汤,一碗已经见底。他端起碗来喝汤。天气太热,已经有点温了,不过依然可口。里面放了桂花糖,一股甜丝丝的香味。 “常妈她……到底什么事?” 乔正僧心不在焉的,似乎是想了一下才回答,“哦,没什么,她说要辞工。” “啊?”反倒是杨满很吃惊,手滑了下,溅出了一点水。他放下碗追着乔正僧问,“好端端的要辞工,那她儿子媳妇来做什么的?” 乔正僧双手一摊,“我不清楚,她说她要回乡……” “那你同意了?” “嗯。” 杨满很着急的问,“你怎么不留他?” 想不到乔正僧也问,“怎么你想她留下来,为什么?” 杨满愣愣的,他也说不清了,只是诧异于乔正僧轻描淡写的态度。手边的两个瓷碗白的刺眼,那一点点残汤是浑浊的青。想到平日里常妈忙进忙出,端茶递饭的样子,总以为会是一个更长久的状态。 一大早楼下吵吵嚷嚷的,杨满很想去过问一下。 如果单是辞工,常妈的儿子不必上门,更何况他们还备了一份礼。但乔正僧却拦着不让,他打电话叫刘罗新来处理,同时还抱怨说,“你的心也太散了,就不能放一点在我身上?”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还在床上。因为秋雁的失踪,杨满这几日都很焦虑,情事上就敷衍了一些。早上两人亲昵了半天,要入正题的时候他却挣扎着要起来,要去管这件乔正僧看来,全不相干的闲事。 其实就算是放在以前,找个帮佣的老妈子也不算难事,更何况现在很多工厂和店铺关门,满大街都是找活干的男人女人。只是杨满惊讶于他的态度,淡漠的仿佛更换机器上的一个零件。 似乎很厌烦这个话题,乔正僧急迫的将自己送进去。 一样的紧致,但已经跟出初始的感觉大不一样了。以往是干涩而被动的附着,想要挣脱而不得;如今呢,就算扩张没做够,只要给点时间,磨蹭着停留一下,里面就能滑腻起来。 就这样湿漉漉的吮着他,杨满却还是要撑着问,“怎么不问问她,为什么要走?” “有必要吗?问不问她都要走。” 乔正僧说的是实情,昨晚上常妈已经收拾好了行装。哪怕早上闹了一通,刘罗新下去后,工钱一结,她就头也不回的出门。 反倒是她儿子不肯走,守在门口,徘徊了一阵,但也还是没见到乔正僧。乔正僧从后门走。车子绕到前面,拉下帘子来,就从他的身边开过。 乔正僧带杨满去找吴丽环,看到她整个人暗淡无光,又胖又憔悴的模样,两个人都有点担心。 吴丽环向来坚强,加上她与项宝通分分合合的,以为那个人失踪了,也不至于是个太大的打击。现在看来,是完全想错了。 乔正僧担心她这样下去,会撑不起仙月林,但杨满却对她说,“赶快回去歇着吧,再找个大夫开点药。” 吴丽环没有吭气,她犹豫着,似乎在等乔正僧开口。 杨满又说,“回去吧,我来顶你。” 这下乔正僧发话了,他微微皱起眉来,“我让老刘过来吧,不过也只能是暂时的。我想你一个礼拜,总也应该好了……” “……她是没法好的。” 又是杨满插进来说。乔正僧瞪了他一眼,再去看吴丽环,这才发现她脸上泛起一点红,像是病容,但也似乎真的羞赧。 乔正僧想了想,取下嘴上的烟,又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。杨满则靠近他,偏着头望过来,眼光询问着,但又有一点倾诉的味道。 正是下午最闲散的时候,写字间里开着窗,然而并没有一丝的风吹进来。近处树上的蝉已被捉尽,所以是宁静到几乎让人气闷。 这一刻时光是不动的,虽然有芒刺一样似有似无困扰人的危险所在,总也还是温柔的迷惑人的样子。 乔正僧觉得他这个样子实在要命。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怕的时局,还有心里一点跨不过的东西,就让他呆在这里又何妨? 仙月林里的杨满,几乎是他一辈子的梦。 “你回去养病吧。”不管有没有猜中,他还是妥协了。完了又补充,“薪酬照发,不必担忧。” 这时候吴丽环才开口,“谢谢乔先生,等我好一点了就回来。” 乔正僧摆摆手说,“算了。”其实,要不是维持会的要求,他根本就想停了仙月林的营业。倒不是赚不到钱,而是此时此地的钱,赚来了也没意义。 在这样的世道里,赚钱还不如花钱来的实在。 廖枯人硬要带上秋雁,让黄鹤极为头疼。因为封锁前的最后一班船,他们并没有多余的票。 现实的考虑是让吴丽环留下,因为她是唯一的家属,最无关紧要的人。 但是项宝通不肯,他很坚决的说,“她不走我不走。丢下老婆孩子的,算什么男人。” 黄鹤不自觉的瞥了吴丽环一眼。这女人难得的朴素起来,裹着蓝布旗袍,外面一件短外套,只是身姿依然窈窕。项宝通在旁边喜滋滋的解释,“大夫把了脉的,才两个月。”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,他们又多出来一张票。 其实要是早知道封锁那么紧,吴丽环是无论如何都要让项宝通先走的。留在城里实在太危险,日本人日夜搜捕,清算那些曾经有过反日行径的人,已经无论身份、党派和国籍了。 吴丽环在仙月林做事,算是有个庇护,因为乔正僧有吕家做靠山,日本人还舍不得碰他。所以从舞厅出来,并不算是好事,只是她的身子越来越重,越来越藏不住了。 他们的新房买在法租界,但是在洋行订购的家具还没送到,所以里面空荡荡的。 离家不远处有个一个报亭,吴丽环每天都回去买一份报纸。如果有消息,报纸上就会标记,他们凭这个找到接头人,大概就能搭上一艘出海的船只。大半会是洋行的商船,需要去香港中转。 只可惜,时间过去两个月了,买回来的报纸依然是新鲜的油墨,清清爽爽的,干净得很。 吴丽环紧张的熬不住了,“咱们找乔先生帮忙吧。” 项宝通嗤之以鼻,“不行,我不相信他。再说别忘了,老子可是锄奸会的人。” 吴丽环也犹豫了,自己模模糊糊的辩解,“其实,乔先生也算不上汉奸……” “卫箐杀了他的小相好,这笔账怎么算?他能不计较?” 想起当初为了找杨满,乔正僧使出的手段,吴丽环也彻底失掉了信心。于是此刻心情焦躁的,就连肚子都有点隐隐作痛。项宝通看出不对来,忙忙的扶她躺下,递上一杯水,又取来手巾帮她擦汗。 吴丽环深呼吸几口,让自己平复下来。“那我去问杨……杨经理好了,他总不至于会出卖我,他是个很好的人。” “哦他……他自然是好人。” 吴丽环盯着项宝通看,发现他面色如常,语气也很平常,心里就平静了些。但就算对方在吃醋,她也顾不上了,她必须要找个出路,不能坐等着日本人上门。毕竟金塘桥的桥头上,已经挂出过好几个学生的头颅。 第76章 乔正僧没有想到卫思耕与吕太太是有旧的。引见的时候,看得出来老头子也有点意外,发了会怔才感慨,“原来你嫁到吕家了。” 回来想想,吕太太娘家是当年在京城里做官的,所以也并不奇怪。卫大人回来解释说,交情也并不深厚,唯有几面之缘。那时候他尚年轻,吕太太也还小。只是遇上改朝换代,这点缘分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。 吕太太面朝着卫思耕,话却是对着女儿和准女婿说的,“年轻人听不得我们这些老古董,让他们自个儿玩去吧。” 于是锦千就马上会意的,提出要去看电影。 尽管老到眼睛也浑浊了,但乔正僧还是看出来,卫思耕投过来的一点目光,说不清是困惑还是感慨。 出来坐到车子里,乔正僧很认真的问锦千,“真的要去看电影?” 七小姐眨眨眼。她的面容姣好,眼神也很清澈,就算撒娇也撒的落落大方。“怎么原来你只肯敷衍我母亲,不肯敷衍我?” 乔正僧就解释了,“也不是……那去看吧,要看哪一部?” 倒真是敷衍的态度,锦千又笑了,“还是算了。我放你假,回去陪他吧。” 乔正僧有点好笑,既然彼此是有君子协定的,又何必玩交际场上的那一套?他不客气的答应了,只是临行的时候问了一句,“那你去哪里,要不要我送你一程?” 锦千说,“不用。不过你可以请我吃一客冰淇淋,就在前面,很近的。” 看到乔正僧踌躇,锦千又问,“渔家女,你看过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那正好,我跟你讲一讲。” 难得还在营业的一家咖啡馆,里外都坐满了人。两个人就只好捧着碟子,站在路边吃。 后来过去很多年,吕锦千还能想起那个下午,他们躲在一小片树荫里,风是热的,但因为含着冰,吹到嘴里就变凉了。她一边吃,一边娓娓道来的电影剧情,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:一对差别很大的情人,经历了万般的艰难,最后终成眷属。 “你觉得他们会一直的好吗?” “啊,谁?” 从回答里就能看出来,乔正僧整个人心不在焉。他的冰淇淋来不及吃,化了一半,好在碟子深,白白汪汪的装着。 “你不吃么?给我吧,化了可惜。”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,乔正僧看她伸手过来,接过自己的那一份,从容吃掉了。 回过头看,那是中国近代最混乱最凶险的时候,但在天津的租界,却有一种被麻痹了的气氛。以至于乔正僧会这么堂而皇之的站在路边。事后想想觉得不应该,但当时为什么会答应七小姐,他也有点想不明白。 当然他更想不明白的是,卫思耕会跑来当说客,劝乔正僧早早结婚,把吕七小姐娶过门。吕太太也算是一位奇人,因为照中国的风俗,女家应该更矜持才对。 乔正僧没法解释,他也不想解释。倒并不是针对卫思耕,而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,除非是有利益捆绑,他是不能轻信任何人的。 “你也看到了,这种局面,要什么没什么,婚礼也操办不起来。还是等一等吧。” “艰难是艰难点,但也不是全无办法。” 乔正僧猛嘬嘴里的香烟,一口接着一口。他很有点恼火这个老头子,明知道杨满现在做他贴身的秘书,听到敲门也不避讳。任由人进来,在奉茶的间隙听了一段。 “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,很多事情拖不得,等着等着就蹉跎了……” 因为照顾来客,所以端上来的是红茶。乔正僧一言不发,盯着杨满帮他加奶加糖。 “听说你不肯继续投资联合公司了,那怎么行?都什么时候了,听我一句,钱是身外之物……” 乔正僧忍不住打断他,“老先生这是什么话,你以为我舍不得?” “如果你拿不出的话,可以找七小姐帮忙。反正你们迟早是一家人。” “不必了,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周转。” 终于收拾好桌子,杨满提着托盘往外走。背后的谈话还在继续,大半是卫思耕在喋喋不休,“知不知道日本人对你很不满意?别说我没警告你。有消息说你私通锄奸会,窝藏反日份子……” 通的一声,杨满一侧身子撞到门框上,手里的盘子掉地了。 乔正僧马上站起来,冲过去问,“怎么样,重不重?我看一下。” 对方要解开扣子看他的胳膊,杨满拦不住,只好一面捡了盘子,一面任由他翻起袖子来。 腕子上有一大片红,颜色不深,是淡淡的粉。 乔正僧拖着他的手问,“疼么?” 不疼,杨满摇摇头。只是被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的地方,有一点冰冷的刺痒,像是刀尖抵在皮肤上的触感。 “回去抹掉药酒,家里有吗?没有叫人去买……” “真的不用,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 杨满出去后,乔正僧就更不耐烦了。他干脆不坐下去,绕着桌子慢慢的踱,很有点送客的态度。“要知道结婚的事,我是不急的。至于日本人嘛,横竖都没什么区别,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 卫思耕抬起头来看他,眼睛是浑的,神色也迷茫。过了片刻,忽然半开玩笑的说,“我看你是中了邪了,跟贝子一起的时候,也还没这么混呀。” 这话带点官腔,但以卫思耕的辈分来说,也不算托大。乔正僧忍不住去想他们的第一次会面。那时候前清已经没了,伤归伤,到底还有一点底子在。而现在呢?人是被一点点消磨的。 所以,也好在岚熙去了。乔正僧神使鬼差的想,不知觉的话就出来了,“要是岚熙还在呢,你也劝我成亲?” “贝子在的话,你怎么会订婚?”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,但乔正僧还是摸不透他的意思。 第77章 好在杨满当乔正僧的秘书逐渐入港,手里有了一点可供调剂的资源。 案子一破,乌雅岚熙的宅子便解封了。本来是该成王府的人来接手,但因为转赠的手续还没办,房契一直留在乔正僧手里。也或许是彼此心里还存了芥蒂,这件事就这么拖着。 目前这宅子空着,隔壁搬走了,英租界日本人很少进来,所以是难得的,可以避人的场所。 因为事态太紧急,他们的住所被监视着,已经回不去了。吴丽环跑来求助,已经顾不上避嫌。项宝通一直误会她跟杨满有旧情。这件事解释不通,好几次她几乎冲口而出,要把自己碰壁的那一段交代出来。好在最后忍了,不然她也没脸来找杨满。 北方的晴天很亮,走在太阳底下就能感觉到灼灼的热量。但是一进到屋子里,特别是长期拉着帘子不透光的室内,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凉爽。好像外面炫目的亮色,是另一个世界。 动作放得很轻,怕惊动什么似得,三个人悄无声息的坐下。不可避免的,还是扬起了一点灰尘的味道。 “这里有水,电也是通的,但记住千万不要开灯。” “尽量不要出门,吃的我会送过来。” 此外杨满还问了吴丽环去接头的地址,每日里去买报纸的功课,自然也落到他的头上了。 他们几个放低了声音,窃窃的说话,可在这空旷的屋子里,还是越来越响,有一种要被人听了去的危险。终于把要紧的都交代完,大家松了口气似得,陷入一片不安的沉寂里。 杨满不想在这里逗留,加上候在外面的车子也太醒目,于是就匆匆的告别。临出门看到吴丽环的身子重了,衣服已经很不合体,就提出帮她去裁缝哪里做几件新的,又或者拿旧衣服改也可以。 吴丽环听完愣了愣,玲珑的眼珠子转了转,很是动容的样子,但终于忍下泪来,匆忙的转身去翻行李了。杨满大概也能猜到,这一阵子她的苦熬。但当着她男人的面,也不好表示什么,就只能又回来,扶着桌子僵僵的等。 项宝通不吭声的缩在椅子里。从头到尾,他竟然一句也不问,想来是吴丽环与他说清楚了。这便是他们图谋暗杀的汉奸的家。大厅的墙角,玄关和窗前曾经横尸过三个人。 这是一处事发现场。 然而这又算什么呢?如今的世道,走在大街上,随处可见暴毙的死人。大都是脏兮兮的一团,分不大清是被战火波及的市民,还是逃荒而来饿死的难民。 所有人都麻木了,包括杨满自己。他以为自己会很不适应,但最后也没什么,要直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,有一小坨灰白的鸟屎滴落到前窗玻璃上,才使他觉得不舒服起来。胃里翻腾了一下,于是马上停车,爬下来弯腰呕了。 记得第一次开进这里,脚下是黑成一滩的柏油路,像深夜的海。车子开在上面鬼一样的静。当时杨满挑刺的想,路面太平,雨天怕是要打滑。 而如今这条路的两边拢着少许枯叶。中间斑斑点点的,是雨水带上来的泥巴,干了就结成灰色。有的陷在坑洼里,久久的清除不去。失修的样子,一样的使人见了难过。 格林威道,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,终归不能使他满意。杨满知道,那是自己的问题。 乔正僧自己开车回来,到家了也没找着杨满。 常妈走后,他的准丈母娘,也就是吕太太硬是介绍了几个佣人过来。乔正僧百般推脱,但对方说如果他不接受,就只能等着日本人安排了。 所以也是敢怒不敢言,简直好像又回到监牢里。反倒是锦千劝他,“没关系的。反正报纸都登过了,我母亲早就知道。” 总之还是不信任他,不光是吕太太,还有背后的日本人,乔正僧十分清楚。有时候心烦起来,他甚至赌气的想,不如换日本人来监视,至少他们不管他的私事。 至于吕太太,哪里就能真的不加理会,乔正僧还没有那么幼稚。所以他最近束手束脚的,很不自在。 或许他可以带人出去约会,然而事实上并没有多少机会。白天太忙碌,到了晚上又是宵禁。他们不能半夜回来。过夜是不可能的,一样要被怀疑和盘问。 好在还可以天天看见他。只是杨满不太愿意在办公室里亲昵。一遇到闲暇,他人就没影。 听门房说的是,经常中午的时候杨满开车出去,要等午休过了才回来。因为这段时间锦千每天来约午餐,乔正僧乘了她的车子出去,回来得晚,所以并不知情。 好比今天,虽然杨满提前打了招呼,说是要去看看常妈,但并没有说晚饭也吃了来。乔正僧等的莫名焦躁,就没想到自己也是临时取消了一个约会,这才腾出功夫来回家的。 本来把衣服送到店里去,出来也还不晚。但杨满想着家里没人,就干脆在附近找点吃的。 西服店里的小徒弟也还记得他,看别人介绍隔壁的炸糕好吃,小声的插了句嘴,“那玩意儿腻,不如去吃妙鲜楼的全素包子。”杨满看他活络多了,问了问,果然已经快出师了。 “我的活派给他吧,一样的钱,随他怎么做。” 碍着乔正僧的面子,师傅们诚惶诚恐的,“那怎么行呢?你看,乔先生是老主顾了……” “跟乔先生没关系,是我亲戚的衣服。没钱做新的,改改凑合穿几天,等生完了还要改回来的。” 也是,乔正僧哪里会这么寒酸。众人释然了,立马答应下来。本来嘛,改几件衣服,也不是多难的活。 完了杨满又问,“一个礼拜够不够?” 所有人都看着他,小徒弟忙忙的说,“够了够了,三天就够了。” “那到时候我来取。不用打电话,等我来取就行。”杨满再三的叮咛。又把工钱提前付掉,以防万一耽搁了,让他们疑心是要拖账。 离开的时候,小徒弟送他到前店的入口,就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了。铺子里的灯亮起来,照出另一番天地。 杨满去买了炸糕,闻着很香,却并没有吃的欲望。再叫人去买酒楼的素包子,巴掌大的包子,吃一个就饱了。他想找小裁缝一起出来,但又怕师傅为难他。最后还是多买了几份,折回店里去送做人情。 其实用不着这么的殷勤,反倒弄巧成拙,引人误会。但杨满又想,误会也罢,就当是他在外面养了人,瞒着乔先生,弄得肚子也大了。横竖也说的过去,毕竟他莫名其妙拿了女人的衣服来改,迟早是要露风声的。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,乔正僧的怒火来的这么早,就因为他回家晚了,没吃上今天这顿团聚的饭。 第78章 乱世里讨生活的人都不怕鬼,只因为横死的人太多了,冤无头债无主。更多时候,人活得连鬼也不如。 杨满已经久不曾见项宝通了,这一次,就真的觉得他鬼一样。满脸的胡茬子,头发又脏又长。那双眼睛埋在乱糟糟的毛发后面,偶尔的一闪,简直就像长满了杂草的野坟上的鬼火。 吴丽环抱歉的解释,“这人倔的,他不让洗。” 项宝通冷哼一声,满不在乎的反驳,“洗什么洗,这就是老子的本色。男人味,英雄气。” 杨满不知道他会有真的爱国心,或者只是受廖枯人的差遣,做一点利益交换。但倘若真是如此,未免也太不划算。因为早在天津还没沦陷的时候,这座靠山就已经倒下去了不是吗?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。 仗义每多屠狗辈,莫非气节这东西也是? 好比常妈。回乡是个借口无疑,眼下兵荒马乱的,举家搬迁根本就不可行。乔正僧应该也明白,只是他不关心。 善后的事情交给刘罗新了,那工钱肯定不能现结,照例是要拖到下个月的月中。杨满真怕她有什么急用,自己掏钱先垫上了。就冲这个,趁乔正僧还没起床的时候赶个大早,常妈又专门跑了一趟。 白日正在短下去,夜慢长。两个人在微明的晨光下见面。 杨满要请她去摊上吃个早点,常妈不肯,又不肯进屋子,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门口路边说话。 “小先生你真是个好人。”时不时的,常妈就叫他小先生。既能跟乔正僧区分开来,又还显得亲切。 说完了这句话,接下来的却是扶腿叹一口气。杨满大概也明白,对于他的处境,常妈应该是一肚子的疑问和忠告。只是从来出于本分,她都是闭口不言。 “这没什么。只是你走的太急,乔先生都来不及找人。” 本来杨满随口一提,并没有探究的意思,但常妈好像对不住他似得,终于半遮半掩的说了出来。原来是挡不住自己的儿子媳妇上门拉关系,所以干脆辞了工,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。 杨满听了有点诧异,“这,哪里至于……” 这时候响起刺耳的喇叭声,两个人就慌忙往边上靠,一面太阳旗擦身而过,飞快的远去了。 车子扬起的尘沙里,杨满忽然就兴味索然的,不想再多问了。 但常妈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,要完完全全的倾诉出来。“你也别怪我,我知道乔先生也不好过,那他是大人物,他有办法的。我们没这个能耐,就图个平平安安,饭少吃一口都不要紧的。” 她生怕儿子真的靠上乔正僧,沾染了汉奸的坏名声。杨满简直不知道该这么回应她。他难免的觉得有点悲哀,但心里头泛起的那一点凉意,却也并不是针对常妈的。 常妈侧过脸去,紧了紧手里的提包。杨满照例要问一句现况,“那现在呢,你又找到事情了?” “你也知道,这里好多洋人都走了。帮佣的事难找。我最近在工厂里做,工钱是少多了……” 她扬起脸来诉苦,但马上的,似乎也知道这没什么可抱怨的,于是就住了口。杨满自己能力有限,不敢胡乱的承诺什么。只能说遇到急难了,可以来找他,能帮的他尽量的帮。 这也并不算一句客套话,但常妈却讪讪的,并不做回应,只是摸出一个纸包来塞给他。随后强笑着哈了哈腰,就走了。 纸包上印着义和兴茶食,里面装的却并不是店里的东西。是她自己做的猪油糕。 这还是上个月,常妈问有没有想吃的糖食点心,她可以顺道买了来。杨满就说要猪油赤豆糕。结果乔正僧听见了插进来一句,天这么热,还吃那些油腻的?不如买点冰淇淋回来吃。 猪油糕原料简单,做工也不算繁复,是一道价廉的平民点心,也难怪乔正僧看不上。杨满想吃但也吃不完,于是就包好了拿去给吴丽环。 没想到的是,真正喜欢猪油糕的是项宝通。一指宽的方糕,茶也不灌一口,转眼就吞掉了三个。 吴丽环露出一点不解,“大热天的,吃这个腻不腻呀?”她肚子已经不小了,正是难受的时候,几乎闻不得味,所以站的远远的。 杨满望着吴丽环,就难免的想起秋雁来。 因为一见面项宝通告诉他,廖枯人带走了秋雁,这终于使他放下一颗心来。如果顺利生产的话,那她的孩子也该足月了。虽然并不是他的孩子,也没什么血缘。但这世上与他相干的人寥寥,这孩子总算也是一个。 没有人愿意看到,自己的妻子挺着肚子的身影被另一个男人凝视。项宝通咽下口里的吃食,抹抹嘴巴站起来,装作不经意的晃悠到杨满跟前,有意挡住他的视线。 “听说卫箐牺牲的时候你在场?” 一开始还有点听不真切,等真的回过神来,杨满几乎是一个激灵。 并非是不熟悉小荣的真名,而是几乎不敢面对这个话题。明知道这样太虚伪,但很多时候,杨满确实是一个乐于逃避的人。 “干嘛说这个?”吴丽环发出质问来。只是反倒火上浇油,使得项宝通更加不依不饶。 杨满回答,“是。你认得他?” 锄奸会的组织松散,各有各的派别。他以为学生和流氓是混不到一起的。但没想到项宝通颇慷慨的回答,“当然,为了锄奸,他还入了我们天字会呢。” 尽管天字会已经七零八落,一半被剿一半被吞。但项宝通还是很不羁的,觉得不算辱没前辈。 兄弟义是小义,民族义才是大义。他竟然懂得说这样的话。 这也确实是义举,更多的应该是闻之慨然,但杨满却伤心的发问,“可他还是个学生吧。为什么这样危险的任务,要派他去?” 项宝通有点火大,回复他说,“换谁不一样,怎么着学生就金贵?” 也没有错的,总要有人去,总要有人牺牲。杨满听完不言语了,项宝通却还在喋喋不休的追着他问,“跟我说说当时怎么个情况。连杀两个,真他妈的过瘾!我都没想到……” 终于吴丽环凑了过来,挨着杨满说,“你们能不能别聊这个,就不觉得瘆得慌?这地方晚上又不能开灯。” “你怕个鸟!”口水吐到地砖上,几乎是清晰可辨的重重一下。“咱是顶天立地,你有啥心虚?”说话的同时项宝通死死瞪着杨满,使他这才明白,即便自己做了这么多,也还是不被信任的。 做兔子并不比当汉奸更有尊严,更何况傍的还是个汉奸。项宝通对杨满的傲慢显而易见,虽然他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,要承他的恩。 此外项宝通还疑神疑鬼,觉得不放心。吴丽环很清楚的分析给他,“如果他要害我们,早就可以动手了。” 而项宝通也有他的一套,“说不定在等接头的人出来,一网打尽?” “你这样可真没意思,那怎么办?我们偷着溜吧。” 外面盘查的很严,遍地便衣,如果没人收留,出去瞎晃等于送死。所以晚死好过早死,就这样将信将疑的,好像在等着对方撕下面具,然后坐以待毙一样。项宝通的心态实在太值得玩味。 杨满干脆坐下来问他,很直白的,“既然要杀,为什么不杀日本人?” “废话,汉奸比日本人更可恨,当然先杀汉奸!” 说这话时,项宝通做了个伸手斜劈的动作。他恶狠狠的口气,也着实让杨满心惊。他是觉得乔正僧的处境实在很不妙了,忍不住脱口就问,“那你们还会有行动吗?” 项宝通倒好像没听见似得,眼神游离着,转了一圈又回过来很警醒的看他。 第79章 “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呗。” 看上去也就是一句随口的邀请,因为到底能否逃得出去,还需两说。只是碍于项宝通,她不便有太亲密的动作,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谈,像极了一个策反的特派员。 “反正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。乔先生他是不是快结婚了?啧啧,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。” 杨满苦苦的笑了,“是很近了,但我也不能……” 这时候项宝通站起来,转身要往后面通向佣人房的过道里去。“你干什么?”像是被吓一跳似得,吴丽环很着急的问他。 项宝通头也不回的答,“拉屎。” 自古以来解手都是个好借口,大概是为了回避他们的话题吧。杨满有些尴尬,手捏着椅子扶手,想着是时候站起来告辞了。没想到吴丽环忽的扑上来,同时还伸手一把抓了他。 杨满慌忙的转头,看到走廊里空荡荡,项宝通已然在尽头处拐弯。 “快点,把那东西给我。” “什么?” “香烟呐!” 因为怀着孕,抽香烟就被严格禁止。但吴丽环的瘾头实在大,以前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能偷着抽一根,最近整天的闷在屋子里,她都快憋疯了。 杨满马上就说,“没有,我没带。” “你骗谁呢……” 为了她的身体着想,杨满还是有抗拒的。但是怕伤了她,也不能招架的太过。所以也没有维持太久,吴丽环就得逞的摸走了他衣兜里的烟盒和洋火。 杨满皱起眉来看她急吼吼的点上火,很小心的嘬一口,然后露出一点沉醉的颜色。 “不能在这里抽。”吴丽环扇着眼前似有似无的一点白烟,同时又招呼杨满,“走,我们去小客厅。” “这样行吗?也许他马上就回来了。” “不会,相信我,他便秘。” 小客厅专门布置用来打牌,里面两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子。大概是日熏夜渗,这里自带了一点驱不散的烟酒气。只是门一关死,杨满心里就揣揣的。“要不还是我帮你在外头防风?” 吴丽环酣畅的吸了又吐,略带挑衅的问,“你怕他?” 杨满很无奈的,挑了个远一点的位置坐了。 吴丽环就继续劝他,“还是那句话,跟我们一起走。放在以前我不说,我就是气不过你干娘,跟她就还不如跟着乔先生了。” 杨满被他说得一阵难堪。吴丽环本来就是个爱损人的,自从跟了项宝通,就更加的肆无忌惮。 “可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。乔先生好是好,可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缓了口气,偷着看了一眼旁边的人,吴丽环又接着说,“哎,我可不是说他当汉奸那回事。我是说他那种人……你懂吗?换我是没法跟他在一起的。”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。因为乔正僧这种品质,周围姐妹里也有动了心思的。毕竟在欢场上混过,最佳归宿就是找个有钱男人。做大的不敢想,能进门就行,只要能生个一男半女,后半生也就有靠了。 “其实我也不单指乔先生一个。就他们那种男人,自己就算下流到骨子里了,也不会看得起我们。看不起就看不起呗,谁叫我们没用呢。”吴丽环张开手,低头看自己的尖尖玉指。“做工不会做,会做也吃不起那份苦,就只能靠这具身体卖钱。可你不一样哦……” 吴丽环抬起头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盈着泪,显得稚气了很多,让杨满想起初见时候她的样子。 “你是个男人呀,又这样的有本事。” “我有什么本事?” “你要是没本事,乔先生也不会带你来天津。” 不得不说,吴丽环十足是个聪明女人。杨满心里在笑,嘴角也不自主的翘了点起来。乔正僧当然是因为看中他能干才买下他。不然,难道是因为喜欢他么? 就在说话间,手里的烟也燃到了头。吴丽环走到角落里掐灭了烟头,两脚踢进靠墙的橱柜底下。 两个人走到大厅,果然项宝通还没出来。 有的孕妇到了晚期,脚就肿的厉害。吴丽环有这个趋势了,所以她打算久坐的话,就会扯一张边凳过来搁脚。 腿抬起来,人就往往后仰。吴丽环靠在裹着团花织锦的椅子背上,抬头就看见顶上一盏精美的青铜吊灯。 她感慨的说,“虽说这房子空空的,但这几天我住在里头,总是在想,为什么人跟人有这么大的不一样?这种感觉,我刚来仙月林的时候就有。” 说到这里,她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,冲着杨满笑了一下,“那时候觉得,仙月林真的就跟月亮上的皇宫一样。还有你,风度那么的好……” 听她这么说,杨满就也笑了,“那是因为你刚来天津,见的人少。” “是啊后来我见的人多了,就觉得大家也都差不多。就连洋人,脱了衣服也是两个蛋一根屌,就是毛多了点。”这样的荤话,他们以前也常说,只要没有外人在场,杨满就能面不改色的安之如素。 “可是现在我又感觉不一样了。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?” 杨满当然知道她的感受,而且知道的比她早得多。他们彼此对视,表情落寞,很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。 接着吴丽环又问,“你说,要是我能从小住这样的房子,那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?” 杨满回答她说,“你会很美很优秀,没有人不爱你。” “没错,就跟她一样。”语气里包含酸意,吴丽环就手拈起桌子上的报纸。这是一张《新画报》的封面,照片上的女子着一件极朴素的淡色旗袍,却因为自身的青春和气质,尤其显得自然美丽,大方可亲。 于是杨满再认真的看去,一侧的标题写着,锦千女士造影。 第80章 多年来的单身生活,其实乔正僧早该习惯了一个人在家吃饭。但他今天的气格外不顺,不但挑剔厨子把菜做坏了,还嫌弃餐后的水果不够新鲜。 “这些都不吃了,给我拿瓶啤酒过来。” 酒用玻璃杯装好了端上来,乔正僧喝了一口就问,“这是哪里的啤酒?味道这么淡。” 于是就有佣人去厨房里,拿了酒瓶子出来给他看。 乔正僧冷冷哼了一下,“日本的酒?我不喝这个,我要喝德国货。” 一个管事的出来回复,“对不起啊乔先生,现在市面上东西少,什么都缺。别说德国货,其他牌子的酒,也已经很久没看见了。” 乔正僧知道这是实情,无奈只有喝这种寡淡的酒。他当水一样的喝,喝了一整瓶也没喝出醉意来。 等他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杨满回来了,所以其实也并不算太晚。但乔正僧的不满意还是满满的溢了出来,“你去哪里了回来的这么晚?” 杨满是没想到这个时候家里会有人。今天晚上海关署长宴请警局联委会的人,乔正僧本该是携伴侣前往的。这件事情他早就安排好了,临走前还找人挂了一通电话去吕家,通知接送的时间。 “我……去了趟仙月林。” “去干什么了?” “没什么,就是随便看看。” “老刘在吗?” “在。” “那么,这段时间里你老是请假,都是跑去仙月林了吧?” 听他这么说,杨满这才发现前面的话,并非随口一问。乔正僧是对他起了疑心。 “我……” “说罢,我听你的解释。” 在他这里,乔正僧大方又耐心的样子实属少见,但杨满却握不住这个机会了。他思前想后的考虑了很久,已经打定主意,要把窝藏项宝通的事情给瞒住。 只是乔正僧不好骗,骗他也于心不忍,一时半会的,杨满还想好要怎么办。他以为这阵子乔正僧忙的团团转,不会太在意他的事。 在等对方解释的空档,乔正僧不停的喝酒,就好像真的很口渴一样。 “那你……晚上的宴席呢,怎么没有去?”反过来,他跟常妈一样的本分,很少去探究乔正僧的行踪。只是眼下慌不择乱,少不得要转换下话题了。 乔正僧站起来脱掉西服,又解了衬衣的一颗扣子。“北平那边来人了,还带了英法领事,就临时改了名单。” 听到这个消息杨满马上紧张起来,“什么重要的事情,连你都不能参与?” 乔正僧佯醉眯着眼,晃着酒杯说,“鬼知道……你怎么老站的那么远,给我过来!” 看到杨满还在心怀顾虑的左右张望,乔正僧就很不耐烦起来。他伸手一把将人扯过来,力道之大,杨满差点没有站稳。如果不是隔着一个沙发扶手,两个人怕是要滚做一处了。 “你知道香港沦陷了吧?英国人真他妈的废物,不过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呢。日本人马上要接管租界了,他们要开个庆祝会。吕太太的计划是,到那个时候就公布婚讯。” 像是被鬼吸干了血一样,杨满的脸色瞬间白了,白里泛着青色,是一滩冷透了的死灰。乔正僧很满意看到他这个样子,只是心里头还不明白,到底是哪句话吓到了他,伤到了他。 那些恋爱文艺小说里的无病呻吟,相互折磨,向来被乔正僧所鄙视。但他发现,只要面对杨满,自己成了书里头的人。 对手越是逃避,他就越是紧逼。下一秒杨满就想往后退,但他就偏不放开。乔正僧将杯子一丢,腾出另一只手去抓他。 他们的动静闹得有点大。酒水将地毯浸成深色,杯子则咕噜噜滚到沙发底下。就连沉重的红木沙发也被移动着,摩擦地板的时候,就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声响。 最后杨满终于妥协了,被乖乖推到沙发里。 乔正僧将他按住,喘着粗气问,“告诉我,如果我结了婚,新娘子搬进来,你还愿意留下吗?” 两只肩膀被他抓的,骨头都要碎了。杨满的眸子一点点湿润起来。 这一天终于来了。他想过事情的发展,到最后是没有别的法子,唯有搬出去。至于要不要分手,全看乔正僧的意思。 总觉得已经做好准备,但事情真来了,完全不是想的那样。他整个人都有点迟钝,像是自我麻痹似得,就连眼皮都又涩又酸。心沉沉的,然而还勉强悬着,一根丝绷得很紧,也快要吃不住了。 落下去是无尽深渊。如果是场梦该多好……杨满有点憎恨自己的不争气。他怕乔正僧放手,宁可被他捏碎了也好。 “难道你想我留下来?” 乔正僧的口气却很不耐烦,“明明是我在问你,为什么总是你回过来问我?” 杨满的声音低的,像是发自一枚封了口的瓶,“因为我总要听你的……” “可我不想你听我的!”乔正僧急吼吼的打断他。“我要听你自己的意思,你不能总是听我的。如果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,那我现在就要跟你上床,你同意不同意?” 乔正僧动手撕扯衣服,杨满呆了一下,立刻就挣扎起来。他想推开身上的人,手猛的一甩,正甩到对方脸上。 就像被人打了一记下勾拳,乔正僧捂住鼻子,眉头拧成一团。杨满赶忙凑上去,扒开他的手往里看,发现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。 真怕他再添一处伤。乔正僧额角的疤,现在还很费事的,需要用一点头发来遮挡。 也是想挽救下局面,给彼此一个台阶。杨满很难过的说,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。但我不是他,也做不到他那个样子。我不想跟你闹,不想让你为难,我……我也不想看你受伤,” 不知道是酒精在起作用,还是鼻子痛的太厉害。乔正僧昏乎乎的,有点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。他怔了一下,又回过来很负气的说,“所以我让你留下来你就留下来,那你到底是个什么角色?陪床的秘书,还是一条丧了家的狗?” 有时候乔正僧的嘴是毒到可以杀人。 他到底要他怎么做?请求他不要结婚吗? 如果他说了,乔正僧能听从吗?万一他真的发疯,去毁了婚约,那也是杨满不愿意看到的。 他吃过那么多的苦,是最懂得跟现实妥协。而乔正僧,杨满重新认识他,是他跑到山上来找人的那一回。 他们终归不是一种人。他喜欢公子哥的那种骄傲,但两人吵架,气急了杨满也不会动手。更不用提像乌雅岚熙那样,发脾气将人打得头破血流了。 哪怕现在给一把枪,那他也只能把枪头对着自己。更不会把枪私藏起来,留作一个可以随时拿来要挟对方的武器。 如果不是那把枪,乔正僧何至于惹来那么大的麻烦。 乌雅岚熙是被自己的枪杀死的,但这把枪曾经属于乔正僧。 供词里乔正僧交代,说枪是他送给贝子防身的。但杨满即刻想到了有一次两人吵架,第二天他额头上的伤。至于怎么会被小荣拿到手,还是最近项宝通说给他听的。 本来武器在身上是带不进去的,所以一般都是事先隔着围墙,偷偷扔进去。可惜那天下着雨,加上油纸没有包好,枪落到水坑里没法用了。 当时小荣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是想找个地方把枪藏好,免得事迹败露了打草惊蛇。谁知道阴差阳错,无意间又发现了另一把枪,于是就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将任务执行了。 尽管斯人已逝,知道了这件事后,杨满还是对乌雅岚熙心怀不忿。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在鸣不平。事到如今他才明白,原来自己发的并不是义愤,而是嫉妒。嫉妒那个人对乔正僧的影响,福也好祸也好,总是刻骨铭心的,抹也抹不掉。 杨满问过他,后不后悔送了一把枪给贝子爷。乔正僧想了想说,“送枪我不后悔,我后悔的是前面的事。” 前面的事……杨满猜测,大概是指贝子出津前,两个人闹翻的事吧。 第81章 这边消停了点,就有人伺机出来收拾残局。 觉得被羞辱够了,杨满甩手就要走人,但又被乔正僧拦住。于是两个人重新拉扯起来,这回是当着佣人的面了。 看得出来乔正僧是使出全力在对付他。马上的,就被拦腰抱起,一把按倒在边桌上。 预料到他要干什么,杨满侧过脸去,不愿意让他得逞。但乔正僧抚着他脖子,手铁钳子一样掐住他下巴。 这个吻很疼。上边的人几乎是一面碾压一面撕咬。 想也知道,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窥视他们。他们像角斗场里被观赏的野兽。 杨满心里反抗着,身体却被亲到酥软。桌子沿顶在腰上,尾椎骨头被架的生疼,使得他不自主的踮起一点脚来。简直就像是在迎合这个施暴的人。 看他这个反应,乔正僧就变本加厉的抬起一只腿来,手就势摸到裆部,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。 “你喜欢我这么对你?你也真贱。” 没有反驳,但杨满哼了两声,眼泪就溢出来了。 乔正僧把他抱到沙发上脱衣服。杨满努力侧过身,乔正僧制不住他了,干脆就势将人翻过来。再压着腰,两下就剥掉了裤子。 事到如今,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了。 “在这里,不行的……”是警告,也算哀求。但乔正僧充耳不闻,又将他的衣服往上掀。 灯光下的皮肤白到艳冶。肢体饱满圆润,如凝住了的脂膏,闪着油润的光。让人想到那些西洋油画里的裸体女人,看似纯洁的肉欲之美。 乔正僧的手在他腰上流连不去,那里浅浅的一洼,看起来极脆弱,所以也是最诱惑的。 “啊,恩……别在这里。”乔正僧正捏他乳尖,放在指尖上揉搓。实在有点受不了,杨满呜咽着,再一次的提议。 “那你说去哪里?” “楼上。” 乔正僧掰开腿,看到他的性器顶头湿淋淋的,如果不是因为还硬着,简直就像泄过了一样。 “这不是很好吗?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老实多了。” 毕竟不是在小春楼,这样堂而皇之,杨满觉得羞耻极了。但他也还有点清醒,觉得乔正僧是不肯挪地方了。 如果不是疯了,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?乔正僧的意外之举,总会使杨满觉得,自己并不不了解他。尤其当他俯下身来,实在让人惊骇之极。 杨满整个人翻腾起来,忙不迭的往后缩。“干什么?别这样……” 乔正僧很不满意的瞪一眼,又扑上去抱紧了他的腿。 很快腿间就有了温湿的触感。一开始是轻轻,像鸟儿一样的啄吻。慢慢的,动作就重起来。直到下身进入一个湿热的器官。 顶头的吊坠也实在是太亮,那光芒无可抵挡的,蛮横的洒下来。杨满像是被淋透了一样。 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缭乱。 乔正僧看他脸红着,额头汗津津的,一脸要哭的模样。就忍不住问,“怎么了,不舒服?” “不是……我不习惯,还是你进来吧。” 又是完全不搭理的态度,乔正僧抱起他的屁股来,埋脸过去亲了一口。这次杨满没有躲,但他身体始终绷得很紧,就连脚趾头都蜷起来。 就连身体都没有清洗,不知道他怎么可以……杨满忍不住又嘀咕了一下,“还是不要了,很脏……” 是有点味道,但乔正僧不觉得他脏,反倒是很兴奋的去摩挲大腿内侧。丝一样光滑。屁眼子闭合的很完美,却有点虚张声势。随便舔了两下,缝里就泌出水来,像是清晨吐露的苞蕾。 沙发靠墙,斜对着一扇窗户。左右就是小客厅和楼梯间。所以他们实在是不够隐蔽。尽管周围空荡荡的,制造出没有人的假象,但谁也知道这房子里的耳目,不过是暂且退下去的潮水。总有涨回来的时候。 杨满就真的觉得自己仿佛一条鱼,搁浅了,暴露着,无处依附。 被顶的半个身子挂在外面,几乎是半悬着的。上衣垂落,露出满是吻痕的胸口;性器也翘着,跟着身体摇摆。杨满几乎要放弃了,任由自己一点一点的往下滑,坠落到地上也罢。 好在乔正僧终于拉他起来。 抱住他第一件事是亲他。与以往无数次的接吻不同,这回乔正僧仰起头来舔杨满的唇。小心翼翼的,近乎虔诚的姿态。 杨满搂紧了乔正僧,放任自己坐下去,让他插到最深。又伸出舌头来回应。至此,他们交媾才真实起来。两个人迷乱的拥吻,像一对交颈的蛇。 第82章 看得出吕太太年轻时候是个美人,她跟锦千站在一起,眉眼和仪态都胜过后者。只是女儿的青春太无敌。一个是含蓄的旧照片,一个时髦的电影海报。 “我记得你嫁人的时候,就连老佛爷都是给了赏的。如今的局面,简直要什么没什么,挑这种时候过门,会不会委屈了孩子?” 这张旧照片气度雍容,还带着旧时代的影子。卫思耕见了她,难免的回忆往昔,自觉的站过去,好像他们是同类一样。 可惜他并不了解吕太太,其实她年轻时候叛逆的很,小姐出身却讨厌官场。所以眼前这个老头子,并不很得她的人心。况且说的话还不那么中听。 她敷衍他,“老先生说的对。不过年轻人不一定在乎这些个虚文,还是改天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思。我也是与时俱进,讲讲自由和民主嘛。” 你追旧我议新,这一下算是戳到了老爷子的痛楚。 卫思耕讪讪的,终于叹口气,侧身去取桌上的茶碗。如果不是乔正僧出手,让岚熙贝子叶落归了根,他也不至于出尔反尔的,又跑来跟吕太太周旋。 不过乔正僧也是真有本事。谁能想到他会另辟蹊径,找人去盗墓把骨灰偷了出来。 这件事办的神不知鬼不觉,就连成王府的人都不知道。但是西郊的衣冠冢已经名不副实了。 乔正僧对卫思耕说,“不需要念我的情,这本是我愿意做的事情。” 他说这话也不避人,只是杨满自己识趣,不要紧的事情搁下,自觉就出去了,要到卫思耕告辞了他才出现。所以就没有听到乔正僧说,并不想马上结婚的话。 其实乔正僧的心思,不必卫思耕来说,吕太太也能猜到几分。 前一阵子苏州老家来信,说是二老想来天津探亲,顺便也商量婚事。但被乔正僧以时局太乱,路上不安全为由拒绝了。接着就听闻他聘了一个旧相好做秘书,两个人同进同出,吃住也在一起。 吕太太一面跟卫思耕打探这件事的真伪,一面在女儿那里旁敲侧击的问,结果两个人都是滴水不漏,一个劲的帮乔正僧打掩护。 按说订婚才过了大半年,也用不着那么急。只是遗产官司还没打完,儿子又不中用,吕家实在需要一个能干的女婿来撑场面。这其中的厉害锦千也知道,但她每次的态度都还是很不耐烦的。 “要我怎么说?总之我是没法子问他的。” 吕太太也怂恿女儿耍点手段,比如约个亲近点的男性朋友,一道出去玩耍几次,给乔正僧制造危机感。但这个锦千也不知道怎么的,自打订了婚,别的应酬都恹恹的,简直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。 “我看你是被吃死了,也难怪他这么胡来。你在香港又不是没交际过,怎么回到天津反倒像个呆头鹅,扎到一个坑里出不来了?” 锦千很无奈的叹口气,“人也是你挑的,我不中意不好,中意了也不好。要是你看不惯他,干脆帮我另外选过。” “你……”吕太太急的要跳脚。“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笨蛋女儿!” 好在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,她假公济私的耍一点手段,虽然说不上是十拿九稳,但好歹能摸摸情况。 这边乔正僧还是每日里跟锦千约会,一般不是吃饭就是看戏。 有时家里设牌局,乔正僧也可以敷衍一下。话说的很客气,不算太热情,但仗着牌品好,人又有气度,一班太太们就很愿意招呼他。 “乔先生是真君子,又不迂。留过洋的人就是不一样,你们家锦千好福气哦。” 这话真是既中听又不中听。虽然乔正僧是金龟婿没假,但吕家也算高门,锦千又长得好,所以吕太太还是很骄傲的。 坏就坏在女儿有点拿不住。虽说订了婚,也实在不必一副终身有靠的样子。 女人不矜持,那是要被看低的,所以吕太太忍不住泼冷水。“男人都是两面派的,他敷衍你的时候,自然表现的千好万好。等结了婚,住到一起了,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。” 锦千知道母亲正在刺探乔正僧。她向来反感那样的行径,于是便赌气的说,“讲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?如果他的真面孔要等结了婚才出来,那我也只有等到结了婚,才能知道……” 吕太太有点生气的打断她,“好了好了随便你,这个没良心的。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。” “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,你知道你就说。干嘛卖关子?” 吕太太心里头一急,索性也敞开了说,“他在家里养着一个呢,别跟我说你不知道?” 锦千的脸白了又红,“那……那是外头人胡说的,怎么你也信!” 吕太太翻了下眼皮,面上就浮出一点讥讽的颜色。确实她也没有实在的证据,来说明乔正僧的苟且。这里面的不对头,全凭她自己的的直觉判断。 她的直觉向来准确。 听过去帮佣的人说,乔正僧每天回来都很晚,常常一大早就出门,生活的很规律。他话不多,娱乐也少,家里偶尔招呼客人,也并不铺张。所以在他那里干活,还算是件蛮清闲的差事。 至于那位贴身的秘书,虽然吃住都在一起,但听说是参照了国外的规矩。看他们平日里的相处,也还像是主仆的样子。 甚至能看出来,乔正僧对待他还有几分严厉。 有一回好像有桩什么公事,杨满很不同意乔正僧的决定,一大早的一直在劝。结果乔正僧就脾气大发,甩了外套,又逼着杨满吃掉早餐。后来杨满跑到楼上去挂电话,他跟上去,下来的时候气氛才稍稍缓和。 “他们在上面呆了多久?” “也没多久,马上就下来了。” 家里忽然多了些外人,那一阵子的乔正僧还很不习惯。本来他已经很随便了,只要常妈不在,他可以随时随地的拉住杨满亲热。 比如在餐桌上吃到一半,兴致来了就盯着人看。等杨满意识到了,人木木的好不自然,眼睛却是明媚而灵动。这时候乔正僧就凑过去亲他,解开一颗扣子,手塞进去搓揉乳尖。也不管对方反抗的强度,硬要做到把自己插进去为止。 杨满的迎合方法很含蓄,只在关键的地方体现。比如他虚虚的撘着手,就连声音都不放开,里面却总是一个劲的绞紧。这样表里不一的态度,引出乔正僧的好奇,于是就按着他问,“喜欢我么?” 一句很清淡的情话,简直都配不上眼下情事的火热。杨满眨眨眼,很爽快的答了。 乔正僧又接着问,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 这个答案看起来渺茫,似乎是很遥远了。杨满有一点迷糊,因为情动了之后苦涩的滋味,他已经忘了自己品尝了多久。 两个人要从这样的缠绵里分开,实在是不容易的。虽然乔正僧已经使过钱,打点了这些探子,但总归不能十分的放心。 夜里摸到房间去,须得万分小心,只因为晚上太安静。 简直跟偷情一样,反倒使人的欲望膨胀。乔正僧的动作越来越大,听到耳朵里就是惊天的动静。 “恩,到地上去……” 乔正僧抱着他翻身,滚落地板发出咚的一声,巨响。 楼下佣人房隔得很远,是专为保护主人隐秘的设计。但杨满还是睁大了眼,慌张的样子,像一只驻足的母鹿。 他想要停一下,但乔正僧反倒更来劲,翻身上来压着他的腿,几乎是将人对折了。 简直是一场厮杀,末了地上洇湿的一滩,夏日里也好像蒸腾着。两个人紧紧拥着,像是战场上躺倒的对手,又好似尚在胎中的一对孪生子。 乔正僧任堵着他,就连腿都不放他下来。“搂紧了,抱你去浴室。” 杨满觉得骨头酸酸的,累极了。况且对方身上湿滑的,几乎攀不住。“不行……你出去。” 僵持了一会儿,乔正僧也只有拔出来。尽管杨满很快的合上腿,但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精液流出。并且不肯在腿上蜿蜒,而是淋漓的,滴了几点到地板上。 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,但杨满还是尴尬的顿了下,随后不回头的走出门去。 乔正僧的眼神炯炯,暗夜里的猫一样。就算杨满已经披上一件睡袍,他还犹自兴致盎然的观赏,裸露在在眼前的小腿和脚踝。 善良,还有一点软弱,就连女性都不再流行这样的品格。在这个时代里。 乔正僧一向都觉得自己会喜欢端庄大方,独立自强的女性,比如吕锦千。哪怕吴丽环,也远比杨满合适。结果现在是,不止性别倒错了,什么都错了。 难道是因为肉体实在美妙?乔正僧明白当然不是那么回事,他的身边不乏美人,至少乌雅岚熙就不差。然而在杨满身上,欲望就体现的最为炽烈,拥有的时候也最为满足。 痛苦与甜蜜相伴相随,永不餍足的肉欲,惶恐无时不刻。 莫非这就是,所谓,真的爱的滋味? 窗外是宁静的夜了,风透过纱窗,吹拂到身上一丝丝的清凉。乔正僧躺下来,避免去看脚边一两滴浅薄的白。床底下因为没有堆积杂物,看上去十分光洁,使得角落里那只纸袋子很突兀的,一眼就被望见了。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。乔正僧想起那一天院子里明暗交替,女人湿漉漉的长发,蛇一样的披挂下来,使他有一点惊骇,同时又是无端的愤恨。像是被侵害,受了侮辱那样。 本来他对女性是无可无不可,很忽略的态度。自此,便有了一点抗拒。袋子取过来,乔正僧只拨开看了一眼,马上被烫到似得丢回去。 里面是一件女人的夹袍。 第83章 杨满万万没想到会撞上乔正僧。就因为妙鲜楼兼卖茶水,他还未走近,就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摆着茶具,一男一女两人对坐。冲他打招呼的是乔正僧,而旁边那位侧过身来好奇张望的,应该就是吕七小姐了。 杨满很吃惊,因为乔正僧一向不爱喝茶,也不喜欢茶楼的氛围。而且这样堂而皇之的出来坐着,也绝非明智之举。 等他走近,乔正僧就问,“做什么去了?” 手里的袋子没法藏,杨满也只有说,“去改衣服了。上回来家里的裁缝,说如果能去他店里光顾,可以算我便宜点……” 不能说做了新衣服,因为如果那样,也许会被要求拿出来看一眼。 吕七小姐这时候已经站起来了,正浅笑着,很认真的端详他,“是杨秘书吧,有没有时间,过来坐?” 杨满是没有跟吕七小姐打过照面的。顶多惊鸿一瞥,见过她窈窕的身影,有时候在车窗里,有时候隔着一段距离。报纸上的照片朦胧又诗意,但真实的人去掉那层幻影,也还是带点不染尘埃的美。 大户人家的小姐,难得出现在杨满的交际圈,富贵的男人倒是比比皆是。所以他很敏感的,马上就察出她的不同来。 “不不,我还有事。你们坐吧。” 嘴里这么说,人却没有动。杨满心里头着急,很想要提醒他们一下。但也怕扫了乔正僧的兴致,显得好像在吃醋一样,引起吕七小姐的疑心。这边乔正僧进一步问他,“你还有什么事?” 今天是周末,按规定是有半天休息的,然而东家的问题却不能不答。 “呃……打算去剃个头。” “那过些时候再去好了,现在这个样子刚好。” 杨满实在不明白乔正僧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单纯的,只是不想他把头发剪短。要不是还揣着几分心虚,他简直就想赌气坐下来了。 “不剪也行,我去洗一洗。” 理发店可以修面,也做推拿,是普通百姓休闲放松的好去处。但乔正僧还在阻拦他,“回家叫佣人给你洗行不行?跟外头的也差不多。” 他这样的硬来,使得场面尴尬极了。隔着半堵墙,杨满立在窗户外头,已经说了半天的话。跑堂的看见了,等了半天,终于也忍不住过来问,问他们是不是还要再加点什么。 好在吕七小姐很淡然,具备了闺秀和知识女性的素质。杨满偷偷看一眼,发现她面色不改,还是一副善意的笑盈盈的样子。 正好茶也淡了,乔正僧叫撤下去,重新上一壶。 杨满一袭白竹布的长衫,真坐下来了,倒还比旁边两个穿洋装的看起来合眼。怪不得吕七小姐评价他说,“你不像当秘书的,像个教书先生。” 但乔正僧马上质问她,“怎么看出来的?穿长衫可不稀奇,洋行里头多的是。” 吕七小姐面朝向杨满,话却是说给乔正僧听,“当然不是衣服的缘故。我的意思是,杨先生气质很文雅。” 很少有人称他做先生,知道底细的,这话听来未免讽刺。但杨满相信她没有恶意,只是尴尬的滋味一层又一层的叠上来,压得舌头也麻了。 乔正僧像是听不到了,或是听到了也装听不到。他嘴巴紧闭,眼睛也不抬,仿佛谁也不认识,只是个拼桌子的客人。 “我哪里有学问做先生,倒是听七小姐说话,是个女学生的样子。” 锦千眨眨眼,很俏皮的回,“那我本来就是嘛。” 她的眼睛明亮,衬着瓷白的皮肤更显得有神,实在是个美丽的人儿,就连杨满都快要被她的风采迷倒。更不要说旁边桌子上的男子,无论年长年少,都少不得要侧头看一眼。 乔正僧还在闷头喝茶。 杨满伸手去摸茶壶,一次又一次的帮忙倒满。这样的谈话接下来,只能跟桌上的茶水一样,越来越无味。 如果只是想让自己的未婚妻亮个相,那么到此为止也足够了。杨满觉得眼睛有些发涩,于是望向窗口,同时心里也在盘算,要找个什么由头离开才对。 沦陷后的天津也确实没有太大的变化,茶楼顾客盈门,街上也照样熙熙攘攘的。就算每个人心里头都明白,这世道不同了,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。要吃,要喝,要谋生计。 慢慢的,一些事情也就见惯不惯了。 类似不知什么时候,身边就冒出一支军队来;前面的街道刚刚封锁了;甚至于不远处徒然响起的枪声,都已经掀不起太大的动静。只是国人爱看热闹的本性,总还是出了什么事情,就迫不及待的传播出去。 比如这时候街上跑过几个人,似乎还有一个从门口进来。马上的,气氛就有点不对了,都是压低了声音在窃窃。 这时候乔正僧忽然说,“七小姐想要去留学,但我觉得日本不合适。” 锦千回应他,“我知道你是英美派,但是你看,英国已经被打败了。这就说明它的文明程度不够。” “也不能这么说。而且,至少还有美国……” “你去过美利坚?” “那倒没有。” 不知不觉,周围说话的声音大起来。杨满依稀听到有人提及“李记”,不确定是不是指李记西服店。他觉得自己应该即刻的走掉,因为要是在这里被捉,势必会连累身边的两位。 可惜他整个人都有点麻木,特别是四肢,沉得抬不起,像是化成了石头一样。 至于乔正僧跟吕七小姐的讨论,杨满也听在耳朵里。但这些飘渺的话题,此刻实在无关紧要,也就自然而然的不去理会。 “看你要学什么了。如果想当个社会变革家,那去日本是可以的。毕竟孙文也在那里呆过。” 乔正僧口气温和的像个长者,他比她大六岁,在婚姻上是很登对的年龄差。而且也能看出来,他态度是真的耐心。 锦千出神想了想,马上坦白说,“我没办法做社会变革家,虽然我很佩服秋瑾女士,但我不能学她……其实我是个懦弱的人,去留学只是为了逃避……” 她的嗓音实在好听,很软很平滑,像一道悄然流淌的溪水。哪怕用一点文艺的腔调来剖白,也并不惹人厌烦。就这样越坐下去,就越发现对方的好处。凭杨满对乔正僧的了解,他是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。 两个穿便服的巡警走进来,正在跟这里的掌柜交涉,似乎是要守着门口盘查。因为马上要接近晚饭的钟点,所以还是很影响生意的。 掌柜的正在一个劲的哀求,也拿出了钱来打点。明知道没什么用,只是求个心安。 杨满觉得额上凉丝丝的,大概已经有一些汗冒了出来。明明乔正僧就坐在旁边,声音却好像是隔了很远传过来的。 “你这是在骂我?你一个女子,谈什么懦弱不懦弱。不是有那句诗……” “别这么说。”锦千表情严峻的,就像是自己受了曲解一样。“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……” 有点突然的,乔正僧打断了她的话,“走吧,我想我们该回去了。” 杨满本来是迫切想要离开的,但不巧发现自己放在椅子上,挨着大腿的那个纸包不见了。于是马上四下里张望,硬撑着不站起来。 要等扣好手提包,离开座位了乔正僧才告诉杨满,“你的东西在这里,我先帮你拿着。”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的,倒是悄无声息,跟个扒手一样。松了口气后,杨满觉得身上酸软的,话都有点懒得说。跟他们一道走出去,很顺利就通过了封锁。乔正僧要自己开车,他也不抗拒,乖乖的坐到后排去,跟吕七小姐并着肩膀。 第84章 车子一启动,锦千就问乔正僧,“我们去哪里吃饭?” 但乔正僧却回答,“很抱歉,晚饭不能同你吃了。我待会儿还有事。” “啊?不早说……”锦千有点惊讶,并且很失落的叹了口气,“这么晚了也来不及约人。算了,那你先送我回家。” “恩,回家多陪陪你母亲。如果真出去了,又要好几年不见面。” 简直像换了一个人,杨满从来没听过乔正僧这样子说话。老气,温吞,像一壶已经熄了火又还没烧开的水。 天上的霞光耀眼,黄橙橙的,简直不像真的,是抹到画板上的颜色。 车子开得极慢,也是在画中那样,时间是静止的。 锦千往窗口望了望,随即拉上帘子,挡住了脸上的光。“所以,还是要拜托你帮我照看她……” 乔正僧说,“你放心,我会的。” “那么……真的不要出去了?” “算了。” 听他们两个的谈话,杨满生出了很多疑惑,又不敢胡乱的插嘴。这场邂逅从头到尾都很离奇。他想,或许待会儿可以问问,但也要看乔正僧的心情。 果然乔正僧的心情就很恶劣。将吕七小姐送到之后,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。 回到家里饭已经摆好了,但乔正僧进门就上楼,就连衣服也没换。他的手提包丢在地上,杨满想了半天,还是捡起来,帮他送上去。 书房的小阳台上,乔正僧站在那里抽烟。杨满过去挡在面前,很着急的劝他,“你不能呆这里,赶快进去。” 虽然天也快黑了,但乔正僧还是很听话的,转身就进来了。杨满跟着关上门,窗帘也拉严实。 日头在短下去,外面深沉的蓝色,进来才是全黑。杨满想要开灯,但听到乔正僧说,“别开灯,你过来。” 极其昏暗的室内,就连他手边的那颗火,也是闪的那么微弱。 乔正僧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,侧过来,伸直了长腿。那口气仿佛邀请一个小儿,到他膝上玩耍一样。 杨满走到他脚边,将手提包放到桌子上。 乔正僧靠过去捉住他的手。 杨满的指头长,手上的皮肤白净,甚至有一点骨感。好看是好看,但如果让算命的来说,就不是有福的相。命好的手应该是像乔正僧那样,掌厚而有弹性。 乔正僧用两个指头捏他的掌心,确实是有点单薄,不够饱满。 然而,越是可怜之人,越是有可恨之处。乔正僧够到杨满的手腕处,像个铐子一样,用力的钳住他。“我想过了,在我结婚这件事上,你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。所以那一天,我不该那样的逼迫你。” 被摁的站不住了,杨满只好蹲下来,手很乖顺的放到乔正僧腿上。他抬起头来看人,眼神也是温驯的。 “我一点也没怪你。” “那么到底要怎么做呢?” “其实我想过,实在没有别的法子……我想我可以搬出去。” 这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想法,但真实的听他说出来,却好像被人掐了脖子。乔正僧觉得呼吸都有点艰难,身体像是浸在冷水里,加上周围真实的黑暗,使人格外有一种,坠落深渊的错觉。 他向来是越生气越平静。“好,我同意。” 乔正僧摸到杨满的耳朵,那纤薄的一片,手感微凉,花瓣似得。倒是很引诱人捏一把,看能不能捏出汁来。 “如果你真的想,我可以帮你找间房子。不过到时候,杨满,我希望你能够老老实实的,当一个情妇。做得到吗?” 从鼻子里轻哼出来,似有似无的一声答应,简直像是啜泣。 他越顺从,乔正僧就越觉得可恶,好像对方作假一样。他蛮横的将拇指放进杨满嘴里,用力戳弄他的唇和舌头。接下来,就是把人拨到自己的双腿间。动作粗鲁的,倒像一个逛窑子的生客。 在这间屋子里,也不知道亲热过多少回了,但今天的气氛就格外的浓重。 乔正僧忍不住去捧那颗头颅。那柔软的毛发,和滚圆的形状,想象它即便脱离了身体,也是一样的美丽。 久违了的被捅到喉咙的感觉。因为并没有准备好,被猛插一下之后,杨满赶忙就了吐出来。 看他低着头半天不动,乔正僧说,“算了,你起来吧。” 但杨满马上站直了,又去含那根半软的湿凉的阴茎。他的头发还是长了,拢住眼睛,使人只看到下面的一截鼻梁,直且白,倒也十分可怜可爱。 乔正僧还想要摸一下,但终于忍住了。 这一回顺利多了。嘴巴放松,调整了角度之后,自然而然就吞了下去。少有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刺激,也算是他摆脱不了的经验。 没来几下,乔正僧就按着他射了。 杨满很尽心的,维持着一个姿势,由他狠狠的进出几下,发泄完全了,这才缓慢的吐了出来。接下来很喘了几口气后,又很快撑着抬起头来。他唇上泛着点水光,嘴边却是干干净净,表示一滴也没有浪费。 本应该是满意极了,乔正僧的眉头却拧着,怎么也展不开。 接下来杨满帮他收拾,就连额上那点薄汗,都拿出手帕子来擦掉了。但乔正僧未免有些不耐烦,“不用管我,你去洗一洗,然后下来吃饭。” 杨满答应着站起来,但等走到门口,乔正僧又喊住他。 “你的东西,拿去。” 那个瘪瘪的纸包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取出来的,正斜躺在桌子的一角。杨满倒吸了一口气,马上就觉得嗓子里痒痒的。但他还是忍着,低着头走过去。 乔正僧就坐在椅子上,动也不动。门开了,走廊上的光漏进来,照到他凝滞的肩膀一侧。 杨满脚下迟疑着,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。 门再关上,黑暗又填满了房间。只是此时,外头的夜,也更深了一层。 第85章 打开右手边的抽屉,里面躺着一把银光铮亮的枪。 这玩意儿曾经是他的罪证,案子的关键。事情平息后,他花了大力气搞到手,一度想要丢进海里。 冰冷的,握在手里又格外的沉。现在他舍不得了,隐隐约约的,总觉得会派上用场。 也时不时的拿出来看它。想起枪响的那一刻,还有被夺走的那个人,不再是惆怅的胃也翻起来。而是空荡荡的,一了百了的情绪。 乔正僧想着自己恐怕也逃不过这一遭,只是未必会有人陪在旁边。 回忆起来,这已经是杨满第二次帮项宝通了。上一次可以说完全冲着吴丽环的交情,而这一次,就有点说不清了。或是身为中国人的正义?因为日本人已经证实了天字会参与“锄奸行动”,正铺天盖地的搜罗主谋。 但是那个人的影子脱不掉,或许是冲着他的面子也未可知? 乔正僧忍不住去想这个可能。但是他看到了纸袋子里的三张船票,明明白白的,骗不了人。 理智告诉他,不如放杨满走,权当做了件好事,送佛送到西。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乔正僧马上觉得不能忍受,就好像被人挖去心肝一样,疼的脑子也要烧起来了。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,当情人不说,而且是个汉奸的情人。乔正僧想不出他有什么不走的理由。 现在想想,真是是气昏了头,也没仔细考虑,就吩咐刘罗新去查。眼前事情是摸清了,就是有点骑虎难下。 事到如今,乔正僧亦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来。因为刘罗新得了线索,来通报的时候简直两个眼睛都放出光来,一个劲的撺掇,说这个消息最好直接报给日本人,不能让保安队那帮孙子抢了功。 他在仙月林应酬后者应酬的辛苦,总想找个机会吐口气。所以乔正僧只好先稳住他,“那当然,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了。” 置身在浓密的黑暗里,破这道难解的题。似乎左右都不得法,保他就不能保己。 忽然响起来的的电话铃,格外惹人厌烦。但能直接拨到书房的,大都是比较重要的人物,所以乔正僧还是立刻接了起来。 是吕七小姐,用了很轻松的口吻,“哈喽,是乔吧?我想开得再慢,你也应该到家了。” 乔正僧说,“是……有事吗?” 那头却沉默了半天,有一点呼吸的声音传来。“怎么就回来了呢?跟我们说的不一样。” “不是有情况吗?场合不太好。” “可是不瞒你说,再来一次的话,我可有点受不了了。” 乔正僧听不太懂她的意思,但还是安慰说,“你不必了,我自己同他说。” “他能信,不会觉得是哄他?” “他不会的。” “好吧。” “恩。” “……那古德拜?” “恩,拜。” 就因为锦千说过,母亲喜欢留心听她的电话,所以他们向来是长话短说,拣最重要的词句,对方明白就好。 不然被吕太太知道了他们结婚只是做做样子,彼此商量好了要追求个人的自由。那真不知道该要怎样的惊骇,又怎样的气愤了。 从这一点上来说,吕七小姐肯做这样的妥协,可见是很大胆,思想又极开放的一位新女性。 乔正僧跟她保证,“万一将来碰上了真心喜欢的人,你随时可以……” “这个我想过,那也不一定要离婚。” “你是这么想吗?对方可未必。” “不瞒你说,我是真心的喜欢乔太太这个头衔呢。” 也不知道算不算玩笑话,乔正僧有点闹不懂她。但也无所谓,他费心琢磨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 当初动了心思去追求她,也算是机缘巧合。因为他被关着,隔绝了信息,不清楚外头的情况,怕极了杨满审在他前面。当初最捷径的一条路,就是靠吕家。受害者的家属有这项权利。 但出来之后,特别是得知杨满在廖枯人那里,他也就想明白了。结婚便结婚,或许他命里该有个妻子,最后生下个一儿半女,也不算什么坏事。 所以那段时间里,他是安安分分的在谈恋爱。甚至有时候吕七小姐递过来的纤手,还有那娇嫩的香唇,乔正僧细心品过之后,也觉得另有一番受用。至少并不讨厌,他本不是专爱男人的那一类。 只是这种谎言,再见到杨满之后,就骗不了自己了。 如果当时杨满不讨饶,没有勾引他的话,说不定乔正僧就走了。走了就走了,早晚也要回头。就像眼下的状况,那点可怜的尊严,真的不算什么了。在那间闷湿的小屋子里交尾,真正屈辱的是谁? 乔正僧简直想杀了他, 然而锦千却说,“我是想找一个,像你爱他那么爱我的人。” 乔正僧听了有些发窘,他觉得自己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。而且,他也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个字。 就手点起一根烟来掩饰,乔正僧很淡漠的说,“你想多了,恐怕我没那么高尚。” 他自认在杨满身上,尽是起一些疯狂龌蹉的念头,与女士们心目中的理想绅士相差甚远。只是外头人看不出,至少那班太太们都爱夸他:乔先生风度好极了。 退婚的事情,乔正僧不是没想过,只苦于找不到一个好借口。这件事没法硬来,目前他的生意周转,很需要航发银行的支持。 另一方面就是拖着,跟那些幼稚的政客一样,指望日本人倒霉的那天。 然而却越来越不妙,伪政府已经在南京成立,就连香港也沦陷了。眼下的形势,仿佛只有汉奸做的彻底,才足够扳回一局。 好在吕七小姐跟他摊牌,表示不在意他外头有人。毕竟一些旧家庭里,这种事情也是常有。少爷们不必守身,没娶亲前也是去嫖,往往就有了固定的相好。 于是乔正僧明白她什么都清楚。本来也是,那案子闹的满城风雨,基本上什么也瞒不住。但他还是要试探她,叫她放心,说杨满没法进门做姨太太的。 但是吕七小姐又说,她打算结完婚,就去日本念书。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,不必跟任何人交代。 乔正僧觉得很诧异,同时也觉悟到,其实他对吕锦千一无所知。平常喝茶看戏都是演戏,彼此从来也没深聊过。 那么,就当是互相利用好了。乔正僧想也不想,就很无耻的答应下来。 说实话杨满也没料到,船票会有三张。他一开始还很糊涂的猜想,莫非是怕肚子里的孩子要出来了? 就连项宝通都是懵的。好在吴丽环洞若观火,马上就判断出,这是给杨满的机会。 杨满很意外,“我?我又不走……” 吴丽环马上问他,“你为什么不走?” “我为什么要走?” “你当然要走。” 要走的理由太多了,吴丽环随便想想,就能说出一大堆。 比如帮助他们逃脱,杨满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;比如秋雁,是不是应该找到她,一家团聚?再比如乔正僧要结婚了,留在这里也是尴尬;哪怕乔正僧不结婚,难道真要陪一个汉奸终老? 项宝通的头发胡子修剪过了,大概是吴丽环的手笔,不是很整齐,但看上去清爽多了。或许这个的缘故,他整个人也积极起来,附和着说了一句,“走吧,留在这里什么也干不成。” 说的也对,但凡做点正经事,就好像在为日本人卖命一样。所以很多人都不出来了,有名旦罢演的,还有画家封笔。 可惜乔正僧走不脱,一大帮子的人跟着他吃饭,个个拖家带口。就连常妈儿子的差事,都是由他荐了去的。 当初提出来,本以为他不会答应,没想到几天后就办成了。只是他索要的报答也很出格。因为乔正僧提出,要杨满穿一回吊带丝袜。但因为丝袜穿在裤子里也属怪异,于是又进一步要求,用旗袍来配合。 “哪里来的旗袍?” “现做,赶赶工,一天就出来了。” 杨满惊骇的嘴也没合上。毕竟制衣服是量身材的,哪怕像上次一样把人请到家里来。 乔正僧却故意笑的很狭促。一双手从腰滑到屁股,“很奇怪吗?其实男人都这样……” 其实秋雁也讲过类似的话。男人骨子里脏,做生意不能假清高。要淑女,家里摆着一个呢。就是因为家里规矩大,所以才出来找不规矩。 他们都忘了他也是个男人。 “要说正经,他妈的我比他们谁都正经!”小春楼里姑娘的话。他们都想早点嫁人,好好过一份日子。 “都不把你当正经人看,弄得好像我们天生贱,喜欢脱裤子一样。”吴丽环说起项宝通来,因为都是穷苦出身,知道彼此的难处。他把她当个普通女人。 搓揉了一阵,乔正僧就摸到他屁股的下缘,掂分量似得,掌心朝上托着两团臀肉。“我看你最近瘦了,这里倒是没减……怎么好像还厚了?穿旗袍会很好看的。” 这种口气,像是讨论女人的胸。乔正僧也想到了,马上低下头含着嘴里,“这里用个假的,穿上衣服就看不出了。” 那还不如去找个真女人。 这么扫兴的话,杨满当然不会出口。只是找借口拖着,先在家里穿了一回玻璃丝袜,搭配一件艳丽的绸子睡袍。 因为腿长,脖子也够细,翻过身去倒真像个高身材的女人。隔着一层纱,乔正僧从小腿开始,一路啃到腰上,把他下半身都舔的湿哒哒的。 看他兴致很高的样子,事后杨满就犹豫,要不干脆答应他算了。 最后,反倒是乔正僧自己淡了。大概也看出他不情愿,这一页就当翻过去,之后再没提过。 “你们不适合的。” 这话黄鹤说过,现在轮到吴丽环再说一遍。 杨满也不反驳,或许真不适合吧。但那又如何呢? “老实说,他对你好不好?” “好。” “醒一醒,别把上床当成好事了。” 这一句话吴丽环是凑近了,小声说的。就算项宝通坐在屋子的另一角,隔了老远根本听不到,杨满也还是觉得发窘。 刚来的时候,还觉得这房子宽敞。困在里面久了,就越来越逼仄。吃空了的罐头堆在墙角落,垃圾不能丢出去,占的空间也越来越多。 整日里关着窗户,空气也是浑的。有时候等夜深了,就开一条缝通风。因为宵禁,外头有人巡逻,所以还是不敢出去。 吴丽环的肚子快足月了,当然更加要走。只是杨满不听劝,让她很遗憾。 项宝通不理解,“干嘛一定要带他?” “你不懂,他在这里过不好的。” 项宝通抬了抬眼皮,不再言语。看出他心里不痛快了,吴丽环只好说,“少帅不是对他很上心吗?我是怕你交代不过去。” 想想道理也对,当初两边争来抢去的,他们也都参与了。只是没想到,这事到现在还没完。 “走,我们到楼上去,给你看样东西。” 怕她身子重不方便,杨满迟疑着,“上面有什么?我帮你去取。” “你上来就是了。” 楼上有卧房,杨满第一次上来。床是很漂亮的铜床,搭配繁复的中式家具,倒也意外的和谐。 “你看你看。”吴丽环已经塞了一样东西到他手里。 是一张相片,拍一个戏装的女子,半身像。 杨满问,“这是谁?” 吴丽环说,“你仔细看呀。” 果然再一看就清楚了,这就是成王府的贝子爷,乌雅岚熙的戏装照。杨满把相片还给她,一面讪讪的说,“哪里找的?该是他们落下的……” 谁想吴丽环接过来,还是往他的眼前递,“看出来了没,恩?是不是跟你有点像?” “是,是有一点。” “他真人我也见过,不过扮起来就更像,你说呢?” 岚熙的眉毛淡一点,眼睛也窄。用画笔勾脸,勾出来的轮廓就神似杨满,这一点也没法不承认。 “好了我知道了。”杨满有点不耐烦。但他调整了情绪后,马上抬起头来,报以一点歉意的目光。 吴丽环与他四目交接,看了半响,也就不多话了。“那你自己想吧。” 从贝子府出来,杨满就去了李记。 “这次不是改衣服,要做一件新的。” “新的旗袍?” “对。” 早过了立秋了,作坊间还是一样的闷。因为空间都尽量的让给了前头的店面,这里头就格外狭窄。七八个人挤着做工,说话好似在演讲。 于是杨满招呼小裁缝出来,“走,陪我一道去选块料子。”都知道他是为乔正僧办事,也没人说什么。 西服店的面料少,所以要去对过的绸缎店挑。路上小裁缝就问,给谁做,料子喜欢什么花色,衣服样式有没有要求。 杨满回答,“我的身材你量过吧?就按那个尺寸做。料子你来挑,不要太艳了,也不能太素……” “你的尺寸?” “是啊。” 这么交代了,还没到店门口,杨满就站住了。“来,钱拿着。买衣料,还有工钱都在里面了。要是还不够,等我取衣服的时候再补给你。” “比不上贝子爷,估计也是不当真的……”卫思耕就这么回答她。当然这话可不可信,吕太太也存疑。 “听说是乔先生的同乡,还能攀上点亲戚?” “这我就不大清楚了。他手底下有个人是南边来的,估计知道点底细,你可以去问他。” “哦……,他叫什么?” “刘,好像是姓刘。” 吕太太很有点不耐烦眼前的这位。说话永远只说一半,混惯了官场的老滑头。但这回备了好酒好茶,规规矩矩的请他,总还是想多套一点话出来。 “不当真么,我看也挺上心。听说送过房子,还给了上海船厂的股份。” 老头子听了就笑,“吕太太你比我清楚嘛。” “说出来我也是着急。”吕太太没什么好口气了,“日子这么近了,他家里人又不在,难道还要我这个丈母娘亲自提醒他不成?” 娶亲前打发掉姨太太,这都是惯例。当然姘居的也一样。卫思耕明白她的意思,是要他给乔正僧传个话。 于是一面打圆场,一面一口的答应下来。“估计……是忘了吧,我去跟他说。” 吕太太淡淡的笑,不卑不亢的道谢。“那可就麻烦您了。” 所谓请佛容易送佛难,卫思耕很清楚不可能是忘了,大概总还是事情难办的缘故。 杨满他见过,虽然年纪不小了,但清清爽爽的,很有一点少年郎的样子。而且那一回看他穿紫色的,竟然也不俗气,真真难得了。 不过即便这样,也还是不值当。 “这么多年了,不好打发吧?”卫思耕见缝插针的问了一句。 当然今天也不是转为此事来。满洲的皇帝来了旨意,召他回新京去,他是来辞行的。 乔正僧冷笑着回他,“吕太太着急了?跟她说不必发愁,总之在七小姐过门前,我给个交代就是了。” 卫思耕就感慨,“哎,这么看来,就还是贝子爷好。” 乔正僧问,“怎么见得?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。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。旧式读书人眼里,恐怕姨太太差不多是女子与小人的合一。其他类似包养的戏子,相好的倌人,概莫如是。 “你跟贝子爷都是好聚好散的,他不会缠着你。” 乔正僧笑了笑,没说话。不过平心而论,跟岚熙相处倒还真的简单点。况且床上也放的开,说唱就唱了,要他扮起来的话,也不含糊。 他不怕他,对他也没太多的要求。 忽然卫思耕提议,“如果你舍得,干脆找个人接手。” 这句话一出来,乔正僧的脸就沉了。不只是沉了,还阴的可怕。他站起来把抽屉拉开,格子很浅,里头的东西哐当一声,差点蹦出来。 卫思耕忍不住探头去看,马上被闪出来的银光刺到。是一把擦亮的左轮枪。 “给别人,我还不如杀了他。”说完了,又把它推进去。合上的瞬间,砰的一声,真好像放了一枪那样。 看他样子简直不像玩笑,卫思耕心里有点犯怵。 第86章 找刘罗新谈完,吕太太就更有了几分把握。本来她还犹豫着,要不要这么干。因为戏文小说里头,扮这种角色,结果总不是很好。 船票和钱都放在一个小皮箱里。也知道现在钞票不够保险,特地换成了条子。二十根小的,十根大的。去乡下买田置地也好,到别的城市里做买卖也罢,足够他后半生的吃喝。 关上箱子前,吕太太目光冷冷的,盯着看了半天。白日里金子的光闪成一片,明晃晃,简直像尘世间的神话。一个大小在窑子里混的孤儿,恐怕是从没见过的。 中午吕七小姐找乔正僧吃饭,吕太太专门叫人候着,等他们两个人走掉。 正好办公室空着,也就不用出去找地方了。对方说明来意后,杨满亲自去端了茶,关好门,坐在对面洗耳恭听。 虽然早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在,但吕太太从没见过。很多有七小姐的场合,杨满都有意的避开了。派过去的佣人喜欢添油加醋,说他是个男狐狸精,骚的很,会吸人精血。 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,吕太太懂得去伪存真。 但是前不久听说乔正僧也不避人,两个人就在大厅里胡闹,这就近似于挑衅了。再加上乔正僧拖拖拉拉的架势,她觉得她势必要出手,先发制人。 杨满没跟这位太太打过照面。报纸上登的集体照,是吕斯芸葬礼上拍的,她一身黑衣,挤在人群里,看不清面目。但冲着吕七小姐开朗的性子,杨满觉得大概吕太太也会是个爽快人。 果然他猜的没错,吕太太没绕弯子,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。 “我不知道乔正僧是怎么安排的。但是我想,你们终归是不能长久。早早脱身,也是一件好事。我还听说你挺有本事,这些年也帮了他不少。那么把钱拿着,自立门户去做点生意,将来成家立业,不是更好?” 杨满不由得苦笑,心里想,似乎也真是这个道理呢。 看他不动声色的样子,吕太太也不奇怪。毕竟跟了乔正僧这么多年,这点城府总是有的。于是她接着说,“我知道你是个孤儿,只有干娘一个亲人。不过,既然你很小就被收养了,她算是养母,怎么只认了一个干亲呢?” 到了这里,杨满的心才通通的跳了起来。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破绽,但还从没被陌生人当面揭穿过。 “真的要我解释么?还是吕太太您已经了解了?” 看到对方被触动了,吕太太就微笑着,进一步表现出善意来。“我也是多事,随便找人问了问。她好像回南京了……带着孩子。” “南京……那她住在哪里?地址呢,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吗?” 吕太太摇摇头,“或许你们曾经住过的地方,可以去问一问。” 小春楼?她怎么可能回去。杨满很沮丧的想。 吕太太默默合上了皮箱盖子,动作悄无声息的。但是那金色的光芒瞬间消失,周围都好像灰了一层。她也没想到,原来关键在这里。这么说跟干娘有染,还生了个孩子的事情,应该是不会有假的了。 事到如今,也管不了对方要怎么想,杨满只是说,“谢谢您了吕太太。我当然是想找到我干娘,但这不是我离开的由头。如果你觉得我干扰到你女儿的婚姻了,那么……让他们来跟我说,我会走的。” 话说到这里,吕太太觉得是胜利在望,所以也算是满足的离开。但是杨满就有点混沌,送客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,连手提箱子都忘了交还。 乔正僧回来看见了,就问,“这是什么?” 杨满倒吸一口气,慌忙的上前收拾,然而箱子并没有扣严,立刻就有条子掉了出来。扑通通的落到地上,把人也敲得心惊肉跳。 “一个朋友,托我兑的。” 乱世黄金,既保值又便携,只是现在贵的吓人了。乔正僧随口一句,“你倒有门路。” 说这话的时候,他是极冷静。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真的很难相信。不过,也或许今时不如往日,他要离开,带一笔钱只是顺手。 眼前的世道,多得是夫家落魄后,姨太太卷款私逃的新闻。 只是搞不清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?乔正僧打电话去问,船厂的股份没动。想来想去,这个月战事扩大,上海的银行临时停业,倒是还有一笔款子冻在那里。 这个箱子须得找机会还回去,不过这也算提醒了杨满。他不知道吴丽环身上有没有盘缠,之前也没问过。这一路上要吃要喝,说不定还会被人敲竹杠,带点钱防身,总是不会错的。 可惜时间来不及了,杨满的积蓄放在一家钱庄生利,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。曾经乔正僧还笑过他,“你这样要攒到什么时候,还不如到我这里来入股。” 杨满不肯。一来这点小钱,在乔正僧这里派不上用场。如果真放进去了,那无非是白占便宜。二来这钱是为秋雁存的,他怕乔正僧知道了不高兴。 就这样思来想去的,终于还是偷了一小块。算了一下黑市上的价钱,大概过两天就能凑齐。 好在今天晚上的宴请,他可以不去。而且因为这次庆祝,临时解除了宵禁,所以大概还能赶到码头,送他们最后一程。 到了下午裁缝送衣服过来,杨满发现是生面孔,忍不住低声问了句,“怎么换了师傅,原来的不好吗?” 乔正僧站在镜子前,端详自己的新衣,“你是说李记?” 杨满不做声,隔了一会儿乔正僧才又说,“你没看报纸么?那里被查封了。” 杨满整个人都呆滞了,木木的站了半天,才哑着嗓子问,“因为什么被封的?” 还能因为什么,这一问也是多余。有外人在场,乔正僧不搭理他是对的。试完了衣服,还有点要修改的地方,所以由杨满引他们去旁边的小客厅加工。 大概是物伤其类,同行的恻隐之心。进了房间之后,裁缝师傅就叹了口气,“说是通敌,有特务在里头,统统都抓进去了。” 莫非又是一个伯仁? 杨满的脑子嗡嗡的,像装了发动机在轰鸣。 今天也真是个劫数。仿佛身边的人都在离散,熟悉的,和还没来得及熟悉的。 乔正僧要去结婚了,今天晚上宣布。大概明天早上,报纸上就会登出来。这些他早早就知道,也已经消化了很久。以为到了这一天,可以像平常那样的过去。 早上起来吃饭的时候,他还多喝了半碗粥,发现自己胃口不坏,是一个很好的兆头。 可是现在呢,恐怕也是那半碗粥在作祟,杨满觉得肠胃像被人拽着一样,一阵松一阵紧,难受的浑身没力。鼻子尖冒出汗来,嘴唇却干巴巴的。 他这个样子,乔正僧马上注意到了,但是第一感觉是他在作假。等看到脸上的血色跑光,惨白成一张纸了,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。 “你怎么了?” 衣服已经改好,师傅等在旁边,杨满正俯下身来签单子。但是乔正僧一把握住他的手,使他没法写字。 “手这么凉,你衣服穿少了?” 说着乔正僧又去翻他的袖子。他们平常的亲昵,周围人也都见惯,态度很自然。只是这次的裁缝是生人,免不了尴尬又生硬的,把眼睛瞥到别处去。 乔正僧夺下杨满手里的笔,“你坐一会儿,我来写。” 但是杨满却说,“我出去一下可以吗?” 因为秘书的工作是要随时奉侯的,所以办公的房间不能关门,实在没有什么私密的空间。如果要调整一下情绪,就只有躲到卫生间里。 杨满一出门,就撞见一个人。他撑起笑脸来打招呼,“刘叔……” 刘罗新也很客气的点头,“小杨,好好,乔先生在吧?” “在呢,你约了他?” “约了约了。” 刘罗新跟着乔正僧的时间比他久,所以约不约都是那么回事,也用不着他去通报。况且最近他经营仙月林很有些成绩,地位也上来了。 只是杨满看不惯他的做法。比如为了招揽客人,新纳了一批流莺,但又不肯好好的对待他们,只知道一味的克扣。另外还有巴结日本人,使暗招,就为了挤垮同行。 这些事情乔正僧都知道,包括刘罗新曾经的劣迹,但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杨满曾经问过,“是不是只要对你忠诚,使一些下流手段也无所谓?” 乔正僧说的是,“当然我也不是赞赏他这样。但相对而言,那些拿我的利益去当好人,充作什么正义君子的,不是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吗?” 私人的情感与民族的正义,有时候真的没法调和。杨满明白自己是犯了大忌。一个事实是,他背叛了乔正僧。甚至比不上刘罗新。 也难怪他要结婚,去寻一个既有切实利益,又美丽可人的妻子。 找出这样一个解释来,也并没有好受多少。反倒自怨自艾的心情漫上来,让他掉入另一种痛苦里。 第87章 回来看到办公室关着门,杨满放松的坐下来。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对,因为来的也不是外客,没必要放着他呀。 隔着一扇门,里面的两个人也还是压着嗓子说话。但刘罗新是兴致勃勃的,两只眼放着精光。“乔先生,要不要我再找几个帮手?” “不用,我都安排好了。不过晚上的宴会你同我一道,中间我们可以过去看看。” 前所未有的待遇,刘罗新热情更是高涨。以往乔正僧不爱带他交际,借口找的很好,说他拖家带口的,要他多一点时间陪太太。但他自己心里知道,那是嫌他年纪大,英文也说的不好。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,他正努力学日文,恐怕已经不比杨满差了。 乔正僧又嘱咐他,“你回家去准备准备。还是那句话,不要跟任何人讲。万一走漏了风声,叫人跑了,我们两个都要担责任。” 事情问了,任务也领了,刘罗新告辞。出门又看见杨满,打完招呼,心里就起了感慨。 谁也知道他跟杨满不对付。杨满人漂亮谈吐也好,但他资历老经验足,东家也信任他。 本来还一直占着点上风,谁想怎么的,乔正僧就看上杨满了。 当然,也或许这小子主动勾引,本来就是窑子里长大的人。总之是邪门,都这些年了,还是两个男人!等到这两人凑在一起,刘罗新彻底丧失了信心。跟乔正僧睡一张床的人,他知道他惹不起了。 不过也真是世事难料,乔正僧要结婚不算意外,杨满的行径就匪夷所思了。窝藏犯人不说,还要帮助他潜逃。真是活腻了,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何苦呢? 当初乔正僧要他查一下杨满,看看他最近忙什么。刘罗新以为是争风吃醋的一点风月事。没想到跟踪了过去,就看到了头号的通缉犯项宝通。 也难怪乔正僧狠心,这件事要是撇不干净,不光他自己,连带一堆人都要遭殃。日本人现在哪里惹得起! 刘罗新走后,乔正僧唤杨满进来,看了他一眼。“身体还行么?才两点钟……” 出奇的,竟然没有叫他回去歇着的意思。杨满苍白着脸答,“没什么事,我不要紧。” 联合公司上半年的账务已经结算了,但还得跟银行对一下。 很可笑的,自从钢铁厂该做兵工之后,异常的兴旺,也算是战时一种畸形的发展。这使得乔正僧没法退出,更不用提改变了。虽然这也不是他的错,但一个事实是,杨满的失落和郁郁寡欢,已经维持了很久了。 但他还需要他,去做一些他不那么喜欢的事情。就连乔正僧也觉得,自己是在消磨他了。 于是他忍不住问,“如果放你一个假呢,你打算做什么?” 杨满第一个反应是,乔正僧要他走,因为碍着他新婚了。他是真的觉得周围枯冷,但好像又顶着寒气,长出一身的刺来。“回南京吧。这么多年了,听说干娘也在那里。” 乔正僧没话好说了。磨蹭了一阵,忽然站起来说,“走吧,杨满。我送你回家。” 杨满看了下时间,才过了一刻钟。“银行的人还没来……” “我叫人打电话去改时间。” “可是你马上有一个会……我看一下,下午还约了江老板……” 但是这边乔正僧已经走过去够衣架上的外套了,杨满也只好跟上去帮忙。一边又提醒他,“江老板的儿子,刚刚当选经济委员会委员。” 他脑子里就尽是这样的事情。乔正僧靠近了,更加觉得杨满惨白,蜡人一样的没有生气。手指头上骨节绷着皮肤,透出青紫的细血管来,看不到血肉,像是个骨架子。 “好了我知道。就当也放我半天假行不行,不是晚上就结婚吗?”已经订了日子,剩下的就是筹办婚礼的事。如果新派的话,去打一张证书也无妨。但中国人要面子,宣布了就是事实,再不能改了。 他这样说了,也只有依他。但杨满还要打电话善后,乔正僧立在旁边等他,很闲散的抽烟。 事情办完了,坐到车上,杨满又问,“要不要跟七小姐打个招呼?” 乔正僧很不耐烦的,“要说什么?” 杨满闭上嘴了,集中精神去开车。虽然他也在做事,甚至还要努力的去想一些琐碎,但依然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。 “不好,你的衣服忘拿了。”杨满猛踩了一脚刹车,把乔正僧狠晃了一下。 乔正僧问,“什么衣服?” 杨满回过头,很歉意的说,“晚上要穿的衣服。” 刚刚裁缝送来改好,预备晚上穿的一套西装。要是待会儿是直接去赴宴了,那还得差人过来取一趟。杨满很懊恼的,在心里埋怨自己,明明比以往还要投入精神去工作了,怎么还会有疏漏呢? 轮到乔正僧不说话了。但他气息里带着沉重的压力,一点点把空气束缚住。简直让人呼吸也艰难起来。 杨满把前面的窗户摇了一点下来,马上又觉得不保险,还是重新关上。 到处路都是失修的,车子摇摇晃晃,因为后面窗户是遮着的,就更像是个令人恐惧的黑洞了。 反倒是乔正僧一把拉开帘子,光照进来,把后视镜都闪了一下。杨满刚要开口阻止,却被他的话拦住了,“杨满,我想要听你说说,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。” 杨满的脑子立刻乱起来。他仔细的去想乔正僧,想他的相貌也好,品格也好,作为也好,却觉得什么词都没法形容。踌躇了一阵,只有回答,“对不起了,我实在说不出来……” 乔正僧憋了一口气,但马上又听他接下去,“或许放在别人身上,不算是好的东西,在你这里,我觉得每一样都好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就是我没有抱怨,我不怪你。” “但你也不信我。” 杨满沉默着,他在想,他能够相信乔正僧什么。相信他是一个生存第一的人,永远在开辟道路,无论顺境还是逆境。对于需要舍弃的东西,从来也没有一丝的留恋。 “我跟你不一样的,乔先生。我没有你那么的好,也没有你那么的强。” 很委屈又愤慨的口气,乔正僧问他,“你就这么想?” “拉上帘子好吗?这样太危险……”虽然是句打岔的话,但好像也忍了很久。杨满侧过头,急切切的说了出来。 后排座位又暗了下来,气氛又恢复沉寂。那发动机的低鸣成了一种注解,告诉大家,这里再没有别的声响了。 但其实乔正僧还说了一句,“杨满你真的……我是已经不知道了。” 不是问句,似乎一声感叹,但也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杨满接不上,只好没听见一样,任由周围冰冷的空气吞没了它。 封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除非下死力去砸开。若只是敲门一样的试探,不但打不破厚厚的冰层,那叩击的闷响,也只会徒增烦恼罢了。 到了家,一进门就看到佣人在打扫。满地瓜子壳窸窸窣窣的声响,大概是聊天的兴致太高,没听到外面的汽车动静。 当然,这也不能怪谁,他们很少这个时间回来。 “乔先生回来了。杨秘书……”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但是陪笑着打招呼的人眼里,闪着一点光,是差点被撞破的庆幸。对杨满的称呼,也吞掉了一半。 因为快搬出去了,所以他们的眼里,自己是一种掩也掩不住的下堂妻身份,杨满也早就习惯了。 乔正僧似有似无的答应一声,这也是他一贯的态度。 最娴熟的那个姨娘上来追着问,“要不要洗澡,还是先擦把脸?点心吃不吃?晚饭还要准备吗?” 乔正僧脱了外套,摆摆手就要上楼。只好是杨满来应付,“待会儿再洗澡。晚饭简单吃一点,怕他们开席开的晚……” 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往门口去,乔正僧慌忙喊住他,“你又要干什么?” 杨满说,“我去把衣服取回来。” 乔正僧马上吩咐佣人,“找个汽车夫跑一趟,是不是叫老黄?拿上我的名片,再给他写个条子。” 怕人跑了似得,杨满几乎是被架着上楼。乔正僧捏着肩膀,到了门口才搂住他。嘴里劝着,“去睡一会儿……”一面又忍不住亲下去。 扶着他的后脑,去咬那虚弱的双唇。像是吸人精气的妖怪那样,贪婪涸干最后一滴美味。又像是照着一面风月镜,白骨也是美人,执意要把自己送到幻境里去。 杨满也不挣扎,只是呼吸急促起来,发出一点悲戚的音。就这样贴紧了,乔正僧才觉出他身上有些热,面颊也浮出红色来,是那种蔷薇的浅粉。 用额头抵着他,乔正僧说,“你是不是发烧了?我找人去叫大夫过来。” 杨满是觉得身上有些发软,但他不想牵扯乔正僧的精力,就还是说,“不用,让我睡一会儿……也许马上就好了。” 因为乔正僧是信西医,主张身体的自然调节,所以也就没有坚持。 杨满转身开门,发现乔正僧也跟着进来了,像一条甩不掉的粘人的尾巴,不禁又觉得有点好笑。他眼睛扫到下面,又过去牵住他的手,然后说,“想要的话就来吧。” 没想到乔正僧动也不动,眼神飘渺的,像是在梦里,隔了千山万水看着他。 杨满等的有点糊涂了,想开口再问一声,就被乔正僧的一句话截住了。他说,“杨满,能不能留下来?如果我不结婚的话……” 都这个时候了,简直是在开玩笑。杨满想也不想,“不行的。” 乔正僧把眼光收回来,像灵魂归窍那样,若无其事的,表情也没有变。 “不打扰了,你还是休息吧。”他说完了往外走,到门口又转过身来,提醒杨满,“那个皮箱子呢?你也忘了拿。” 杨满简直要跳起来,那可是一箱子黄金。 好在紧跟着,乔正僧又安慰他,“放心已经让人去取了,我写到条子上的。” 第88章 也许是真的发烧了,头晕,有种说不出的恍惚。杨满一个人在房间里,睡也睡不着,眼前乱纷纷的。 一会儿是吕太太,一会儿又是七小姐。还有岚熙在台上,着了戏装的样子。小荣拉着他说,“走,带你去一个新的中国。” 杨满不肯,正在跟他拉扯,秋雁冒了出来,“说好了一辈子陪我的,还不过来?” 最后是西服店的小学徒,笑嘻嘻的问他,“那件旗袍满不满意?不过不满意也没办法了。” “为什么呢?” “我没有手,不能帮你改了。” 杨满仔细看过去,果然他袖管空空的,瞬间就吓醒了。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,醒来一身的汗,脑子好像清爽了点,骨头却又酸又疼,好像真的奋力挣扎过一样。 看看时间,也才过了半个钟头。忘了拉帘子,外面是萧瑟的晴空,天色也还早。 因为梦里小裁缝的样子挥之不去了,杨满忍不住走到床边,跪下去,从底下捞出一个纸包来。 宝石红的乔其绒旗袍,颜色是一汪凝固的血。上面用极细的金线,千回百转的盘出花枝来。 刚拿到手里,杨满还吃了一惊,明明交代过了不要太艳丽的。但因为这单衣服着实太难为情了,当时他一句话也没说,更不用提试穿了。简直是招呼都不打的,拿了就走。 谁能料到呢?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桩生意了。想起上一次帮忙选的衣料,也是极不普通,很少人用的。所以杨满觉得,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才对。 特别留心的去拉上窗帘,合的严丝无缝。房间里暗沉沉的,倒给了杨满一点勇气。没想到小师傅这么细心,还是钱给的多了?竟然还帮忙做了一件贴身的汗衫,浅金粉的双绉缎。先前附在里面,根本没注意。 杨满把它抖出来,撇到一边。但后来想了想,还是穿上了。 女人也真是麻烦。虽然他打小身边都是女人,一向都知道他们这些麻烦和琐碎。但以前只是旁观,现在要自己体验了,感觉总还是两样。 内衣料是极好的,十月里上身有点冰,但马上化了一样的融在皮肤里。加上外面的衣服一套,便是柔软又熨帖。 果然他瘦了,袖子这里松,腰也空了点。但就跟乔正僧说的一样,臀胯倒是没减,延伸下去,绷到大腿处,也还是一道羞耻的曲线。 房里没有镜子,但杨满已经脸红起来。这颜色在暗处也还是夺目,凄楚的红色,是饱含着情绪的,无形中牵扯着你;那金线闪烁着,像是宝石里蕴的光,下一刻就要放出来。 简直可以做嫁衣了。他心里想,要是换个女人来穿,应该是很美的。自己这样不伦不类,真是白糟蹋这份手艺,还有这块料。 于是赶紧脱下来。正在仰着脖子解领口的扣,敲门声突然响起,把杨满吓得手上一个哆嗦。他赶忙靠过去听。 乔正僧在外面,“杨满你睡了吗?” “睡了,我已经……” “我还是要跟你谈一谈。” “过一会儿好吗?我马上,很快的。”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出来,有点嘶哑,是个男仆。“乔先生,吕太太找,要您赶紧过去。” 乔正僧问,“干什么?” “德璀琳街有一栋房子,七小姐挺满意的,也让您过去看看。” “我不去了。她要是喜欢,就先把定金付下来,我有空再去看……定金我会还她的。” 听他们两个在外头谈话,杨满忙不迭的脱衣服。然而越急越乱,那精巧的盘花扣此刻成了累赘。好半天才解开一个,指尖上潮乎乎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脖子已经汗湿了。 乔正僧又敲了一下,“杨满你没睡了,让我进来。” 门也没有锁,但杨满抵住了,所以乔正僧扭动把手,也还是打不开。 似乎是那人没走,还赖着。这种回话是讨不了赏的,也难怪。但乔正僧已经很不耐烦了,“还在这里干什么?去啊!” “乔先生,要不要让他们等一等……” “刚才的话没听见?不会做就滚,给我换个人来。” 乔正僧的口气很坏,即便是隔着一扇门,杨满也觉得他有些异样。于是急中生智的,想去抓一件睡袍来披上,裹得严实一点,大概也能混过去。最要紧的是,让他先进来说话。 然而这袍子窄,迈不开腿。已经是三步并作两步了,杨满扑到床头,手忙脚乱的,刚抖出一件衣服,乔正僧就开门进来了。 轰的一声,头皮也麻了。接下来是血往上冲,烧的两只眼睛也发烫。 乔正僧也愣了,呆立着。门在他后面豁开一个口子,半关没关的,一如他因为惊奇而微张的嘴。 当务之急是把门关上,再来一个人,杨满就真的要打开窗户跳下去。所以他把自己撑起来,绕过乔正僧,用了全身的力气把门推上。 砰地一声,连手都是抖得。 接下来杨满拼命去解扣子,但乔正僧拦着不让。两个人在门前纠缠。 “这衣服怎么回事?”乔正僧把他的手按在胸前,整个人压上来,喘着粗气问。 杨满不敢抬头,撒起慌来也是慌不择路,“借,借的。” “跟谁借的?” 完全没法作答,简直把自己逼到了死路里,也只好不做声了。杨满又挣了一把,还是挣不脱。脸上的红退不下去,几乎把前面的汗都烧干了。 终于乔正僧让开一点,“先别脱了,让我看看。” 但是杨满不听他的,逮住机会就反抗起来,使出了全身的力气。这下乔正僧也制不住他了,情急之下抓了要害。 杨满又吃痛又受惊,不得不服软了。他慢慢蹲下去,跪倒在地上。看到大腿不知羞耻的露了出来,他心里格外悲凉的,想要扯过一点衣服来遮挡,却根本徒劳。这旗袍开叉高,下摆又裁的小,要的就是这个风情。他本是很懂得,这时候竟忘了。 乔正僧是看的眼也晕了。尽管房间里挡着帘子,黑乎乎的。不像在歌舞厅里,绫罗珠宝也能折射出光来。杨满也不是舞台上的男旦,毫无姿态。他不学做女人,想把他当女人,是乔正僧的一厢情愿。 那么为什么不找个真女人呢?乔正僧也在问自己。 他弯下腰,放缓了颜色,用安抚的口气说,“起来吧,这衣服……难道不是穿给我看的?”然而后一句冷冷的,酸酸的。事到如今,连这么肯定的事情他也怀疑起来。 再忸怩就真不像话了,杨满只有站起来,两步走到床边坐下。乔正僧过来帮他整理头发,又扣好了领子。 杨满忍不住劝他,“你应该去看看房子。” 乔正僧说,“我是应该去看房子,但是杨满,你这样的说出来,就让我格外的难过了。” 听他这句话,杨满也伤心起来,但又觉得自己没法不说。就像这一份委屈上来,但又没法说出来一样。脖子上纤巧的小立领,是一条软的枷锁。明明柔软又熨帖,每个女人都可以忍受的。 杨满忍了半天,终于试探着问,“我能不能把衣服脱了?” 但乔正僧马上搂住他,重重的抚他后背,吸吮他的脖颈和下巴。渐渐地,他的亲吻汹涌起来,杨满就支撑不住了,一点点往后仰,最后倒在床上。 等着乔正僧来脱衣服,然而他一味地亲,又一味地摸,却迟迟不肯动手。杨满几次自己伸手到领口,都被他阻止了。 这绸缎裹得人像一条蛇,在男人身下腾挪的姿态,看起来淫荡至极。更何况腿间还有露骨的凸起。 不男不女,非人非虫的。 乔正僧盯着他,眼神冷冷的,是一枚钉子,“你想让我脱掉它,然后再骑你?” 男人都会说荤话,这也不算什么。他很愿意,今天的第二次了,杨满很肯定的点点头。 乔正僧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把人翻了过去。他掀起杨满的旗袍后摆,露出一条洗旧了的麻纱短裤。红缎子底下,那圆翘的臀被一层薄软的白布笼着,竟然也一样的诱惑。 但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,什么也不动。杨满感觉到他的手从一侧的裤管里伸进来,很放肆的在腿间抚摸。动作猥亵的,绝不像是调情的前戏。 “还要再来一次吗?算了吧杨满,我实在是累了。我怕我再上你一回,就忍不住再犯一次傻。” 冷漠的声音悬在上方,使杨满有一种被审判的错觉。 “乔先生……” 乔正僧摁着杨满的肩膀,使他不能翻身。另一只手揉弄囊袋,又探到屁股缝里,努力的掰开两边的臀瓣,挤进去一个指尖。“你也不必假装尊重我。” 一下尖锐的疼痛,然后是灼烧着的火辣。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,杨满咬着牙齿,很无辜的喊出来,“乔正僧!” “很好。” “这一次我没有……” “没有什么?” “没有对不住你。” 半天过后,乔正僧才阴阴的说,“是吗?” 手指加到三根,穴口翻出一点艳红的肉,边上一圈的水,已经能够一直捅到底。里面的活动,发出来的细微声响,被内裤掩着,反倒更显淫靡。 杨满还是动不了,他有一点慌,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,“不要,要做什么?” 乔正僧,“送你一样东西。” 因为窗户关着,所以窗帘子也纹丝不动。这密室像个拷问间,是杨满见过的。刑具陈列着,只做威慑用,已经足够吓人。他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什么,但无论如何,也是不够死罪的。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来,在他腰眼戳了一下。杨满忍不住去猜那玩意儿是什么,最坏的结果也想到了。 紧张来得不能自已,头皮也发紧。太阳穴猛跳起来,像是要爆裂的那种。 胸口压着床面,因为气喘,浓重的起伏了一阵。然而慢慢的,也就平复了。杨满身体瘫软着,像无处流淌的一滩水。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涌,好在脸埋进床单里,就连鼻息都遮掩了。谁也看不到他的情绪。 这时候乔正僧附上来,嘴在他后颈上厮磨,似乎是很缱绻的样子。 一个温柔的杀人。此刻杨满很想握他的手,看一看他的眼睛。或许还能得到一个吻。只要他的唇能印在自己脸上,那温暖就足够了。 无论迎来的是不是该有此报,都无所谓了。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天。 像是一个仪式般,迟迟的不开始,迟迟的不结束。两个人都沉默在这里。只是乔正僧忽然粗暴起来,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深得不能再深的吻痕。完了又压着他,五个指头张开了,用力掐他的肋骨和腰。 杨满漏点了声音,鼻子里哼出来的。湿漉漉的,又悲戚戚的。 那东西贴在他大腿内侧,已经被捂热了。等它钻进内裤里,就越发像个探头探脑的鬼。 杨满终于忍不住了,他撑起一点身体,“乔先生你干什么?” 刚问完就得到了答案。那玩意儿滑溜着,加上后面也准备了半天,乔正僧轻轻一推,就挤进去一半。 杨满喊,“不要,别……” 夹紧了也没用,一整根都进去了。很沉,坠的小腹疼。 杨满一阵眩晕,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,想必汗衫也已经湿了。 屋子里潮热,模拟出盛夏暴雨的前奏。乔正僧说,“送你了,不用还。”说完他就松开手,站起来走了。 杨满一个人躺着。等到冷静下来,不必掏出来看,他就猜到了。 等到他翻身坐起来,果然就看到门后头立着那只小皮箱。里面的内容,有一个在他的身体里。 第89章 杨满疲惫的起不来,动了一下,浑身都在疼。尤其是被乔正僧用力的几个地方,可想而知,他使的劲有多大了。 起来了还要收拾半天。简直不敢相信,乔正僧会做这样的事。真的做梦一样,此刻他张开腿,屁股提起来,手伸到后面去取一块金子。旗袍的下摆搭在腿间,倒是一个遮挡。但缎子抖着,让人想起红帐里偷情的戏文,也是一样的难为情。 等这些事情都完了,杨满又到浴室洗了一道。出来还什么话都没问,已经有佣人上来通报,说乔先生已经出门了。 杨满看看天色,外头已经黑了,就问,“吃了东西没?” “没有。” “衣服呢?” “换了出去的。” 那应该是不会回来了,杨满觉得失落。很奇怪的,在经受了这些之后,他竟然还想他回来,要跟他多相处一会儿。 这下他明白为什么乔正僧迟迟的不安排,也不准他自己出去找房子。原来是新娘子不肯过来,要另找一处新的搬进去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乔正僧的主意。但是杨满想,自己也没道理一个人住在这里呀。 这时候饭摆出来了,佣人过来招呼他。杨满觉得没胃口,客气推托了。那个人忽然问他,“你是要出门吗?” 杨满回答,“是,也许。” 于是她又说,“乔先生交代过,说车子给你用。” 这就奇怪了,乔正僧怎么知道他要出门的。难道是让他开车去散心? 最近家里的气氛是欢悦的,轻敲钢琴的那种明快,至少在佣人那里是这样的。中国人最爱喜事,主人家操办的,那简直就跟自己结婚一样了。 杨满是经常可以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。因为都是女人,不好放肆的讨论男主人,所以大部分是感叹新娘子美丽有钱。杨满知道,他们肯定也在讨论他,只是很小心的,不让他听见了。 比如刚刚,他往厨房里走了一趟,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在说话。 “他吃亏什么?你没看见老黄拎进来一个箱子。” “啥箱子?” “黄金,一箱子金条!沉的,提都提不动……” 杨满进去之后,碰着的头往里一旋,展出两个乌黑的后脑勺。也还继续聊天,只是换了个话题。 准备了一点吃食,火柴和手电用雨衣包好,再揣一小根金条就够了。不能带太多,让人看出来是要走远门。 外面是宽阔的街道,秋天清朗的夜空。月很圆,风也很轻,难得在这样的乱世里,也会有静好的片刻。 杨满低下头来,揉了揉眼睛,快步走到车子停靠的地方。 今天解了宵禁,就真有人晚上出来闲逛。对杨满来说这是好事,在外面不会显得突兀。 一些店开着,但也没多少货,价钱还很贵。倒有一对年轻人在京货店里,挑挑拣拣的买了一堆,怕也是新婚。 最旺盛的还是卖吃食的,馄饨摊里坐也坐不下。 忽然人都站了起来,远处一阵稀松的声响,并不是在放枪。天上闪了一下,紧跟着又是一下,不同的颜色。 杨满也抬头去看,他没想到今天还能有烟火。 像过年一样,日本人庆祝他们的胜利。周围嘻嘻哈哈的,被侵犯的人也一样高兴。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意味什么,只是被压抑久了,快乐也难分是非。 像是被麻痹了一样,于是杨满也陶醉起来。整个夜空都在绽放,轰然而至,又悄然而去。五彩的光芒映在脸上,像是被洗礼一般。 一颗流星夹在里面,无声的划过,似乎也没有人注意。那么,祝他们好吧。杨满在心里念着。 等烟花停了,这场热闹也就散了。看下时间,感觉差不多了,杨满开上车子去接人。 这种想法是很招人非议的。但吕锦千还是觉得,那是她人生最绮丽的一个晚上。 或许时间不对场合不对,彼此的身份也尴尬,但她确实堂堂正正的,成为了乔正僧的合法妻子。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。在那个年代,谁不是抱着这种想法? 这回乔正僧身边没有杨满,不过他带着刘罗新,倒比杨满还看的紧。 大概是怕他说不好英文出了臭。不过刘罗新也很无奈,谁知道这类场合日本人也讲英文,而且讲得更加听不懂。 看得出来他是强打精神,很有一点疲惫。锦千很抱歉的说,“不好意思,我母亲她太急了。其实那房子晚几天也没事,现在谁还愁买房子……” 这是实话,房产现在只有卖不出去的,价钱便宜的吓人。哪怕是租界,一大帮洋人要走。 乔正僧敷衍着,“反正我也没事。” 锦千冲他笑笑,“这样他就不用搬出去了,你说对不对?” 乔正僧没有回答她。沉默了半天,忽然又说,“你不必考虑他。” 锦千不明白,但当时也不好细问。她看乔正僧的脸色不大好,猜测是他们吵架了。 乔正僧不好解释,同时他也犹豫着,是不是要跟眼前这位小姐,从此做一对真正的夫妻。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可以,现在却失掉了信心。 为此他也加倍的恨他,简直不想放过他。 如果真杀了他,也许还有一点坦白的欲望。但是就这么让他走了,倒好像做了一件丑事。 乔正僧完完全全的不想提。 真的不敢相信,一个陪了他这么久,他也爱了那么久的人。 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几年,或许明年就是关键了。不管中国能不能翻盘,在世界的巨浪里,个人总是渺小的。也许他们还会相见,也许不会了。 没什么好遗憾的,乔正僧想,他做了所有他可以做的。那么,就此别过吧。 听说杨满开了汽车过来,项宝通有些吃惊。本来他们的计划是包一辆人力车。他问,“乔正僧知道吗?” 杨满皱皱眉,“车子是他给我的,不过他不知道你们的事情。” 项宝通表示怀疑,“真的吗?” 被他这么一问,杨满也开始回想今天乔正僧的反常。想了半天,答案是不能肯定。如果乔正僧有什么企图,那他完全可以不露马脚,隐藏的更好。 万一他真的知情,要放着自己这条鱼来个一网打尽,以杨满对乔正僧的了解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 他不是帮日本人,或许是憎恨凶手,或许是保全自己,都有可能。至于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,杨满没有考虑。确切的说,是不敢去想。除了肖似兰贝子这一点,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别的地方,可以吸引到乔正僧了。 看他们两个人磨蹭,吴丽环在旁边催促,“那么走吧。” 项宝通与杨满对看一眼,事到如今也只有按计划走。如果真的暴露了,恐怕也早被监视住,怎样都逃不脱。 三个人坐上来。往好处想,汽车倒是更隐蔽,也更具欺骗性。只要没碰上日本人巡逻,保安队的便衣是很少拦汽车的。而且,本来杨满可以不去,这下需要他开车,大家总是在一起。这样想,项宝通又放心了几分。 果然一路上无惊无险。偷渡的船不靠码头,到了那里,交出船票和钱,便有一艘橡皮艇来接。 杨满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出来,又去跟吴丽环道别。她肚子已经很大,差不多快足月了,要拥抱很不方便。杨满只有扶着她的肩膀说,“珍重。” 吴丽环的眼泪已经下来,她本不是爱哭的人。“你当真不跟我们一道……” 杨满摇摇头,又帮她抹了抹眼泪。“记得帮我打听干娘,写信过来。” 随后他又凑到项宝通旁边,小声的问,“你带着枪吧?” 项宝通很警觉的看他一眼,点点头。 杨满放心了,“那就行,小心点。” 船上的人催促他们,于是两个人赶紧上去。杨满也去帮忙,和项宝通一起,扶着孕妇上了船,然后他又跳了下来。 海水荡漾着,一波又一波,似乎也很急切的,给人添上匆匆的行色。 今天的月色尚好,照出海上的一道昏黄的绫。上面波光粼粼,像是洒了金粉。 杨满站在码头,听到船桨翻起的水声。看着船头的风雨灯摇摇晃晃,一点点的飘远了。 第90章 动不动就来一句天皇万岁,东亚共荣。要说勉强的话,乔正僧已经克服了。当然也谈不上兴奋。不像刘罗新,可以表情真挚,眼含泪花的望着漫天烟火。 这也并不是表演。既然上了船,那么在场的每个中国人,多多少少的都在催眠自己。 或许这真是目前为止,他人生的最高潮了。乔正僧简直不忍心剥夺它。 在宴席的尾声里,吕太太公布了女儿的婚讯。祝贺的人声,潮水一样,一波完了又来一波。乔正僧应酬的相当辛苦,正想偷闲抽根烟的时候,刘罗新凑上来提醒他,“乔先生,是不是该走了?” 早点完事也好,免得夜长梦多。乔正僧找到几个重要的人,打了招呼,说自己有事需要提前离席。 明显吕太太不高兴了,觉得他不够重视这桩婚事。于是乔正僧赶紧告诉她,说已经派人去接老家的双亲。等他们到了,势必还要补一份礼给女家。 如此总算是敷衍过去了。乔正僧带着人出去,坐到车上,刘罗新还在问,“那边是不是完事了?有没有人来通报?” 乔正僧回答他说,“来过了,绑了三个人,叫我们过去看。” 刘罗新发动车子,嘴里嘀咕着,“吓,三个?” 乔正僧指使他开到格林威道上,就在英租界,离公使馆隔了一条街。 本来那里的房子就盖的稀疏,现在空出来了许多,就更显得冷清。乔正僧摇下窗户来,听到了风吹起落叶的声音,哗哗啦啦,也像是浪花翻滚。 这一带的路灯坏了很多,车子摸着黑,开得很慢。两边的树叶都掉了,抬眼看去,月挂枝头的景色,像一幅画。 乔正僧低下头,掏出手枪来,把消音器安上。 刘罗新忍不住多话,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害怕。“乔先生,抓了哪三个?有没有大鱼,那边接头的是谁?不过也没事,只要有项宝通,就是立了大功的,谁也没话讲……” 地方到了,那栋久违的房子映入眼帘。白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,只是窗户黑洞洞的,里面没有开灯。 刘罗新左右看了下,马上问,“怎么回事?” 乔正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表情也是迷茫,“我们进去看看。” 大门上是锁上的,乔正僧掏出钥匙来打开。刘罗新紧张的喘气,站在旁边很着急的说,“不对呀乔先生,咱们还是……要不先回去?” 乔正僧瞥了一眼,“那你在外面呆着,我进去。” 如今也顾不得表现了,刘罗新结结巴巴的解释,“都……都怪我,我没带家伙……” 乔正僧懒得听他的,两步跨进去,顺手又把门掩上。 刘罗新靠着墙,守在门口。他犹豫着想去车里找样武器,把手也好棍子也成,但又觉得走过去这段路也不安全。还不如站在这里,有情况就躲进去。好歹乔正僧带着枪呢。 夜很深了,刘罗新估摸着是过了十二点。而自己站在这里,大约也有一刻钟了吧。不过也说不准,毕竟这样孤冷的等候,时间总比想象的慢。可惜他的怀表因为旧了,跟新做的西服不搭配,所以没带来。 脚下翻着几片枯叶。门前的绿地无人照看,跟所有的空房子一样,杂草长到台阶上,又被秋风吹黄吹干了。 刘罗新想起这地方是出过命案的,就在去年,差不多也在这个时节。 怪不得冷飕飕的,阴到骨子里。他终于忍不住了,开了一条门缝喊,“乔先生?” 没有一点动静,像是个空宅。 门轴也锈了,开门的声音嘎吱,一把锯子拉在心上。明明刚才也没这么响。紧接着刘罗新站在门口,又听到另一个声音。像是扎破了气球,又或是拔出酒瓶木塞子。 他不知道这是装上消音器开枪的声音。等他知道了,已经是倒在地上,奄奄一息了。 因为第一下没有打中要害,所以乔正僧不得不再补上一枪。 第一次杀人,没有失手,已经很幸运了。但他还是抖得厉害,七月里那样闷出了一身的汗。扣下扳机的瞬间,乔正僧的脑子一片空白。好像灵魂跃出了躯体,因为不肯负担这份罪恶。 接着他把尸体拖进来,又关上门。力量好像用完了,蹲下来身体也在摇晃,需要撑着两只手。风衣下摆累赘的拖在地上,但也想不起来脱掉它。 这个老地方……他忍不住想起贝子来。乔正僧向来是不信鬼神的,但是这时候也说不好了。 乔正僧心里生出恐惧来,又有点憎恶似得。想要摆脱掉这种感觉,须得冲出去才对,然而就像是中了魔障一样,他没法子站起来了。 简直像是老天在回应他了。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,乔正僧的头皮一阵发紧。在沉重又乱的呼吸声里,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。好像要撞到嗓子眼了,他头一遭有这种体验。 门开了,是个人站在那里。然而视线太暗,又背着光,乔正僧看不清他的面目。这个时候有谁会来?孤身一个,还拿着钥匙开门,就像回家那样。 这样想了,果然他的身影有几分熟悉。 “岚熙?” 对方站在门口,没有动,也不回话。 不知道他穿了什么,只是衣摆纹丝不动,让乔正僧想到一个传言。 望出去外头白茫茫的,像是夜里起了雾。就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的。乔正僧迟疑着不动,倒不全是因为害怕鬼魂。而是他对生前的这个人愧疚,自觉是个刽子手一样的负心汉。 于是他说,“过来,让我看看你。” 那人抬了下腿,好像是要往前走,但是马上顿在原地。似乎是看到了尸体。这时乔正僧也站起来,一只手垂着,持枪贴在腿边。“我杀的,老刘,你也认识……是不是觉得我疯了?” 对方摇晃了一下,像是要往后退,但马上站稳了。还是不吭声。 太阳穴鼓胀着,两边的血不知道要往哪里冲,就连眉心都在隐隐作痛。但乔正僧已经决意要上前。他向来决断,绝不是一个拖拖拉拉,等着别人行动的人。 “其实你早就知道的,对不对?我把你当做他……”他走的很慢,几乎一点点的挪动。“恐怕你是不肯原谅我的。来吧,带我去地府算账,是不是有这么个地方在那里?” 如果真遇上鬼了,终归逃不脱,该有此报。他说的也是心里话。如果是个人,乔正僧盘算着,自己手里还有六发子弹……眼前的一个问题是,连老刘都杀了,那么还有谁是他不能下手的? “乔先生……” 听到这一句他就知道是谁了,但又不能相信。就算走近了,仔细看清楚,心里也还是疑惑。忽然乔正僧想起什么,一把抓住他的手。手是冰的。 杨满知道他在想什么,反握过来,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耳朵后面。“我不是鬼。” 乔正僧问,“那你怎么回来了?” 杨满不知道该这么答了。他是回来善后的,想要在第一时间里,把房子里住过人的痕迹处理掉。没想到进来就发现有人,乔正僧还错认了他。 但如果不是乔正僧认错,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发现,杨满简直不能相信的,从他口里吐出来的真相。 没有人会对鬼魂撒谎,他也承认了他杀了人。 那么,到底为什么? 杨满不用多想也可以猜测,但他决意要问一问了。从此什么话都要听他讲清楚。 关上门,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,听一个凶手讲述他杀人的始末。尸体就躺在脚下。 再没有比此刻更险恶,也更甜蜜的了。 因为久不通风,周围泛着股浊味。现在又加进了血的腥气。不像是个人间的所在。 也并不觉得冷,但杨满克制不住的有点发抖。乔正僧用力捏着,却还是捂不暖他。他们彼此都是冰冷的身体。 “害怕吗?” 杨满摇摇头,怕他没看见,又说,“不。” “你抖得厉害。” 杨满抬起手来,把自己的唇,印在握着他的乔正僧的手背上。然后又侧过来,让自己的脸附上去。他的泪水涌出来,是滚热的,从指头缝里渗进去,濡湿了两个人的手。 他有点说不出口,自己是高兴的。 嗬,多么自私啊!无论刘罗新再怎么混蛋,杨满也没想过要谋害他。所以是,一个无辜的人死了,尸首还没有冷掉。 乔正僧杀了人。他害他成了凶手,自己却没有不快乐。 这披着血的爱,是真的,他早该知道。虽然也已经舍掉所有,决心陪他到底。然而在这死亡般的黑暗里,要怎么分担这份罪孽,杨满还一无所知。 ——完—— 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~︺